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人生实在?奇妙,若干年前,他们还斗得乌眼鸡似的,谁又能想到,现在?他们师徒、卢党余孽、董门内外,都会拧成一股绳,合力对外呢?
至于他和秦放鹤……
他为来日帝师,必将入阁,但阁老跟阁老也不一样。
人生在?世,所图者,自为首辅之位,内斗无法避免。
二人家世、师门虽不尽相?同,各有长短,但综合来看,倒也大差不差。
可秦放鹤先他入阁,资历深厚,再者他们都有大功……
可惜啊,对手太?年轻!
哪怕按部就班地熬,也能把自己熬死了。
思及此处,傅芝在?心中暗笑?,又觉得无趣。
相?较开疆辟土、同御外敌,成就不世之功,这些蝇营狗苟不免显得狭隘且滑稽。
罢了,多想无益,且行且看吧。
转眼月圆,中秋开宴,皎洁的月光照耀在?大禄万里疆域上空,也同样慷慨洒落在?交趾的土壤上。
习惯是可怕的东西?,由赵沛和金晖率领的大禄使团进驻交趾首都大罗城已有月余,交趾上下竟迅速适应了驿馆那边时不时冒出来的离谱要求。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连张颖也是满面春风,好像全然忘记了曾经的不快。
只是偶尔君臣眼底飞速闪过的警惕,又揭示出心中不安:
上次宴会,姓金的摆弄尸骨,今日月圆佳节,应该……
“陛下,”赵沛忽然擎着?酒杯,对上首的陈芸遥遥示意,“我等来此十日不短,景也赏了,酒也喝了,歇也歇够了,该谈正?事?了吧?”
他们这趟又不是游玩来的,自家不提,交趾上下还真沉得住气,全体装傻。
陈芸笑?意稍淡,“赵大人何必心急,今日中秋,正?该耍乐,不如……”
“哎,此言差矣,”赵沛索性站起身,冲宴会场中央起舞的女郎们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既为使者,便不该贪图享乐。今日难得人齐,不如就以明?月为证,做下两国君子文书?,如何?”
怕什么来什么,躲了这么久,还是躲不掉。
眼见赵沛执意如此,陈芸也不好再回避,只好说?:“交趾与大禄颇有渊源,贵国前番不吝相?助,我交趾愿为兄弟之盟,永世修好!”
话音未落,金晖就嗤笑?出声,“闻名不如见面,陛下这一手偷梁换柱、避重?就轻,着?实叫人佩服。”
还真是蹬鼻子上脸,“兄弟之盟”?
交趾算老几,弹丸小国,你也配!
不等别人反驳,他便双臂一挥,于袍袖翻飞间冷声道:“我脚下之土地,早为汉人领土!此非渊源,乃父子之情也!便是这交趾境内,也多有我汉人血脉!虽为两地,实为一国也!
前番交趾内乱,战火四起,饿殍满地,民?不聊生,我朝上下仁德,不忍见生灵涂炭,特来相?助,此恩同再造!
昔日陛下不惜以身犯险,隐姓埋名逃往我国求援,曾亲口承诺,割让城池若干,以为谢礼,如今大业已成,怎不见兑现?”
他环顾四周,最终将毒蛇般的视线钉在?陈芸脸上,一字一顿,“不思旧情,不念今恩,不顾承诺,食言而肥,此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为天?下人所不齿,陛下贵为一国之君,该不会如此行事?吧?”
上到陈芸,下到张颖等一干臣子,俱都像被人扇了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但……未免太?刻薄了些。
尤其?当初陈芸混入使团往大禄求援,本是秘密行事?,在?场诸多朝臣之中,多有不知内情者,今日一听,如遭雷击,短暂的沉默后,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什么意思?
什么叫“曾承诺割让城池?”
这,这不是卖国嘛!
“金大人!”张颖骤然起身,大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大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颇,当初先帝确有两国联姻之意,然天?公不作?美,终究未成,那么事?先说?好的嫁妆,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反正?当初只是谈判,未曾落在?纸面上,而知道实情的反对派早就命丧大禄,死无对证!
