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休屠将他的怔神看在眼里,悬着的心放下大半。五公子果然还是那个五公子。
忍不住又开始偷偷嘀咕:每回都是这样,先是说少夫人走得好,后又怨少夫人不肯回。
就像最开始总是嫌少夫人心眼多,后来看谁心眼都比少夫人多,譬如钟媄,再譬如兴平的那个“姜六娘”,生怕她们把少夫人带坏。
公子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心?总这样折腾也不嫌累。
前番还放话“她最好永远别回来”,少夫人真要是不回来了,悔得还不知是谁!
休屠不想看五公子追悔无门,他也怕五公子与少夫人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少夫人会带着菖蒲回南地。只能壮着胆子劝说。
“柏夫人与少夫人以往的情分再淡薄,那也是她阿母,得知阿母病重,少夫人五内俱焚,所以才会用手弩……
“属下觉得,那日来接她的即便不是裴十七郎,她也会跟着走……
“公子,你真不去趟江州?那毕竟也是你岳母,女婿若半子,你好歹表表心意。顺便接少夫人回来过年——”
萧元度抬头,总算肯看他了。
不知是不是烛火不够明亮,眼神冷幽幽的,“你无事可做了?”
休屠摸了摸冷飕飕的后脖颈,讪讪起身,道:“属下去膳房看看,让他们送些饭食过来。”
休屠走后,萧元度垂眼看着那份毁了的文奏,大手一抓,攥成一团。
待要掷出,眉头紧紧皱起,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将纸团展开,铺纸、蘸墨,深吸一口气,重新誊写。
他不会再被姜女影响,他为何要被姜女影响?
夜浓如墨,一片漆黑。
突然之间,墨色似被谁一丝一缕抽了去,天空渐渐明亮起来。
视野所及,天朗气清。转过身,看见了姜女。
姜女挡在裴迆身前,持手弩对着他。
他听到自己怒极的质问声:“你心里究竟有没有过我?还是和你的身份一样,从始至终都是作伪!”
回应他的是一声充满蔑意的冷笑。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真得爱上一个强匪?”
话落,纤长的手指扳动机木。
弩箭离弦,穿透他的身体,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心脏处蔓延开——
萧元度一个震颤醒了过来。
重重喘息着,抬手按上心口位置,痛苦犹存。只不知是因弩箭贯穿,还是持弩的人。
也说不清第几回了。
自姜女离开,他频频做这个梦,梦回那一日,梦到姜女为了维护别的男人与自己白刃相向。
梦的最后,要么是姜女随着裴迆离开,要么是他倒在姜女冷箭之下。
只有一回,姜女选择了留下,两人一道去了江州……
许是噩梦才醒的缘故,思绪有些飘散。
禁不住想,姜女在江州都做些什么?会否吃睡不惯。
不对,她本就是南人,又怎会吃睡不惯?
自嘲一笑。
忽而又反应过来,抬手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说好要放下她,说好再不受她影响,为何还要屡屡想起。
萧元度火冒三丈,霍地起身,双手撑在腰胯间,在榻前来回踱着步。
心绪还是难平,走到窗前重重把窗子推开。
北风呼啸着卷入,单薄的寝衣迎风鼓荡着,风里还夹着零星雪片,纵是铜皮铁骨也感受到了侵骨的凉意。
雪?
