作者:女王不在家
旁边卖橘子的大妈却噗嗤一声笑了:“要我说,这小伙子真是好人!好人哪!”
初挽看向那大妈:“嗯?”
聂南圭:“婶,我没得罪你吧?”
大妈却笑哈哈地道:“刚才一男的在这里摆摊,卖这个盘子,说是帮衬着给一位老人卖的,那老人马上死了,手头一分钱没有,等着钱置办衣裳,男的说一分钱不加,老人叫价十块钱,他就这个钱卖,结果这小伙子可倒是好,他还真买了,花了一张大团结!”
聂南圭“咳”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当我学雷锋做好事了行吧,我可是从小唱着这歌长大的!”
大妈乐得够呛:“得,我一天到晚在这里,这种故事可是没少听,从咱们雄县到北京城,就看谁编故事编得好!”
初挽看着那盘子,神情却凝重起来:“聂南圭,这盘子谁卖给你的,你还记得吗?”
聂南圭:“刚才还在这儿,估计往前面去了。”
初挽直接抓住聂南圭的胳膊:“帮我去找他。”
聂南圭低头看了看她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挑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初挽:“我想找这个卖家,就是卖给你盘子的。”
聂南圭要笑不笑的:“可得了,就十块钱而已,犯不着。我知道这是后挂彩,认了认了。你说我堂堂聂南圭,就算打眼了我都认,不就十块钱,我至于去找人家吗,多跌份!”
初挽却道:“这是我太爷爷大弟子的活。”
聂南圭:“啊?”
初挽:“当年花旗银行后院抢劫案,他陪着我姑奶奶一起去的,之后他就失踪了。”
聂南圭脸色骤然变了:“走,追去!”
第109章
初挽和聂南圭追了好一段,也没追到,不过打听了打听,正好遇到一个那人的同村。
这地界做古玩买卖的多,有时候一个村有几十个全都是做这一行的,本身就是拉帮结伙互相带着做。
那个同村说起来,说卖家已经回家了,当下问清楚了地址,当即雇了一辆牛车,拉着他们赶紧去追。
坐在车上,两个人还有气喘吁吁。
聂南圭扶着车帮子叹道:“也不好说,人家就是一个卖家,不一定知道这盘子的来历。”
初挽捏着那盘子,低头仔细地看,看了半晌,道:“这绝对是王永清的活,而且这个盘子,你看,这盘子的斗彩花卉是原品,但是盘子里面应该是素白,不好看,王永清做不了斗彩的活,就在里面画了粉彩。”
斗彩和粉彩再是相得益彰,行内人一看也知道这是后挂彩。
她继续道:“这盘子,做出来应该还不超过四十年。”
聂南圭皱眉:“你是怎么看出的?”
如果是新做的后挂彩,难免有浮光和粉刺,但是这个摸上去沉稳润滑,完全没有任何后挂彩的痕迹,如果不是他见多识广,可能也就被蒙了去。
结果初挽张口就说不超过四十年,这就有点绝了。
初挽看他一眼,道:“这是我们家的不传之秘,我当然有办法分清。”
聂南圭摸了摸鼻子:“好吧。”
牛车一路往前,很快就到了那村里,村里人听说找人,又看他们穿戴是外乡人,自然多有提防,幸亏聂南圭拿出橘子来套近乎,人家这才说起来,最后总算找到了那卖家。
卖家开始的时候,见到他们就皱眉,估计是怕来找后账的,等初挽说明来意,对方才道:“这是老陈的,你们找老陈?”
陈?
