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玉清剑出现在她掌中,姿态宛如燃烧的火鸟。它剑尖一指,白色小马就跳了上去。
这是“梦马”。
一道薄薄的光幕洒了出来,将云乘月包裹其中;似幻似真,如梦如醒。
她迈前一步。
白色院墙静静而立。
院内已空无一人。
云乘月穿墙而过,同时也穿过了保护她也是阻止她的书院阵法。她手执玉清剑,让梦马的光严严实实罩住她。
夜晚的书院几乎是黑暗而寂静的。星月垂落,到人间时只余薄影,将一切轮廓混淆。
但在梦马展开的光幕里,她却看见了无数流动的、发着微光的线条。
不,那不是“线条”。那是无数细小的文字组成的字列。它们四处分布,好比无数环绕流动的光带,按照某种复杂的、被设定好的规律,不断运转。
这就是书院的阵法。
这些字列组成了严密的网。如果有人大大咧咧走过去,必定会被“网”住。可想而知,届时此人必定会被师长们捉到。
云乘月先站在原地,谨慎地四下观察。她试图找出法阵的起止点,却立刻发现这是徒劳:文字无穷无尽,字列绵延不断,根本找不到始终。
——不能仔细看那些文字,否则神思会被迷惑,识海会被入侵。一旦如此,就算没有撞进去,还是会被人发现。
冥冥之中,她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印象。她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
好在,法阵虽然严密,但字列与字列之间依旧存在缝隙。
云乘月试探性地迈开步伐,小心翼翼迈进字列的间隙当中。她将剑紧紧贴在手臂上,屏息凝神,绷紧身体每一寸肌肉,并牢牢收束灵力。
就这样,她好像一条细长的、灵活的鱼,顺着法阵的空隙,不断前进。
直线前进,百步后偏左一分,再行二百余步,转向左侧前进……
避开前方的树墩,左侧有新发叶的花瀑,竟然也是法阵的一部分?那些花香竟然是以书文形式呈现而出……
连这边的屋檐倒影也是?
越走,她越严肃。
宵禁出游,她早已预想到会被法阵阻拦,现在亲眼见了,才知道这书院大阵如此严密,一花一草一砖一石,竟然都是法阵的一部分。白天它们只是平平常常、随随便便地堆砌在哪里,半分异样都没有。
总归是千年传承的明光书院。
云乘月的脊背和额头已经浸出冷汗,但脊背的冷汗可以不管,额头的汗水她却必须控制住;如果任由汗珠滑落,势必也会触动大阵,那她就要呜呼哀哉了。
连苦笑的功夫都没有,更别提看地图。好在这段时日以来,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行走、行走,不停地观察、丈量这里的环境。
现在她开始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和庄清曦交换宿舍。她碰巧住在知行峰山脚,距离后山入口不算太远,如果住在原本安排的峰顶附近,那可就……
碰巧,果真是碰巧么?
她心里滑过这个念头。没工夫细想,但她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一些人确实希望她能在书院里发现什么。
后山中究竟有什么?
当这个疑问再次浮现时,云乘月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离后山最近的入口。黑黝黝的山影伫立在她面前,不算高,却横亘了整个视野。
幽暗的夜里,后山好似一道绵延的城墙,又很像一个躺卧在地的巨人。
云乘月再次积蓄起一口深深的呼吸,再一点点吐出去。
白色的梦马一跃而出,轻盈落地。它站在地上,回头望她,又看向前面的山影,扬起前蹄示意什么。
云乘月点点头。她的身体放松了一些。
她回头看去。在梦马的书文之力中,她望见字列密密麻麻,交织如茧。它们将她的来路牢牢包裹,留下的缝隙少得可怜。
等了一会儿,除了悄然运转的法阵之外,她什么都没看见。
云乘月略松了口气:庄夜果然不在。
想要摆脱庄夜的跟踪,果然只能趁宵禁。
那现在……
云乘月打量着前方。
在这严密的大阵和后山之间,却出现了一道大约半步宽的空隙。她正是站在这里,总算可以稍微活动一下肢体。
空隙背后,是书院严密的大阵。
而在空隙之前……
竟然是无数巨大的环扣和锁链。它们攀附在漆黑的山影上,既有火焰的明亮,又有月光的惨白;同样是无数流动的书文构造而成,这些一圈圈地排开,密密麻麻,把后山捆了个扎扎实实。
后山果然有法阵。看样子,也确实关押着什么。
但她该怎么进去?
如果是白天进入这里,她会走上一截,再不知不觉被传送回来。
那避开眼前这些“绳索”?可它们在山影上游动,好似巨蛇用力盘起身躯,一点空隙都没有。想来也对,如果里面真的关着什么厉害角色,谁会留下空子?