今年的雪来得是迟了点,但年是真得快要到了。
猛地记起,从姜女嫁进萧家起,每年的除夕两人好似都是一起守的夜。
这是头一回,分隔两地……
还是说,以后皆是如此……
怒火瞬熄,深深的无力感又涌上心头,倒退几步,颓然坐回榻上。
-
自进入十一月,天气愈发转冷,便是南地也是呵气成霜。
这冷和北地还不同,北地是干冷,南地应属湿冷。姜佛桑一时竟有些不惯,好在今时不同以为往,她也并不曾生病招赖。
这日,冬阳暖照,裴迆邀她同游播云潭。
播云潭位于沅阳东郊,湖面辽阔,潭水澄澈。一年四季,晨昏早晚,皆有引人驻足之处。
环湖重峦叠峰,湖中心还有一座小岛,岛的西畔有百兽园,姜佛桑无甚兴趣,两人便没有登岛。
播云潭以东另有栖霞山,山势不算险峻,景色却分外秀美,听说山中还有座紫金寺。
两人沿湖东行,一路上了栖霞山,打算去紫金寺一观。
侍从们不远不近缀在后面。
“当心脚下。”
蜿蜒的石阶上,披着鹤羽长衣的裴迆走在前,逢着陡峭处会回身提醒两句。
这次不仅是提醒,还朝她伸出了手。
姜佛桑所着藕荷色锦绣袍服乃柏夫人亲手挑选,粉衣粉面,肌骨莹润,云髻之上饰以明珠步摇,既端庄贵气又不失少女的娇柔俏丽,令人目光难移。
她的视线先是从修长如玉的这只手,移到面前长身玉立的人,又看了看前方。确实有些难行。
从人离得还远,就势搭手借一下力也不会被人看见,姜佛桑却是微提裙摆,三两步便把最难行的那段越过了,反而走到了裴迆前面。
裴迆垂眸一笑,把手收回,并不见尴尬之色。
接下来的路平坦得多,两人并肩而行。
“让你费神了。”
那次夜谈并没有打消柏夫人的疑虑,这些天千方百计总想着让她“迷途知返”。
见她油盐不进,柏夫人亦不忍强逼,唯恐才修复的母女情再生裂痕。
不过显然,柏夫人也并没有死心,这两日以怕她总待在太守府会生闷为由,由裴守谦出面委托裴迆伴她游览一下沅阳的风景名胜。
这里面打的什么主意,姜佛桑一眼看穿,何况是裴迆。
这句致歉为的也是此事。她不想给裴迆多添困扰,又实在拗不过阿母再三催促,才有了今日之行。
裴迆却似并不觉困扰:“播云潭我虽来过,冬日之景却是初见,况有美同游,何来费神之说?”
姜佛桑微微一笑,便也不再多言。
第380章 斯人已远
又行一段,裴迆忽而道:“栖霞山景虽美,远不及兴平的青屏山。”
说这话时他是望着姜佛桑的,仍是那双多情眼,一片湖光水色潋滟其中。
三年间裴迆往返兴平多回的事姜佛桑已从阿母那里知晓。
若是前世那个心里装满裴迆的她,必然感怀之至。
便是今世,也不能说没有丝毫触动。
但这份触动就好似方才在播云潭边被一顽童丢进湖里的石子,咚一声便沉了底,漾起的几圈微纹也很快消失不见。
她想起了裴迆上一世的妻子,庆海公主。
庆海公主乃哀帝幺女,元帝之从姪,当今天子之从妹,早年曾被人掠卖为奴,后才为燕皇室赎回。皇室为示对哀帝一脉的拳拳之心,待其甚厚,礼遇甚隆。
又因早年间的坎坷遭际,庆海公主的性情养得颇有些跋扈,出嫁仅一年便用鞭子抽残了夫郎。夫家告到天子跟前,天子训斥了几句,仅判了和离。
和离后的庆海公主于一次宫廷聚宴上看上了才华惊人、风采夺目的裴家玉郎。
痴缠了两三年,见无法打动其心,便请了天子做主。
裴家也是念着哀帝旧恩的,至少表面得念。南渡后能荣耀不堕,多少也与先帝以及天子的倚重有关,这个颜面也不能拂。
于是婚事便就这么定下了。
裴迆却不肯认,拖着不肯成婚。
庆海公主奈何他不得,闻说哪家女郎与他有所交集,便就拿那些女郎撒气,为此还出了人命。
闹得实在不成体统,天子只好出面相逼……终于,庆海公主如愿嫁进了裴家。
成婚后的裴迆却似乎销声匿迹了一般,京陵城中再难见他身影。听闻他到处周游,一年之中难得回府,倒是经常传出庆海公主又打死了府中姬妾女侍的消息。
如此又过了两年,庆海公主蓄起了面首……之后再如何她就不清楚了。
强扭的瓜,终归是做成了一对怨偶。
姜佛桑此时想起旧事,并非是为裴迆惋惜。
裴迆与庆海公主凤翔七年也即明年定婚,凤翔九年完婚。据此推算,过去两三年间正是庆海公主开始痴缠他的时候。
他往兴平,留恋风光也好,为求清静也罢,独独不可能只是冲着她。
万幸裴迆还算个守礼的君子,行事不似时下郎君那般不羁。倘若他堂皇昭告自己看上了清屏山中的“姜六娘”,传到庆海公主耳里,阿妙危矣。
然而即便他不昭告,庆海公主若是自己发现了蛛丝马迹,又当如何?这些裴迆却是没有考虑过的。
洒脱行事,率性而为,也确是他的作风。正如他授意吕氏新妇在佟夫人跟前揭穿她姜六娘的身份一般。
“替嫁之事,一味捂着,你便永远只能是姜七娘,唯有捅出,方能破局。以萧扈两家各自的立场,不会把事情闹太大,连皇后为息风波,必会归罪姜氏,届时我以裴氏继女的身份接你回江州探亲,那么再怎么归罪也与你无关,裴家必能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