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人类文明?史发?展的滚滚洪流乃万物?进化之规律,非人力可当,一切都是他有意而为之,事?到如今又怎会逆天?而行,反去阻止呢?
所以他选择避而不答,不被牵着?走,“陛下想让臣怎么做呢?”
君臣之间的关系,一定程度上很像头脑和四肢,四肢听从头脑的调遣,但关键时刻,却又会凭借本能趋利避害,与大脑发?出的指令相?违背。
大脑固然可以舍弃四肢,但……必遭重?创。
天?元帝听出秦放鹤的弦外之音,不觉从喉间发?出一声像笑?,又像呵斥的气声,“好大的胆子啊。”
他的回避,恰恰说?明?了答案:这一系列变革,确实可能会对现有统治造成某种程度的阻碍。
换个人,这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欺君犯上了。
秦放鹤微微垂眸,没有为自己辩解,呈现出任打任杀的柔顺。
天?元帝的眼界之高远,胸襟之开阔,举世罕见,欺骗、狡辩除了激化矛盾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伴随着?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天?元帝从榻上站起来,秦放鹤顺势起身上前,微微弯腰,伸出胳膊。
长久保持坐姿让天?元帝下半身酸痛、僵硬,有些站立不稳。余光瞥见那截胳膊,天?元帝低头找鞋的动?作?顿了顿,瞥了秦放鹤一眼,沉默着?抓住了他的小臂。
稳住身体后,天?元帝继续穿鞋,奈何腰背弯不下去,眯着?老花眼对了几次也没对准,最后索性一脚踩进去,后半截就那么叠在?脚下。
“你不爱钱,你不好色,”天?元帝慢慢直起身来,以一种闲话家常般悠闲舒缓的语气说?,“甚至所追逐的功名利禄,也非表面那般热衷……”
所谓好口腹之欲,也颇有限,不过是做出来糊弄外人的幌子罢了。
所以,你到底为了什么呢?
沉稳,世故,老成,步步为营……天?元帝看着?近在?咫尺的臣子,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半晌摇头,“打从殿试那日朕见你始,就根本不像那个年纪的年轻人。”
秦放鹤笑?了笑?,好奇反问:“那么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哪怕在?前世,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被沉重?的家务、农活儿和学业倾轧,只是保持呼吸都很困难。
享乐、愉悦之流,从来与他无关。
没人教过他该怎么当个孩子。
他是真的不知道。
“青涩又冒失,稚嫩而冲动?。”天?元帝松开手,来到角桌边打理一盆茶花,“像刚出栏的鹿崽,不知世事?险恶,总有一些荒唐而可笑?,但是又非常真挚可爱的热血。”
他似乎在?描述理想中的少年郎,又像是在?追忆某些错过的时光。
“这些东西?,”天?元帝斜眼瞅着?秦放鹤,“朕从未在?你身上见到过。”
哪怕是短暂的停留,也没有。
一次都没有。
人才就像矿山里的璞玉,需要小心开采、精心打磨方能成才。
然而秦放鹤不是。
他呈现在?世人面前时,已然光彩夺目,趋近圆满。
如天?降之物?。
他好像生来如此,直接跨越了每个人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一个环节,无师自通。
但他同样是热血的,执着?的。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吸引着?他奋力向前,并不惜为此披肝沥胆,无怨无悔。
天?元帝曾经好奇过,也探究过,然而一无所获。
钱权、荣耀,这些秦放鹤不能说?不在?意,但显然并不是真正?的核心。
天?元帝觉得,如果到了必要时刻,为了他所真正?追求的东西?,他甚至可以随时放弃这一切。
哦,是信念!
但……究竟是何种信念?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在?天?元帝心中萦绕已久,之前一直被刻意忽略、压下,但现在?,到了不得不问的时候了。
秦放鹤认真思索片刻,露出个稍显茫然却又羞涩而向往的笑?,“若有来世,臣有幸生在?父母俱在?的富贵之家,或许就能懂了吧。”
天?元帝失笑?,眼中多了几分无奈。
这小子……
还是这一招,偏偏屡试不爽。
他在?耍小聪明?卖惨回避么?
显而易见。
但他说?的是真的么?
显而易见。
屋子里安静片刻,却又听秦放鹤大胆发?问:“昔年陛下初登基时,可曾有大臣与陛下说?过类似的话?”
天?元帝一怔,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伸手往他脸上拍了拍,“大胆!”
