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茉上霜
“战事在即……”
“你不喝我喝。”
崔植向来吊儿郎当的样子,陆晏不再理他,只盯着西疆舆图。
“看进去了么?”
崔植喝了口酒,好整以暇道:
“眼睛不眨,空洞无神,你说你在思忖战事,骗鬼呢?”
陆晏仍旧不做声,崔植又喝了口酒:
“西疆的迎春花,比盛京开的迟了好些,可终究也是开了。可世子你啊,怎么就不开窍呢?”
他拍了拍陆晏:
“你说,如果当初你把什么都与世子妃明说了,会是怎样?”
他看陆晏呆愣着,可眼眶却越来越红。
“我瞧着世子妃,也不像是不明理的人,分不清谁对她好。如果她一早知道白家的事,你与她一同奔走,势必同心一体。可是世子啊,后悔么?没用啊,人死过了。”
他看陆晏的手紧紧攥到颤抖,眼底的泪终究凝结坠落。他笑了:
“陆晏,心疼吗?难受吗?你自以为没有负她,可在她看来,你就是负了。情字那么难开口么?在乎那么难表达吗?你要报的恩,你要偿的情,有她重要么?但她已经死了,你如今这幅死样子又要给谁看?她看不见你的悔恨,也看不见你的难受。”
他用力戳着陆晏的胸口:
“所以收起你这幅样子,你如今面对的是战场,由不得你一点疏忽。她的事,等你死了与她地下相见的时候,再说吧。”
崔植把喝干净的酒瓶子丢地上,转身就走,但才走到门口,陆晏颤抖的声音微弱的传来:
“我,我不懂怎么做……”
崔植回头看他。
这个孩子,心病浓重。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人对他一心一意。不是背叛,就是离弃。也没有人对他表达喜爱,以至于当有一个人对他如此的时候,他不懂如何回应,更不懂如何去爱,如何去保护。
他那颗病着的心,残缺不全,伤人伤己。
“现在呢,懂了么?”
陆晏狠狠的闭上眼。
懂了。迟了。
崔植撩起帘子,吊儿郎当的声音悠扬传来:
“下辈子吧……”
*
西疆一役,惨烈异常。西泠竟勾结北徵,以夹击之势围攻陆家军。晋王府上下以惨烈的代价击退西泠与北徵,除托病未出征的二郎外,尽数阵亡。
骨灰回京的那日,晋王妃守在城外。青丝变白发,脸色灰败双眼凹陷。再抱住陆晏骨灰的那一刻,只哭了一声,就吐血暴毙。
陆二郎假做悲痛暗藏欣喜的张罗丧事,等待皇上的嘉奖及袭爵的旨意时,却被人揭穿晋王妃的死,是贺姨娘母子同谋投毒。
皇上雷霆震怒,将贺姨娘母子凌迟处死。
曾经煊赫至极的晋王府,不过一念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又是一年春暖,只剩一条手臂的云隐挑着香火纸钱,往迎春庄去。
这庄子是去岁才买下的,远在锦源州,从前的主子,是犯了大罪满门抄斩的前怀恩公府白家。
庄子深处葬着罪臣白家的人,他在一个个没有立碑的坟茔前烧纸,一直到最角落的那个坟茔前,多摆了一把迎春花。
世子死了,怀川也死了,给世子妃一家送香烛纸钱的事儿,只有他了。
只是他才走,就有人将他摆下的供品和迎春花都丢了。
豆蔻将坟前扫干净,纸灰一点没落下。
她坐在坟前,红着眼睛嗔笑:
“姑娘,茯苓那小蹄子,向来心思重。我一直同你说,你偏不信,只叫我别欺负她。可她心里一直念着大爷,你瞧着,她给大爷收尸后,就一头碰死了,连累我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
三月初春,迎春开的正烈。
爱俏的姑娘们总爱在鬓边簪上两朵迎春,带着盎然的春意与生机,又俏丽柔美。
院子里的姑娘们正嘻嘻哈哈的笑着,院墙外传来一道苍老的感叹:
“我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大眼了呀……”
院子里的姑娘们错愕的顿住,又是一阵大笑。
白知夏就是被这阵笑声惊醒的。
心慌乱的跳着,腕子上传来尖锐的疼痛。她吓得喘了几口气,惊魂未定的抬起手,看手腕包裹的严实。
原来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
想她浑浑噩噩,任大哥一直牵着,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人都要渐渐散了。白崇这时候朝她笑:
“盈盈,你得活着,好好儿的活着。”
然而当她想与大哥倾诉活着的苦痛时,他却笑着推了她一把。她站不稳,踉踉跄跄从云端坠下,惊恐的看着阿娘他们越来越远。
身子越来越重,天旋地转。
然后梆的一下,额头撞到什么,一阵生疼。
她晕眩的睁眼,就见豆蔻和茯苓惊慌失措的朝她跑来。
“豆蔻……”
白知夏鼻尖一酸。
她的豆蔻,还活着。
但她哭着哭着就发现,这地方陌生又熟悉,透着浓浓的诡异,吓的出透了一身冷汗。她浑浑噩噩的睡下,等醒来,一切还在。
姑娘们笑着,屋里却传出哭声,顿时都惊慌失措往屋里跑。
“怎么了?是不是腕子疼?”
