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心头一舒,继续往下:“不是每个人都生就花容月貌,也不是每个人都生就心灵手巧,习得琴棋歌舞的机缘更不是人人都有,那她们该如何?就该活成一摊烂肉?
“六娘子没进过欢楼,有人称之温柔乡、有人称之销魂窟,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女人。花红柳绿,各有千秋,却也有一个共同之处:二八年华、豆蔻梢头、正值青少。二十五再往上,找不出几个;三十岁往上,可说是绝迹。
“那么那些人去哪了?谁会关心呢。外人眼里娼女本就该死,再惨的境地也是罪有应得。客人是来消遣的,不是为听娼女的心酸血泪,那样多扫兴?
“我多次被转卖,十四岁入软玉楼,那时的头牌叫流云,有赛仙娥之称。极盛之时的流云,一曲红绡不知数,多少人豪掷千金也只为博她一笑,可才短短两年不到的光景,她就门前冷落乏人问津了。因为她年岁渐长、花褪残红,也因为有了更新鲜的。没错,是我顶替了她的位置。
“流云本指望赎身,怎奈识人不清,积蓄被骗了个精光,后来就从软玉楼消失了,不久便沦落为卑屑妓——六娘子可知何谓卑屑妓?”
姜佛桑自是知道的。
欢楼女子也分三六九等,而卑屑妓是最卑贱低下者,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往往只是一间狭小暗室,女人就那么躺着,连件蔽体的衣物也不给,客人丢下几文钱便可入内……从白到黑,进进出出不知多少人,卑屑妓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她亲眼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例,由头牌艺妓沦为色妓再后是卑屑妓,而后不声不响地从世上消失——仅仅只需几载功夫。
芮娘不意她竟连这个都知晓。以为是从萧元度那听来的,倒也没多想。
“也就不到半年罢,听闻流云病死了。不,不是病死的,是生了病,寒冬腊月被扔出去活活冻死的。有人说,她死得那晚,直着脖子喊了一夜的祖亲——她是被她阿父所卖,祖亲哭瞎了眼也阻拦不成,在她被人侩带走时告诉她,总有一日要把她赎出去,便是讨饭也要把她赎出去。可她的祖亲早就死了。
“我顶替了流云,也经历了她所经过的那些风光,可我半点不觉开心。因为我清楚,我早晚有一日会步上流云后尘,那是每个娼女的必经之路,没人躲得过。
“从江州回来我得了一笔钱,鸨母死后,我从她儿子手中将软玉楼顶了下来。我想,软玉楼在我手上,至少我不会逼迫责打那些可怜人。我请来琴师、乐工,教她们技艺,而后带着她们去往那些富室大族的府上奏乐演舞。我想让软玉楼成为不一样的欢楼,而不只是皮肉买卖。
“开始还算不错,可惜好景不长,那些高门大户也学南地纷纷蓄养起了伎乐,哪里还需要从欢楼中叫人助兴。”
即便是大族豢养的伎乐,耗费重金、延名师相教,最终也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说凌虐便凌虐,说狎玩便狎玩,说转手便转手,更何况是她们这些私妓。
去各府侍宴的机会越来越少,只能把重心仍放回欢楼,然而来欢楼的客人有几个真是为了听琴看舞?最终还是要走回老路。
可老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不仅要跟那些家伎竞争,还要与其他欢楼竞争。
客人都图个新鲜,来来回回总是那些人、那些花样,难免厌烦。
不需人提醒,芮娘也知道软玉楼需要补充新人了。
然能进这种地方的,不是被拐子所拐,就是被家人所卖,但凡有的选,谁愿意吃这口饭?
诱骗、恐吓、鞭打、调教……左不过就那一套,再熟悉不过。
正因熟悉,正因亲身经历过,芮娘才没法下狠手。
耳听着一声声哭求,看着那一双双恐惧绝望的眼睛,她这才意识到,心里但凡还有一丝热乎气,都绝做不了鸨母。
尽管楼里那些人从不唤她鸨母,而是亲切地唤她阿姊。可有哪家阿姊会让自家妹妹过这种日子、做那些事?
第450章 你最珍贵
“我终究不是做鸨母的料,生意越来越差,早打算关之大吉,即便没有那场火也是一样。”
软玉楼种种,姜佛桑从吉莲晚晴处听到一些,所以她对芮娘的态度才会如此,并不单是因她身世与遭遇之故。
自己尚在泥潭里打滚,还想着拉别人一把,怎不值得人敬佩?
“软玉楼若关,楼中女子如何安置?”
“身契给她们,由她们自寻去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能得自由固然是好的,但这世道,自由不是人人都要得起的。
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些人多半没处投靠,又无以立足,最终可能还是会沦落风尘,步入另一家欢楼。
气氛忽而凝重下来。
芮娘有些歉然,正欲岔开说些松快的,就听姜佛桑道,“她们中若有擅纺擅织者,可入缭作,作纺妇织娘。”
缭作毕竟尚未易主,塞些人进去不算难事。
芮娘听后大喜过望,直言自己果真没看错人。
“此前虽不曾一见,但我知晓,无论是百货铺还是炒菜店,包括布荘,肯做软玉楼的生意,必是你这个东主发了话的缘故。我早就想见你一见,又恐……这不,想着都要离开了,便觍着脸来了。只想一遂心愿,不成想又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姜佛桑道:“算什么麻烦,缭作人手也总是不足。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那可不是清闲地,要吃许多苦的。”
芮娘拍着胸脯保证:“你只管放心,我一定精挑细选,手艺不过关的绝不往那边送。至于苦,能吃这个苦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两人相视一笑。
姜佛桑见芮娘很少碰茶盏,让人换了酒来。
芮娘果然眉笑颜开,“还是酒好。”
两人边饮边聊,倒是越来越热络。
想起什么,问:“那潘岳?”