云乘月蹙眉片刻。
继而,她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想法:假如真的是书院师长引导她前来,他们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她小心翼翼侧弯腰,捡起一片树叶。吹出一口气,那片叶子就晃晃悠悠飞向前方。
它穿过梦马的光芒,来到后山的法阵前。它继续向前飞。
咔哒——
有什么声音?可四周分明还是寂静一片。她再次绷紧了肌肉。她看见了什么?
她面前的“绳索”缓缓分开了一些,留出了一道空隙。地上没有铺设石砖,但那确实是一条道路,并且延伸向漆黑的前方。
咔哒——
那声音又响起了,仿佛催促她赶快前进。这次她分清了,那确实不是“声音”,因为它直接在她识海中响起来的。
竟然悄无声息地入侵了她的识海……?
这是真的有人指引,还是未知的危险?进,还是退?
云乘月抿紧唇角。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见月色早已隐没。从星星的位置来看,下半夜早已降临,而且黎明不远。
她原本只打算今夜出来看看情况,没有想到今天就能进山。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抓着玉清剑走了上去。
应该带上绒毛兔子的。云乘月不无懊恼地想,这样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她好歹可以把兔子的胡须扯下来泄愤。
她走了进去。
“绳索”悄无声息地合上,宛若从未开启。
……
时间且往回一些。此时云乘月刚才离开。
屋内灯火不亮。夕阳隐去多时,三月的夜晚便被清冷侵袭。一只苍白的、宛若雕琢的手伸出窗外,轻轻拉下了支起的纱窗。
无光的黑暗并不影响他的视觉。黑衣青年盯了一眼睡得很香的小麒麟,心想云乘月不带它一起的原因,大概就和他总是愿意瞒着她做事一样——不要让她涉险。他面无表情地想完,随手抓起小麒麟,将把它扔进了帝陵中。
接着,他又瞥了一眼桌上放置的绒毛黑兔,动作顿了顿。
“朕不能进去那里。”他面无表情地说。
绒毛兔子静默不语。
“进去自然不成问题,但朕还有要事须办。”
绒毛兔子翘着它那略带奸诈的三瓣嘴,依旧一言不发。
“何况朕不想再过多扰乱她的道路!”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好似愤怒。
绒毛兔子耷拉着长长的、软塌塌的耳朵。
他用力转身,不想再看这只让人心烦的兔子。
云乘月离开了,他又想了一遍这件事。她渐渐走向了那个正常的生者的世界,也会渐渐找到属于她的道路。所以……他该做些什么?
他分神了一刻,继而抬起双手。自然是做他该做的事。他冷冷地对自己说。
于是,隐秘的法阵在他脚下蔓延,每一道痕迹都是流动的黑色锁链。他站在中心,张开双臂,如同展开谕旨那般展开了无数纠缠的锁链;它们流动着构筑为四个大字——
——法天象地。
这是他的书文,是他千年前得道飞仙时的天启,是世上第一句“法天象地”。从此往后,所有使用这四字书文的修士,都不得不为他展开一道窗口,让他看见他们的言行、修为,乃至内在的品性。更何况那个人用的还是本就属于他的书文。
所以,千万不要随意写出大修士的飞仙书文。飞仙书文,又叫道级书文。何谓道?那是超越凡人认知的视野。
可笑在于,他的过往早已被人为抹去,以至于无人知道这一点——不要随意写出别人的道级书文。
当初他带着怨气苏醒,空有满心狰狞,其实并不确定谁是最凶狠的背叛者也是最阴险的主谋?十三州,十三个追随者,谁是忠臣谁是奸佞,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封氏已死,洛氏既诛。北部四州皆为忠良镇守。西南江氏袖手旁观。剩下唯有庄、李、班三家,可笑还有朕的母族薛氏,竟也逃不过嫌疑。可究竟谁是主谋?朕始终找不到你。”
直到那个人使用了他的书文。
直到这一刻。
“庄……不,不对。哦,原来如此。真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个什么样的怪物。”
薛无晦露出一个微笑,眼里毫无笑意。他盯着面前的“法天象地”四字,盯着它们展开化为一面镜子,又从中呈现出无数扭曲的、旁人看不懂的符号。这些符号带来了无数信息,让黑衣的亡灵足不出户,也能掌控遥远之城中的信息。
“只有怪物能对付怪物。”
他阴森森地说:“正好,我也早已堕落成最可憎的怪物。”
一颗龙玺出现在他掌中。黑玉的玺钮上,栩栩如生的黑龙化为一团烟雾,融进了“法天象地”构筑的世界里。
亡灵的帝王缓慢而冰冷地念出这句话。
“——十三州州牧,听旨。”
这是唯有帝王能使用的招魂之术。他曾在苏醒之初使用过,那时他只感觉法术被阻拦,他想召唤的灵魂被拦在什么地方。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在大梁,在这片苍天之下的绵延土地上,在四面八方,在无数人看不见的漆黑之处……
有鬼火一般的眼睛,猛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