初挽心里隐隐感到失落,不过还是道:“麻烦带我们见见老陈吧。”
那男人便带着他们过去,说是老陈住村北边。
一路上,聂南圭开始和对方搭话,三言两语地套话,就听那男人滔滔不绝地说。
“老陈可是一个苦命人,听说他本来挺厉害的,以前还在北京首饰公司干过,是个手艺人,早些年还被巴黎请过去,说是要献艺,不过他不舍得离开咱们国家,没去。这不是现在改革开放嘛,人家通县陶瓷厂请他过去,让他当工艺师,结果他脾气不好,和那边领导闹得不痛快,没多久就被人家辞退了,现在回到老家养老,身边也没个子女,日子过得苦,这不,又病又老,马上就要咽气了,结果手头连一分钱都没有,要不我才想着,这人不容易,帮他卖个东西,好歹临走前有钱置办个衣裳。”
初挽听着这话,心便跳得快了。
她已经几乎确定,这个所谓的“老陈”就是她太爷爷的大弟子王永清了。
王永清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做事很讲究,也有些怪癖,年纪到了,挑三拣四,不被厂子里领导所容忍,是很有可能的。
这个年代的人,古玩瓷器都不太放在眼里,更别说后挂彩,没人懂这些,也不把这位后挂彩大师看在眼里了。
说话间,几个人便来到了一处,这边院子里枯草成堆,还有杂乱的鸡粪,几乎无处下脚,那房子也十分破旧,在秋风中瑟缩,摇摇欲坠的样子。
聂南圭和初挽跟着那男人往里头,就听到房间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走进去。
刚进去时,眼睛并不能适应里面的黑暗,等终于看清了,就见破败的老炕上,露着棉絮的老蓝被子里,躺着一个身形枯瘦的老人。
男人招呼着:“老陈,有两个外乡人,他们说认识你,来看看你。”
老人听了,艰难地压下咳嗽,喘着气,睁开眼睛,哆嗦着看向聂南圭和初挽。
当他看到初挽的时候,眼睛陡然间亮了:“你,你,小师妹……”
到了这个时候,初挽已经确定床上躺着的老人是谁了。
她压抑下胸口的热意,走上前,低声说:“我是初步瀛的女儿,你是王爷爷吧。”
床上躺着的老人——王永清,听到这话,眼睛陡然睁大了,他盯着初挽,看了很久,陡然间老泪纵横。
他一边流着泪,一边爬起来,抱着被子,就在床上,半跪在那里:“师父呢,师父呢,师父他老人家呢?他老人家呢?”
初挽:“我太爷爷在三个月前已经离世了。”
她盯着王永清,道:“我太爷爷临终前,一直牵挂着的就是我姑奶奶,终其一生,他都无法释怀。”
王永清一听,怔在那里,之后便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我对不起师父,我对不起师父,我这样的人,竟然能苟活至今,我对不起师父!”
初挽试探着道:“王爷爷,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怎么会到了这里?”
那王永清逐渐平复下来情绪,含着泪:“一言难尽哪!”
初挽道:“王爷爷,关于当年我姑奶奶失踪的事,有一些细节,我想问问你,你帮我回忆一下,可以吗?”
王永清连连点头:“你,你要问什么?”
不过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又看向聂南圭:“这是?”
聂南圭便看了一眼初挽:“我有个问题,想问问,问了后,我就出去,你们好好聊。”
他自然也是知道分寸的,别人家这个时候难免说些家事,他也不好在场。
初挽:“你问吧。”
聂南圭盯着王永清:“王前辈,我是聂家的后人,我三伯叫聂玉书,我想问下,当年我三伯也和初家小姐一起失踪的,你可知道我三伯的下落?”
王永清盯着聂南圭:“你是聂玉书的侄子?”
聂南圭点头:“是。”
王永清脸色骤然僵硬,之后,他那虚弱的身体瞬间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直接攥起来炕头的洋铁壶,冲着聂南圭打过去:“聂家的后人,也配和初家的孙小姐站在一起!”
洋铁壶砸在聂南圭肩膀上后,直接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里面散发着馊味的茶水溅得满地都是,聂南圭身上也是湿得狼狈。
聂南圭没理会自己身上的狼狈,看着王永清,道:“王爷爷,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如果我们两家有什么仇怨,可以另外再论。”
初挽也安抚道:“爷爷,你别急,现在解放了,世道不一样了,现在讲法律,过去的一些事我们也不好提,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得把当初的事都给我说明白。”
王永清看着初挽,却是摇头叹息:“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根底啊!”
