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女王不在家
王永清继续道:“在之后,天津同泰祥才开始仿造官窑瓷器,把买卖做大了,出事那天晚上,同泰祥的经理找上我,说他们在景德镇烧制的一批仿官窑瓷器,大概三百多件,都囤在山西,是精品,不过他们资金困难,他们打算把这一批套现,去换底货,问我们要不要,我和小师妹商量了下,小师妹想要,去银行支取了钱给我,于是我们才兵分两路,我匆忙跟着朋友去了山西。”
初挽听这话,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王永清颤巍巍地抬起眼,握着初挽的手:“孩子,那批货,我都藏在山里的,藏得好好的。现在我已经病入膏肓,不行了,山西千里迢迢,我拿不出来了。初家只剩下一个你了,以后你有机会,过去把那些取出来吧,我告诉你我藏在哪里。”
他喃喃地说:“小师妹当时嘱咐我,说那一批都是仿得最好的,以假乱真的好货,让我全都买下来,运回北京,回头卖给外国人。我把那批货拿到了,藏好了,赶回来北京报信,结果小师妹早不见了。”
他浑浊的眸子中突然泛起前所未有的苍凉:“不见了,她不见了……”
初挽默了好半晌。
花旗银行抢劫案的那个晚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故。
所以,从当时北平警察的角度,是不是可以查到,自己姑奶奶在出事前支取过一大笔钱。
这样的话,他们很容易就怀疑姑奶奶有什么打算了?
王永清叹:“解放后,同泰祥拍卖了他们的底货,那价格低得就是白送,这些东西,我存了这么多年,也不敢去取,取了也卖不上价……时代变了,这么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识货,不识货啊!你拿到手里,好好放着,总有一天,也许能卖上个价吧……”
初挽低声道:“王爷爷,你说的这个,我一定会取过来,不过我们也不用着急。”
她看着他,安慰道:“虽然我太爷爷没了,但我现在过得还可以,你生病了,你跟着我过去北京,我找人帮你治病。”
她勉强笑了下,道:“易家的后人也跟着我来雄县了,我等下把他叫来,雇一辆车,我们一起带你去北京看病。”
王永清和她没什么血缘关系,但这是除了陆家和易家外,和她最亲近的人了。
至少这是一个临死都在念着她太爷爷和姑奶奶的人。
王永清却摇头:“好孩子,你是好孩子,不过我已经白搭了,不过是拖时候罢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老天爷可怜我,我一个盘子,竟然把你给引来了,这是老天爷可怜我,让我能把心里的话最后给你交代明白。”
说着,他哆嗦着拿出来一张纸,那是地图,他自己手画的。
他大致给初挽讲了讲怎么找,确认初挽听明白了,这才虚弱地出了口气:“你可得记清楚了。”
初挽:“嗯,我记清楚了。”
王永清点头,之后道:“师父当年教的那些,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只是当时我以为师父没了,怕我们这个手艺就这么失传了,以前在陶瓷厂,也带了个学徒,等我到了下面,我会和师父说清楚。”
初挽忙道:“那爷爷的徒弟现在又在哪里?”
王永清:“他啊,去了景德镇一家窑房,听说也是混得不如意,前几年,他还给我寄过钱,不过后来我怕连累人,就没回信,断了联系,他叫张育新。”
初挽听得张育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
如果只这么一个名字,太过普通,她未必能记起。
但是和高仿瓷,和景德镇联系在一起,她却是印象深刻。
景德镇在经历了八十年代国营体制改革后,窑厂私有化,大部分陆续上了烧煤气隧道窑,传统的柴窑就此没落,一部分小作坊窑房也消失在历史中。
九十年代初,有一位老艺人坚守在他所工作了数年的柴窑前,就此倒在一片碎瓷中再也没起来,当时某个新闻记者去采访,并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柴窑前最后的手艺人”。
只是很不起眼的一篇文章,但是因为个别字眼很能触动她的心思,她便特意多看了几眼,所以记得那个老手艺人叫张育新。
没想到这张育新竟然是王永清的弟子,也就是自己太爷爷的徒孙了。
这时候,王永清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倒像是要把心肝肺咳出来,初挽忙帮他捶背:“王爷爷,你先躺下歇着,我过去找板车,把你拉到县里去。”
她想着,到了县里后,可以先在县里医院看看,让医院派救护车或者别的什么车转过去北京。
大不了多出点钱。
王永清颤巍巍地靠在枕头上,点头:“好。”
初挽:“那我先去找车?”
