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珰
在这里，在这时，人是不被当人的。
李自成恼过，也恨过，但他不知道这份恼恨该冲谁去。
冲那些逼迫他们的债主？仗着功名欺压他们的举人？还是克扣军饷的上级、施加强压给予百姓的朝廷、亦或是……这整个世道？
所以他拿起了武器，和众多行走在悬崖边上的百姓们一样，加入了掀翻这个狗王朝的大流中。
当那些遍布天下的朱姓皇亲和所有被天灾人祸折磨的平民百姓们一样流血死掉时，当那些鱼肉乡里的士绅豪强们哀嚎着跪倒时，当那些嘴脸可恶的官员们痛苦绝望时，李自成满腔对世道的恨意才有了宣泄口。
原来他们也会死，原来他们也是“人”。
而后，数日前，他从这来自后世的神奇天幕的科普中，才恍然了这该死的大明朝现状到底该怨谁。只恨皇帝肯定是不完全对的，毕竟天幕上也仔仔细细分析了，当下朝廷的问题——崇祯皇帝就算让秦皇汉武来做，也难以改变已经烂到不堪的大明王朝。
这个朝廷从骨子里就是恶臭的了，上至官员下至豪绅，还有那几十万被豢养着的“猪”，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崇祯亦有。
但要再追溯，那可就要说到朱元璋身上去了，所以，他忍不住来问了。
此时的李自成还没有成功入主北京城，但一路打下来也是很顺利的了——百万人的队伍，军纪严明，深得民心。
他们英勇作战，代表着全天下百姓的愿望、向这个世道诉说着他们的渴求。
用天幕之上那位来自后世的小仙童的话来说，那应该是，他们代表着“农民阶级”，在向“剥削阶级”进行反抗。
那么同样出自于“农民阶级”的朱元璋，同样从“被剥削”“被盘剥”的过往中一步步走来，走到那个位置的朱元璋，现在会有什么想法？
一个背叛了自己原本阶级、和所有剥削阶级一样，渴望千秋万代的人，听到自己的家天下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另一个自己”、自己原本出身的阶级给推翻，会是什么心情？
会忏悔吗？
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
即便知道后边还有一个“清军入关”，证明着之后的政权是“清”，不是自己的大顺，李自成依旧执拗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要问朱元璋，他要等朱元璋，他要借这个几辈子也不一定碰上一次的“天幕”奇迹，和那个百年前的“农民起义领袖”对话。
明明你也是出身农民，明明你也见证了所有农民会遭受到的迫害——
可在成为天下之主、所谋成功，掌握权力之后，却不去为自己原本的阶级谋求一条生路。
甚至这也就罢了，你还要千方百计地，堵死所有原本百姓们能够走出的活路。
朱元璋，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种背叛吗？
你背叛了农民，背叛了父母。
——背叛了曾经的你自己。！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课
——背叛了过去的自己,朱元璋，你悔吗？
所有天幕前的观众们，都被李自成这一问给吊起了胃口。
无数人都像他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天幕,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回应。
但万众瞩目间,被所有人期待着的那个人始终没有露头,不知道是发言被平台滤掉了还是这会儿没看弹幕、或者干脆是直接关掉了弹幕所以没留意到李自成的问题。
总之,以朱元璋名字作为前缀的回应弹幕一直没有出现，倒惹得不少人心中遗憾顿生。
就连李晓诗也不知道的是——
朱元璋是的的确确看到了那条弹幕，但也是真的没有回应。
李自成的问题一字一字,他看得分明,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字。
可他就是没有应答。
悔吗？
这要怎么说？
当然是不悔的。
说白了,子孙后代如何终究是子孙后代的造化,他作为开国皇帝，大明的奠基人，本身就对老朱家有大功，对天下也有功，是不需要为所有的后代去承担什么责任的。
但李晓诗和那些学生们说过的话他也听着呢，知道自己确实也是有“错”的——知道，并不代表认同，也不代表要承认，更不代表要认错道歉。
所以最终他选择沉默。