茯苓小心翼翼的把白知夏的手腕捧起来,白知夏抽噎着,胸口窒闷的疼痛难受,没受伤的那只手锤着胸膛,那样苦痛难捱的样子,让人瞧见都觉着酸楚的发慌。
白知夏正哭着,就见任阿嬷慌张的跑进来:
“哎呦我的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抽帕子捂在白知夏额头,扭头又骂丫头伺候的不尽心。白知夏看着任阿嬷,哭的更厉害了。
那样冷的天,阿嬷一个接一个的磕头,一直磕到没了命。她该有多疼……
“阿嬷。”
“哎,哎,阿嬷在呢。这是怎么了?”
任阿嬷扭头看茯苓几个,茯苓摇头。
谁也不知道,今儿一大早还欢喜的姑娘,正说着晋王府送了谢礼来,兴冲冲要去看的时候,忽然一头撞到柱子,就抽抽搭搭的睡去了。
要说国公府谁最金贵,那自然是白知夏了。
老国公爷在世时就没个女儿,国公爷也只得白知夏这么一个女儿。生的好,知礼懂事,还是嫡出,怎么能不叫人疼?老太太早早儿养在身边,连范夫人也搬去婆母那儿守着女儿,这也是白知夏之后大房再没嫡出子女降生的原因。
任阿嬷是老太太的陪嫁,在这府上连国公爷都得敬重三分,这会儿搂着白知夏只顾心疼,好半晌白知夏才囔囔道:
“阿嬷,你开了什么眼了?”
任阿嬷嚼着滋味不对,也没心思计较,只忙着想叫白知夏高兴,便比划道:
“哎呦晋王府送来的谢礼呀,满满三大车!送谢礼来的两位少将军啊,真是俊朗昂堂。我瞧着那位姓韩的少将军还与国公爷单独送了份儿礼,我忖着……”
白知夏坐起来了。
晋王府。
重生而来的恐慌和欢欣急速退去,她如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清醒过来。
现下是白家才回京的时候,也是她在回京路上救了陆晏之后。正是这时候,她与父亲坦露心声,父亲从不肯委屈女儿,便在晋王过府道谢时,浅显的透露了对陆晏的赞赏,也表达了女儿与陆晏困在陷阱一夜,且还割血相救,于名声有碍。
于是今日晋王府送来厚重的谢礼,也带来了晋王的答复。然后隔日,晋王与父亲一同入宫,请旨赐婚。
一身冷汗下来,白知夏惊恐至极。
一桩桩一件件,还那么清晰的记着。家人被斩首,而她却被陆晏困囿无法相见,甚至不能为他们收尸的苦痛还存在心里,如今重来一遭,那虎窟狼穴正张着嘴,等她往下跳。
她纵不是个精明的人,却也很清楚白家会落到如此境地,有白迎胡闹的缘故,却也有晋王府的缘故。
一个碍不着任何人的落拓世家,会惹谁的眼?犯得着下大力气往死里对付么?
陆晏那样禁着她,不也是为了保全晋王府。
心颤抖的抽痛着,浓烈的悔恨。这个亲事,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结了。毕竟他们前世有仇,宿怨深厚。
任阿嬷见白知夏望着手腕出神,又心疼起来:
“不是阿嬷念叨你。虽掉在那陷阱里,可也不该伤了自个儿身子呀。要有那泥汤子,喂两口渴不死也就是了。”
“阿嬷说的对。茯苓,老爷呢?”
“老爷还在前院儿,不知这会儿送谢礼的人走了没。”
“更衣。”
饭一口口吃,事情一桩桩办。
盛京的怀恩公府是几十年前御赐的宅邸,哪怕人在锦源州,京中也留有仆从照管。回京前好生修缮,仍旧还是那个煊赫的宅邸。
一路前行,白知夏的心渐渐平静。
往事不愿再想,毕竟桩桩件件都是苦痛。她到死都在那个叫她厌恶的地方,风南巷的宅子挂着陆晏往日穿过的斗篷,甚至妆台里属于贺笺笺的首饰,也都透露着陆晏的喜好。
还没到书房,就远远看见白崇正送人出来。韩墨生的英朗,笑容纯挚,而与他同行的,竟然……
是怀川?
白知夏诧异,一直看着二人离开。
“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