姜佛桑直觉,芮娘的离开除了软玉楼自身的原因,多半也是受潘家人所逼。
芮娘点头承认,潘家人的确找过她。
“但其实他们不来找,我心中也有数。”
芮娘执壶为自己又斟了一樽,仰首喝下,媚眼已多了几分迷离之色。
“我和他,本就是没结果的。”
姜佛桑迟疑了一下,问:“或许你可以找潘岳商量一二。”
“商量什么?他又做不了家里的主,难不成让他带我私奔?”芮娘迟缓着摇头,“没那个必要。我是一个娼女,从他成为嫖客的那日起——”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呆呆傻傻的潘九。那个初进软玉楼,见了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整话的小胖子。
那时的他还很青涩,好似心里眼里只有她,即便她故意无视他、任人取笑他,他也不气馁,回回都来。来了也不与人争抢,更不懂大献殷勤,只静静坐于角落,仿佛远远看她一眼就心满意足。
可欢楼是什么好地方呢?酒色财气,早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尽管清楚潘岳的转变或许是为了自己,心底还是怅然得很。
想着已经那样了,念他苦恋一场,索性成全了他。
留他歇宿那晚,芮娘就知道两人之间没可能了。
“娼女与嫖客,”芮娘打了个酒嗝,“能有什么将来?”
潘岳也曾萌生过为她赎身、纳她为妾的想法,被她严词拒绝了。
她当时好像表现的十足轻蔑,自称宁肯为妓也不肯做妾。但其实她算什么东西?
侧庶律比畜产,她们又何尝算个人?
只是留在欢楼,等有一日他厌了倦了,大不了一拍两散。
若真做了他的妾室,待到红颜老去、恩爱尽时,连条退路也没有,还要指着他偶尔的垂怜穿衣吃饭,那情何以堪?
更何况,潘氏那等家族,即便为奴作婢,也不会允许她的存在。
还不若从最开始就断了念想。
自从潘家知道了两人的事,就开始强逼潘岳娶妻,听说已经选定了人家。
潘岳前番偷来见她,指天发誓绝不会就范。
看着他焦头烂额一脸疲态的模样,芮娘只是笑。
倒把潘岳笑恼了,头一回冲她发了脾气,两人不欢而散,至今也未再见。
“我知道他为何恼。他觉得他就差把心掏给我了,我却无动于衷、无情无义。”芮娘托着香腮,眼波横过来,“是不是你也这样认为?”
不等姜佛桑回答,她就咯咯娇笑起来,笑得肆意且讥嘲。
“卖给他们笑,身体也卖给他们,他们却还要你掏出一颗心来,要求你有情有义。真是奇怪!为何会有人跟娼女讲情?娼女怎么会有心呢?有心的娼女可该怎么活啊?”
姜佛桑握紧酒樽,垂下眼帘,敛去眸底哀色。
是啊,世人都道婊子无情,却不想,一个满身疮痍之人,从未感受到世间真情,偏有些人拿着那点嫖姿就要向她索情索爱,不是太可笑了么?
往欢楼去的,有几个是为寻情。
好似拿情作幌,就能显出风流与众不同来,就能掩盖那腌臜丑陋的欲望……
嫖客,就是嫖客。
姜佛桑重新抬眼,为她斟酒,再不提与潘岳相关。
芮娘抹去眼角水迹,道:“他是富家公子,此生最大的挫折可能就是吃了点儿女情长之苦。而我烂泥坑里挣扎半生,不是为了给这点男女之情殉葬的。”
潘家人态度再明显不过,她再留下,恐有性命之危。
“我告诉他们,潘岳正是情浓时,我若死了,潘岳也活不了。我活着离开,他许会痛苦一时,但这痛苦很快便会过去,而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怎么不比跟我这个无情无义的脏女人纠缠得好。”
“芮娘,不要如此说,这不是你的错。”姜佛桑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语声温柔,“世上从不缺干净的身子,一颗干净而良善的心才是最珍贵的,比金子都可贵。那些禽兽可以侵犯你的身体,却无法触犯你高贵的心,你很好,真得很好。”
芮娘怔怔望着她。
还从没有人与她说过这些,即便是潘岳,也只是一遍遍跟她强调他的不在意。
芮娘忽而捂住脸,肩膀一阵颤动。
但这宣泄也只持续了片刻。
她松开手,露出带泪的面庞,有些感慨,也有些迷惑。
“其实,我也不知为何与你说这些,就觉得……或许你会理解我?”
她也不知这种荒谬的念头由何而来,对面可是出身世家大族的贵女啊。
也或许是她憋得太久了,太需要一个纯粹的听客。
而显然,对面人是最好的听客。
姜佛桑沉默许久,淡淡一笑:“我理解你,所以,你也要相信我说的话。”
芮娘点了点头,破涕为笑,举起酒樽:“只叹相见恨晚。”
姜佛桑亦举樽相应,“那今夜不醉不归。”
两人开怀畅饮,俱喝得大醉。
芮娘酒量好,尚余几分清醒,只是一更已过,城中开始禁夜,菖蒲便让人把她请去了客院歇睡。
姜佛桑夜半醒来,只觉口渴的厉害。
扶着脑袋喊菖蒲,随即便被人扶起,水碗跟着递到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