说着,他才提起来,原来那一天,按照计划,他原本应该陪着初挽姑奶奶一起过去花旗银行的库房,只是当时天津的一位朋友匆忙过来,说起一件事,他觉得事关重大,便和初挽姑奶奶说了一声,匆忙赶过去山西。
等在山西把事情料理妥当,他给北京这边发了电报,想着赶回来,恰好遇上了国民党余孽,便被抓了壮丁,就此身不由己心急如焚。
就这么生生熬了两年,国民党撤退了,他勉强捡了一条命,赶回来北平城,结果这里已经改天换地,昔日的师父和师妹再不见踪影,琉璃厂也变了一番天地。
王永清叹道:“解放后,我也怕再惹是生非,便干脆改了姓名,混口饭吃,同时想着慢慢打听师父的下落,我先是被人家认出来,说是让我继续做手艺活,之后就打成了□□,香港人让我去法国献艺,我不敢去,我怕去了就再也找不到师父了。可谁知道,我留在北京,愣是没找到。这些年,也怪我自己脾气不好,处处不得志,闹到现在,也是穷困潦倒,病入膏肓!”
他含泪看着初挽:“三个月,也才三个月,我竟然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
这么说话间,旁边聂南圭一下子沉默了,初挽也没说话。
显然两个人都没想到,以为找到了一个知道当年事故现场的人,结果他竟然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王永清看着聂南圭:“你先出去吧,我和我们家孙小姐有些话要说。”
聂南圭有些颓然,颔首,起身出去了。
聂南圭出去后,王永清还撑着身子看了好几眼,确定他走远了,之后,才对初挽道:“孙小姐,我这身子骨已经不行了,救也救不好了,我有个事,要紧事,这个事在我心里藏了快四十年,我得说给你,说给你,我死而无憾了。”
初挽神情郑重起来:“王爷爷,你说就是了,我听着呢。”
王永清咳了好几声,初挽给他找了找水,拿来伺候他喝了,又帮他捶背,王永清这才稍微缓过来。
他靠着枕头,颤巍巍地道:“当年我匆忙离开北平,是因为一位天津朋友来找我,那朋友是天津同泰祥的经理。”
初挽心里一动:“然后呢?”
王永清:“天津同泰祥的情况,你都知道吧?”
初挽点头:“知道一些。”
王永清虚弱地颔首,之后才道:“清朝没了后,郭世五受袁世凯所托,跑过去景德镇,聘用了原本烧造官窑瓷器那批人,烧造出胜似乾隆官窑的瓷器,出尽了风头。为了效仿郭世五,当时德泰细瓷店的刘勉之看了这个,眼馋,也想跟着做,他当时有北京古玩陈列所的门路,便从那里借了七八样官窑瓷器样品,要去景德镇仿造,他当时想请人把关,找上了师父。”
初挽略想了想:“我记得太爷爷提过这件事,但是他拒绝了。”
王永清却扯出一个沧桑的笑:“对,师父没去,我去了。”
初挽便明白了,太爷爷没去,王永清去,王永清就是瞒着太爷爷去的了。
在那个年代,这种手艺活圈子内,小学徒跟着师父混,混出吃饭的手艺混出名堂,那师父就是天,就是再造父母,什么都得听师父的。
王永清背着自己太爷爷这么干就是违背师命了,在当时是大逆不道的。
王永清喃喃地道:“当时我帮衬着把关,刘勉之烧造出大概十几件一比一的官仿,由师兄卖给了外国人,赚了不少钱,我也从中捞了一些好处。”
他所说的师兄,自然是冯彬了。
后来冯彬五十年代进监狱,家里被查抄的珍稀瓷器中,其中有一件就是王永清的后挂彩,可见这师兄弟感情甚笃。
王永清叹:“这些,都是瞒着师父的,师父可能知道,只是没点破吧?”
初挽没说话,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旧事了,其人已逝,是非对错也不是她一个晚辈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