没有回答,李晓诗也没空太多时间,而是继续介绍道：“李自成就是李闯王，他英勇善战，率领农民起义军进入中原后，提出了‘均田免赋’的口号。这是代表着万千苦不堪言百姓们心愿发出的声音,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广大农民们的强烈拥护，队伍规模迅速扩大到了一百多万人；”
她低头看了一眼课本上的内容，念着：“李自成规定了严明的军纪，不许妄杀，不得侵占民房，严禁抢掠；行军途中要保护农民生产，不许损毁禾苗；不得侮辱妇女；并且他们还想贫苦民众发放钱粮；更甚至，李自成还改了科举，废除了八股文，恢复散文制——当时民间流行的歌谣都是：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完全可以看出来李自成的军队在那时候有多么受欢迎了。”
“起义军很快就纵横河南湖广等十多个省，在1644年，李自成在西安、也就是长安立了政权，国号大顺。同年四月，起义军对北京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不到两天就攻占了北京城，明末帝崇祯在绝望中自缢。至此，统治了二百七十六年的明朝，正式被推翻。”
李晓诗叹气，无数观众也在唏嘘。
从天幕最近透露出来的一些细节可以看出，这位崇祯皇帝其实不同于之前那一些离谱的“奇葩”，不管是花光家底给军队去打仗，还是在政策上做的一些事，甚至包括最后的这个自缢，都算得上是一个及格的皇帝了——只是时代那样，他做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
没见那个大明战神被俘虏后还腆着脸皮回来自己叫门呢？他怎么不知道自杀？
……跟宋徽宗宋钦宗差不多了可以说是。
明崇祯时期，许多百姓都望着天幕，心中激荡不已：李闯王灭了朝廷了？那是不是以后都可以均田免赋了？都可以活下来了？
李自成却是一笑，没再说什么话。
他现在所有的执念也都归在了大明王朝那位开国的皇帝身上，其他的，原本该心情震荡难平的“自己会失败”什么的甚至都没那么在意了。
之后的王朝叫清，不叫大顺，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实。
果不其然，只听李晓诗继续道：“明朝是多么大的一个王朝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像是明朝，虽然皇权被消灭取代，但残余的势力是一时难以消灭的。大部分人往南迁，建立了南明苟活，北边则有以吴三桂为代表的一些将领还在镇守——而在更北方的地方，一直在辽东地区活跃的女真部落、也在明后期迅速发展壮大，并对中原地区虎视眈眈。”
女真人，金。
听到这称呼，两宋之人一阵恍惚。
好熟悉的名字，久违、又不那么久违。
女真人竟然一直到了明末都还在？并且又一次崛起了？这个女真和之后的“清”又有什么关系？
李晓诗：“努尔哈赤在1616年统一了女真部落，建立叫做大金的政权，也就是我们现在称呼的‘后金’，他带领着军队与明朝交战，让明朝的北边受到严重威胁，苦不堪言。后来努尔哈赤去世，皇太极继位，继续对明朝发动进攻。1635年，皇太极把民族的名字从女真改为了满洲，次年，改国号为清。”
两宋，种师道李纲宗泽岳飞辛弃疾等人皆狠狠攥住了拳，死死望着天幕。
……清，竟然就是金。
女真人竟然真的在之后取代了汉民族统治，成为了大一统的华夏之主。
“在李自成的军队准备继续推进，统一全国收复全国的时候，北方的满清政权也在无声无息地准备南侵。”
李晓诗声音里有点遗憾：“可是已经拿下北京城顺利灭亡明朝的农民起义军们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们飘了。李自成自己忙着做皇帝，他的丞相忙着搞登基大典，他的大将军则是罔顾政策无视之前的命令，胡乱杀人。这些被百姓们视为民族英雄的人们完全把北方的危机忘到脑后了，沉浸在一时的胜利中，当官的贪图享受，当兵的吃喝玩乐……而危机，也悄然到来。”
随着李晓诗话音徐徐，李自成也逐渐变得更沉默。
朱元璋则是一笑，脸上挂着的，是明晃晃的不屑和轻蔑。
进了北京城之后的起义军，说得好听叫骄傲自满，说得不好听、再刻薄一些的话，那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背叛阶级”？
说好的不乱杀呢？说好的为了百姓呢？
从农民变成了统治者掌权者之后，不还是立马被纸醉金迷的欲望和权利给吞没、成为了“剥削者”么。
这还问谁呢？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还要怪谁？只能说这皇位和权利就是噬人的鬼，能够轻易勾出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并加以放大。