王永清却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初挽觉得,他分明在看着自己,却又好像透过她在看着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消逝在历史云烟中的人。
他浑浊的眸子渐渐失了焦距,喃喃地道:“我也算是给小师妹一个交待了……”
第110章
初挽先稍微安顿了老人,让他躺下来,又给他盖好了被子,之后便匆忙跑出去了。
聂南圭看初挽急匆匆出来,以为怎么了,忙上前问,初挽说起老人情况看着不是太好,想带他去医院看看。
聂南圭见此,便陪着初挽去村里找,村里大多都是做老物买卖的,也都是互相帮衬着,听到这话,很热心,马上有村民给毛驴套上车,打算帮他们拉着去医院。
不过等初挽和村里人回屋去,王永清却已经咽了气。
初挽沉默地站在炕边,想着早知道自己刚才不离开了。
旁边的同村见了这个,叹了声:“其实就是拖时间,前天就差点没了,勉强回来一口气,本来就这两天的事了。”
聂南圭从旁,低声安慰初挽:“至少他临走前看上去面容安详欣慰,他走得应该很安心。”
初挽心里难受,不过也明白,一切已经够幸运了。
当即给了那同村一些钱,麻烦他帮衬着按照风俗操办后世,自己毕竟是外乡人,不懂这里的情况。
那同村拿了钱,便开始张罗人,一时村里人都来了,匆忙帮着买了衣裳什么的,村书记也来看了看,说是村里可以料理着下葬,于是一群人商量着买寿衣,置办棺材什么的。
初挽走出院子,走到了僻静角落。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虚空感。
她想,太爷爷临终前,是希望见到自己这位昔日弟子,也好知道当年的一些真相,造化弄人,他才离开三个月,她就无意中见到了王永清。
就算王永清什么都不知道,但至少太爷爷可以从他这里得到姑奶奶出事前的零星消息吧。
当然这个世上没有假如,假如太爷爷还在,她会尽量在家陪着太爷爷,不会跟着一个聂南圭来雄县,也就不会发现王永清的线索。
这时候,聂南圭也出来了,冲她微微颔首,道:“我看村里人还算热心,之前就是大家都穷,也没什么钱帮衬,现在你愿意出钱,他们也乐得给老人家操办一个体面的后事。”
初挽点头谢过,之后侧首,隔着坍塌的篱笆墙,看着那破败的乡间院子。
院子里有陈年的鸡粪,生了青苔的院墙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就是这么破败荒凉的院子里,住着王永清。
聂南圭也盯着那灰败的院落,眼神有些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初挽轻抿了一下唇道:“你知道吧,我这位爷爷,他仿出的瓷,有些被放在大英博物馆里,有些被放在故宫博物馆里,还有些,可能在国际大拍卖会上被人们热烈追捧,以拥有那么一件为荣。”
聂南圭微微颔首:“知道。”
他低声说:“以前我家里也有一件,我当时觉得挺出彩,好看,我爸说,那是你看不出来,这其实是王永清的活。就那么一件,后来我大伯拿到国外去了,据说被追捧,卖了很高的价。”
初挽:“对,他经手的活儿,不知根底的根本看不出是后挂彩,正所谓不是官窑,胜似官窑。”
她笑了笑,道:“我们这一行,沙锅不打不漏,话不说不透,知道根底的,不会轻易捅破那层窗户纸,不知根底的在那里瞎胡闹,再过一些年,又有谁知道,什么叫王永清的活儿,又有谁知道,那些有着让世人惊叹的惟妙惟肖和精美绝伦的瓷器,其实是出自默默不闻某位老人之手。”
而那位老人,白发苍苍,孤独地躺在病床上,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贫病交加。
那个为他卖出瓷器的好心邻居不会知道,那些为他置办丧礼的热心同村不会知道,这位可怜的老人曾经创造出多么惊艳世人的作品。
聂南圭垂下眼睛,默了很久,才道:“你知道我们家因为什么衰败的吧?”
