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糯团子
裴晏唇齿苦涩。
两人相对而站,僵持不下。
恰逢天降白雪,空中似搓棉扯絮,点点雪花轻落在地上。
那发钗早就被茯苓拾起,拿丝帕细细包着。
她垂手侍立在沈鸾身后,看看沈鸾,又看看裴晏,欲言又止,进退两难。
雪洋洋洒洒落在廊檐上,檐角下的铁马随风而动,发出清脆声音。
忽的,前方远远传来皇帝仪仗之声。
八名宫人手持华盖、五明扇走在前方,又有宫人提着焚着御香的销金提炉,再往后,方是皇帝乘坐的金黄车舆。
未至南书房,早有宫人眼尖,瞧见影壁前僵持的沈鸾和裴晏。
皇帝看重长安郡主,宫人自然不敢耽搁,急急跑上前,透过车帘将所见一幕告知。
“……长安?”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踩着脚踏下了车舆。
远远瞧见影壁前的身影,皇帝半眯起眼睛,手上的迦南木珠转动不止。
不知在看谁。
少顷,方低声一笑:“倒是稀奇,这么冷的天,难为她没在蓬莱殿将息,还来南书房。”
宫人欲讨皇帝的欢心,尽捡好听的话说与他听:“郡主勤勉上进,自是日日上南书房念书。”
皇帝连声大笑:“长安的性子,朕还能不知?罢了罢了,你去告诉太傅一声,天冷夜长,往后上学,再晚一个时辰。”
宫人躬身应下:“是。”
皇帝仪仗隆重,不可忽视。
茯苓和李贵齐齐跪在地上行礼,裴晏拱手,向皇帝请安。
“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没叫起,也没应声,只转首望向另一侧还在生闷气的沈鸾:“长安。”
沈鸾不情不愿:“嗯。”
皇帝无奈弯唇。
这天下胆敢对他这般,在他面前甩脸色的,也就沈鸾和那人了。
思及那人,他唇角笑意稍敛,威严视线往下垂,顷刻没了笑意:“茯苓,你就是这般照顾你主子的?”
“陛下恕罪。”
茯苓垂首敛眸,细细将先前发生的事告知,又将发钗送上。
宫人自茯苓手中接过那断成两截的镂空雕花水晶发钗,递与皇帝瞧。
“这是……阿衡做的?”
皇帝笑笑,“他倒是手巧。”
“阿衡自然手巧。”沈鸾终肯道出一声,然声音还是闷闷不乐。
显然还在为发钗一事生气。
皇帝的贴身太监见状,忙不迭上前:“陛下,珍宝阁有擅修复珠钗的宫人,兴许能修复如初。”
皇帝点点头,望向沈鸾:“长安觉得如何?”
沈鸾蹙眉,半晌方道:“破镜难重圆,就算修好了,也不是原先那个了。”
一直躬身的裴晏忽的出声:“郡主莫非觉得,这世间无破镜重圆之事?”
罪魁祸首在前,还如此理直气壮。
沈鸾气急败坏,怒瞪裴晏一眼:“区区破镜,碎了丢掉便是,难不成我沈鸾还会稀罕一破镜不成,五皇子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眼看两人怒火再次挑起,皇帝叹息摇头:“那长安想要如何?”
裴晏大病未愈,皇帝不闻不问,甚至到现在,连一个眼神也未赏,足以可见对沈鸾的偏心。
“这发钗送至明蕊殿,若是不能修复如初,你再罚他,可好?”
沈鸾瓮声瓮气:“不好。”
雪花渐渐,雪珠子迷了眼睛。
风雪涌向皇城,红墙绿瓦,终被皑皑雪花埋没。
皇帝忽然站直身子,甩袖冷声,再无先前的温和耐心:“裴晏御前失仪,下去领二十杖。”
李贵等宫人齐齐跪在地,他大惊叩首:“陛下恕罪,五皇子大病未愈,求陛下看在他昏迷二月有余,饶过他这一回!陛下!五皇子手上还有伤……”
李贵急得哭出声。
皇帝置置若罔闻,只转身望向沈鸾:“长安意下如何?”