拍完,天?元帝率先笑?起来,秦放鹤也跟着?笑?。
微风渐起,君臣二人笑?声渐大,合着?廊下铜铃清脆悠长的撞击,传出去老远。
秦放鹤六元及第时,年仅十九岁;天?元帝初登大宝时,恰恰也是十九岁。
这对君臣有着?极其?相?近的过往,也曾面对如出一辙的阻碍和非议,然后他们也都以同样的坚韧和魄力证明?自己。
毫无疑问,他们有着?无人可及的相?似性,也更容易引发?共鸣。
若非如此,大禄朝就不会有秦六元,自然也就不会有如今这般开疆辟土,成就千秋伟业的帝王。
笑?完了,天?元帝又用力拍了拍秦放鹤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他们这样的人,承诺也好,搪塞也罢,都没有任何意义。
变革至今,再说?什么,也没有任何意义。
至少目前来看,大禄版图扩张了,百姓生活富足了,朝廷的国库充盈了,看上去,他这个皇帝做得还不赖不是吗?
至于将来会如何,那些实在?太?过遥远,没有任何人能料到,也没有任何人能干预。
“请恕臣狂妄,”秦放鹤收敛笑?意,正?色道,“士为知己者死,臣有幸得遇陛下,感激涕零,粉身碎骨难报。而陛下之所以屡屡力排众议重?用臣,难道不也是因为信任,相?信臣绝不会愧对家国朝廷、愧对百姓?”
是啊,用人勿疑,疑人勿用。
只要知道对方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将来,就够了。
“可惜啊,”天?元帝看着?侧厅墙上挂着?的不老松,“可惜,朕老喽。”
这么多事?情都刚刚开始,刚刚开始啊!
都说?美景入画,可传万世,但纵然入画,也难挡画卷泛黄、模糊,何况人乎?
身为人臣,最怕的就是皇帝唏嘘年华逝去,因为很容易掉脑袋。
秦放鹤知道天?元帝不是那种爱听奉承话的昏君,便说?:“臣也会老,以后,还去找陛下。”
变革非一日可成,无论何时死去,都难免留有遗憾。
谁知天?元帝瞅了他一眼,摆摆手,“你先不急。”
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急个甚!
秦放鹤:“……是,臣遵旨。”
稍后秦放鹤退出外书?房时,就见太?子和詹事?傅芝静立廊下,不知等了多久。
秦放鹤向太?子行礼问安,傅芝还礼。
太?子对秦放鹤伸手虚扶,看着?后面几个小内侍提着?的装满贡品水果的大筐,笑?道:“太?医说?近来孤宜少贪凉,秦阁老若喜欢,孤就打发?人将那一份送去。”
尊者赐,不敢辞,秦放鹤略谦虚两句,便也受了,出宫后直奔董府而去。
进书?房之前,太?子目送秦放鹤的背影良久,还是傅芝在?一侧轻声提醒,方才回神。
端午、中秋、春节,此为大禄三大节日,按旧例要出城祭拜。奈何如今天?元帝有了点年纪,越发?不爱折腾,便让太?子代祭。
傅芝心头微动?,下意识望向太?子。
历来主持祭祀者,非人君不可,陛下如此安排,便是向上天?昭告、介绍这位来日的君主,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只要不出差错,势必会大大提升太?子在?民?间的声望。
欣喜之余,太?子惶恐道:“父皇仍龙精虎猛,儿臣愚钝,如何能行?”
“这样的话日后少说?,”天?元帝瞧了他一眼,又指指上天?,“神明?会听见的。”
言外之意:你老说?自己愚钝,回头万一神明?当真,不庇佑了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儿子自然算不得智多近妖,但为人谦逊、沉稳,足够谨慎,这很好。
只是……难免有些过于谨慎了。
太?子语塞,又有些感动?,“儿臣,领命。”
回去的路上,太?子不禁在?脑海中复盘天?元帝的神色,颇有感慨,不禁叹了声。
这一声不算烦闷,只隐有唏嘘之意,对面坐着?的傅芝便道:“如今殿下日益稳重?,陛下也是欢喜的。”
太?子坦然笑?道:“孤并非不快,也非自苦,只是一时感慨,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分明?进去之前,他们都听见秦放鹤和天?元帝的笑?声,是那种对外人从未有过的透彻的笑?。
可等他们进去,那笑?声便再未有过。
有时太?子甚至会偷偷冒出十分大逆不道的想法:感觉比起自己,或许父皇更亲近小秦阁老,他二人更像无话不谈的父子。
那样的信任,那样的纵容,那样的体恤……
作?为儿子,太?子难免会羡慕,可转念一想,若他当真与秦放鹤为兄弟,如今太?子之位坐的是谁,犹未可知。
又或许,若小秦阁老真为皇子,反倒不会这般率性。
果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有所得,必有所失呀!
想到这里,太?子也没什么放不下的,自顾自笑?了笑?,似忽然来了兴致,反问傅芝,“孤记得先生曾为小秦阁老考中学政,如今又是如何看待呢?”
傅芝失笑?,倒也真认真斟酌片刻,正?色道:“国之利器,大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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