初挽点头:“知道。”
聂南圭:“当年日本人在杭州湾劫走的那一批货,几大木船,那就是我们家的家底了,也是我太爷爷一生的心血,我太爷爷四处托人说情,几乎舍下老脸给人下跪,但就是拿不回来,回来后没多久卧床不起,活生生气死了。”
他顿了顿,道:“去年,我去了一趟日本,看到他们博物馆有一件,就是我们家丢的鼎,我看到博物馆里很多人都在围着看,他们拍照片,他们赞叹,他们细细观摩,可是他们不会知道,那青铜鼎上的铭文和绿锈,都是我太爷爷做上的,我们家做出的,都有自己的记号。”
而做出让他们观瞻称颂青铜鼎的人,已经被气死了。
晚上时候,易铁生打听着消息也追过来了,他显然担心得够呛,一看到初挽,便忙将她护住,冷厉的眸子紧紧盯着聂南圭。
聂南圭有些无精打采的,疏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人贩子,可不敢拐卖你们家大小姐。”
初挽便和易铁生解释了事情,易铁生一听,也是震惊。
他当然知道王永清,王永清和他爷爷易九爷也是故交,没想到王永清就窝在这么一个地方,还是活生生穷死的。
当即三个人帮衬着,给王永清买了好一些的棺木,选定了坟地,和村书记商量了下,就尽快下葬了。
村里不少人也都帮忙,他们看着初挽他们几个,也是感慨:“这老陈也是命好,一直吊着一口气,没想到就等着你们几个亲戚,好歹让他风光着走了,不然连这口棺材都没有呢!”
等终于料理完一切,几个人走出村子的时候,踩着那稀碎的枯叶,走在乡间小路上,三个人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
出了村子,雇了一辆牛车,牛车慢条斯理地走在萧条的乡间,三个人在那晃晃悠悠中,商量着接下来的事。
捡漏什么的,确实没什么心情了,再说时间也来不及了,初挽还得上课,打算就这么回去。
易铁生想起那提梁卣,便和初挽讲了:“买了。”
初挽颔首,也就没再继续问,原本是想买了故意气气聂南圭,不过到了现在,自然没心情。
芸芸众生相,尘世一蜉蝣,真是犯不着。
早些年老古玩圈子里讲究穷不掉价,富不摆架,同行之间以礼相待,彼此守望相助,才能和气生财。
当年是是非非,已经很难查清了,既然查不清,那大家何妨放下恩怨顾念同行之情,便是有朝一日起了利益纠纷,再以兵戈相见便是了。
到了市场上,易铁生先带着初挽去看了那件提梁卣。
初挽抓着枯叶,擦去了上面久积的油垢,细看之下,却见那提梁卣纹饰繁缛精美,大气磅礴,就连那器盖钮上的鸹头花纹都细腻生动。
一时不免对着感慨一番,之后才对聂南圭道:“瞧,你应该听说过吧?”
聂南圭看着那提梁卣,拧眉半晌,终于抬起手,轻轻拧了下那鸹头,却见那竟然是能扭动的,扭动之下,就见鸹头一转,竟然露出另一种全新的纹饰,鸹头的眼睛竟然睁开了,栩栩如生,灵动逼真。
这么一来,别说易铁生,就是初挽都意外。
提梁卣上本已经满是油垢灰尘,那鸹头也是蒙了一层油腻腻的脏污,但是这么转动之下,露出的却是干净的,可见这鸹头应该已经有些年头没被人转动了,想来它曾经的主人从来不知道,这鸹头中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
初挽:“这提梁卣也有四五千年了吧,没想到,我们的祖先在那么古老的年代,就已经做出这么精妙绝伦的物件。”
聂南圭颔首,看了初挽一眼:“真行,你们来一趟,就捡到这么一件好东西。”
初挽叹:“感谢你们聂家。”
聂南圭扬眉,眸中疑惑。
初挽也就没提,只是道:“今天请你吃饭吧,吃点好的,然后明天我们就回北京。”
聂南圭看她一眼:“真要请我吃?”
初挽:“嗯。”
聂南圭:“你瞧瞧这地儿,哪有什么好吃的?你在这里请客,一点诚意都没有,我要求回北京后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