雪簌簌地下,宫人皆伏跪在地,朔风凛凛,四面白茫茫一片。
沈鸾低垂着眼眸,片刻方出声:“还是不了吧。”
她声音极轻极轻,似与风雪融在一处。
裴晏猛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闻。
沈鸾果真是有前世记忆。
心跳骤急,裴晏竭力隐忍上扬的唇角。
沈鸾果真还是在乎他的。
她果然还是心疼自己……
蓦地,忽听耳边传来沈鸾淡淡一声。
“二十杖哪里够,还是五十杖吧。”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雪大如席。
雪帽上点点滴滴沾了雪珠子, 沈鸾面无表情站在中央,神情淡淡。
宫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多言。双膝跪地, 埋首垂眸。
李贵面露怔忪,护主心切, 连连叩首:“陛下, 陛下饶命!五皇子身子抱恙,若是再挨了这五十杖……”
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哀嚎阵阵, 然皇帝却只是淡淡, 他背着双手,连一分眼神都未曾分给裴晏:“就依……长安说的办。”
李贵的哭声戛然而止,跌坐在地。
皇帝的仪仗很快消失在雪地中。
天冷, 沈鸾落后半步,也跟着上了自己的轿子。
厚重车帘挡住了身后的茫茫雪地。
自然,也隔绝了裴晏那道炙热滚烫的视线。
右手包扎着层层纱布, 刚经了这么一会,纱布隐隐有血丝沁出。
负责行刑的宫人躬身:“五皇子, 得罪了。”
……
明蕊殿内。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 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静默不语。
只心惊胆战听着里头板子落下的声音。
一、二、三……
年纪小的丫鬟不懂事, 仗着胆子大,透过支起的窗屉子悄悄往内瞧了一眼,顷刻脸上血色全无。
执杖的宫人是皇帝的贴身太监,jsg自然晓得皇帝的心意。加之担心得罪长安郡主, 故而落在裴晏后背的板子, 皆是用了十分的力道。
里衣单薄,印着血迹斑斑, 那板子沾了血,点点血珠垂落在地。
执杖的宫人面无表情,对眼前一幕视若无睹,落在裴晏身上的板子无一点手软。
小丫鬟煞白着一张脸,双肩颤颤巍巍,偷偷拽身侧自己相熟姐姐的袖子。
她嗓音带上哭腔:“姐姐,陛下怎的如此狠心,竟……”
被唤作姐姐的宫人狠瞪她一眼:“闭嘴,你也想挨板子不成?”
小丫鬟立刻噤声,捂着嘴不敢多嘴一句。
她这小身板,估计撑不过十板子,就得一命呜呼。
那姐姐见她知错,回首瞥一眼殿内,悄悄凑近她:“其实,五皇子不是得罪陛下才挨的板子。”
小丫鬟瞪圆眼睛,不解其意。
姐姐悄声道:“他是得罪了长安郡主。你刚入宫不懂,日后你就知道了。这皇宫,万万不可得罪的,就是长安郡主。”
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刚入宫那会,皇帝身边最受宠的是胡姬。那胡姬天生妩媚,媚眼含羞,又有一副好嗓子,皇帝夜夜招她侍寝,听她唱小曲。
就连皇后,也不敢对胡姬怎样。
小丫鬟眨眨眼:“那,后来呢?”
“后来啊。”姐姐喃喃,思绪飘散,好像又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
胡姬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受宠,竟在皇帝耳旁说沈鸾娇纵,见了她也不下跪行礼,又说小孩子都福薄,恐受不了皇帝这般大的恩惠。
那一夜,是胡姬的噩梦,也是全皇宫宫人的噩梦。
皇帝盛怒,命人拔去胡姬的舌头,还命所有宫人前去观看行刑过程。
此后,再无人敢在沈鸾面前乱嚼舌根,也无人敢对她不敬。
长夜漫漫,月台的台阶上堆了厚厚一层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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