李晓诗不是说过那什么呢，腚来决定脑袋，你坐的是什么位置，脑子里想的才是什么样的事。
自己阶级变了，还要忠于原阶级，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
——真的有人能够做到带领农民阶级推翻王朝统治后，依旧坚持本心，为农民做事吗？
朱元璋眯了眯眼。反正他不信。
直播间另一端众人心思各异，李晓诗却像个无悲无喜的机器，不受任何影响，依旧自如正常地运转着，给她的观众们讲述之后的事情。
“在拒绝了李自成的招降后，镇守山海关的明军将领吴三桂带兵投降了清军，并且正式引清军入关，和清军一起联合夹击李自成的军队——李自成大意出兵，遇到这样的变故，毫无意外地被大败，退回北京城，然后，”李晓诗顿了顿，才继续道，“然后他又带兵离开了北京，在全国境内辗转各地，最后无奈落败，大顺政权被满清吞并消灭。”
“这节课的最后一部分内容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这是在讲大顺的失败。
听起来很正常，就是个骄兵败了的故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许多皇帝却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为什么感觉李晓诗在说到李自成离开北京的时候有点欲言又止？
她……想说什么呢，李自成离开北京城出逃的这个举措有什么不对吗？
“李自成领导的这次农民起义虽然最后是以失败告终的，但是这场起义在华夏封建历史中的作用却是不能被轻易忽略的，它的影响极其深远——这象征着敢于向不公和黑暗发起反抗的不屈精神，代表着所有不甘于被残害的人们的革命斗争精神。它永远在激励着鼓舞着后人为美好的明天而争取、奋发。”
李晓诗语气隆重，饱含敬重地串着她记在笔记本上的关键词：“而且这场起义推翻了腐朽不堪的明王朝，彻底打碎了这个处处压榨子民的旧王朝对百姓和生产力的束缚，把人们从那种情况下都解放了出来，改变了凝固不前的历史发展，对整个社会的推动都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这是完全积极的，不可被否认的意义。”
“这不是我自己的观点，”她道，“这是我们新华夏的建立者、那位了不起的伟人对李自成起义的看法。他还认为，在华夏这么多年的历史中，只有农民起义、这种农民阶级和上层剥削者的阶级斗争，才是推动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
“他教导新华夏的士兵和子民，都要以史为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有的人都该以史为鉴。这也是我这么久以来坚持给大家做直播的中心。”
李晓诗很坦然。
她就是很单纯地想让大家多看看历史，多了解了解，让大家都过得好一点，让百姓们学会思考，然后最好都有活下去的希望——至于平台的原则“检测偏差值”什么的跟她是没多大关系的。
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了解了这么多，王朝的衰败也看过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失败、各种因素导致的灭亡，总该为所有人都敲响了一记响亮的警钟吧？
而且越接近近代，尤其是明清这种意味着华夏在走下坡路的王朝的历史，细分原因，就越接近现代的思想，也更容易对过去的人思想产生冲击……不知道他们能接受多少？
说完了那位伟人对李自成起义的看法，李晓诗合上课本，准备结束这次的直播，却见弹幕好些个熟悉的名字在问。
【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李自成的失败仅仅是因为骄傲了吗？】
【他说了李自成起义的意义，有没有分析李自成失败的原因？】
……
李晓诗收拾书本的动作一停，挠了挠头，她诚实地颔首：“确实有。”
看着紧接着出现的问题，什么“那是什么原因”“想说什么”“还有什么”的，她把本子放平，认认真真回答：“用一句话概括的话，那位伟人认为，李自成失败的最主要原因是，他胜利之后就忘记了人民——‘李自成胜利了就忘记了人民，不然他是不会失败的’①。”
李自成依旧在沉默，朱元璋畅快地笑出了声。
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