张颖这么一解释,交趾众人脸上果然好看不少。
哦,原来是嫁妆。
当初先帝的意思,他们多少也听到点风声,一强一弱两国联姻,自然不敢要求公平,自家为表诚意,厚赠嫁妆……倒也勉强算一张遮羞布。
君不见古往今来,多有以国宝相?赠者?只要上升到国家大事?层面,也就不算什么了。
金晖一挑眉,才要再开口,就被赵沛眼疾手快拦住。
这厮开口准没好话,前番下马威也就罢了,如今到底是两国谈判,暂时不宜闹得太?僵。
金晖皱眉,才要先调转枪口解决内部矛盾,却见赵沛眯起眼睛,微微用力,将拳头捏得咔吧作?响。
金晖:“……”
这匹夫!
压制住不安定因素后,赵沛复又看向陈芸,“过往种种,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事?后再论不迟,只是我国大军数年来开拔之军费,伤亡兵士之抚恤,车马、船舶往来之消耗、损毁,贵国总该赔付吧?”
陈芸抿了抿唇,“自然。”
哪怕民?间请人帮忙盖房子,也没有让帮忙的人自掏腰包的,这些确实赖不掉。
“好,陛下通情达理,甚好。”赵沛笑?着?点头,继续说?,“贵方既不承认父子香火之情,那么少不得明?算账,我朝雄师威名赫赫,轻易不肯出动?,今前后绵延数年之久,便是出海做买卖,也要有个赚头吧?
我等来此之前,陛下曾御笔亲书?,言辞恳切,哀求我朝施以援手,无论经商还是如何,皆可商量。“
说?着?,赵沛轻轻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口,笑?着?看向陈芸,“陛下,可有此事??”
陈芸看着?他拍打的地方,双手慢慢攥成拳头,咬了咬牙关,“是。”
亲笔书?信,做不得假,或许他此刻就带在?身边。
若逼得掏出来对峙,未免太?难看了些。
退一步说?,就算现在?没带,真闹到那个地步,也就是撕破脸了。
“很好!”赵沛猛地抬高声音,再开口,各色条件便如疾风骤雨般激射而出,“既如此,我朝要求交趾方支付四年来大军消耗全部费用,另支付白银一千万两作?为酬谢。另外,交趾应支付折算稻米五千万石……”
“这不可能!”眼见条件越发?离谱,张颖一跃而起。
“张大人!”赵沛一改素日宽和,大步迎上,眼神狠戾,“贵国是不打算谈了么?”
随着?他的话,同在?席间的统领付虎一脚踢翻案桌,“噌”一声拔剑,反手一挥,后方编钟架子应声而断,十数枚沉重?的编钟瞬间倾斜,轰然倒地、脱开,又被弹起,咕噜噜滚向对面,陆续撞翻了好几张桌案,酒菜洒了一地。
乐师、歌舞妓失声尖叫,现场乱作?一团。
赵沛素日表现得再文雅,毕竟是武官世家出身,年少时曾佩刀而行,抱打不平,多年官宦生涯也只是叫他将这份锐意隐藏。
今日爆发?,张颖岂能抵挡?顿觉毛发?悚立,不禁两股战战,向后跌坐。
“够了!”陈芸拍案而起,“今日不吉,不如改日再议!”
赵沛看了眼如盘明?月,并不买账,“是要议一议,不过非我等,而是贵国。若贵国上下皆无诚意,何必再议?”
眼见陈芸还要发?作?,金晖终于忍不住语速飞快道:“据我估算,如今交趾上下也不过四五百万人口,可稻田多为一年两熟三熟,如何吃得完?交予我朝抵账,岂不妙哉?”
陈芸脑袋里嗡的一声,目光如电,声音如冰,“金大人,慎言!”
揭人不揭短,交趾本就人口不丰,先内乱,又遭瘟疫,所余者多为老弱,西?部吴哥王朝虎视眈眈,本就是陈芸的一块心病,今日却被金晖这样轻佻地说?出来:
“哎,你家人口死绝了,产那么多粮食谁吃啊,给我呗!”
赵沛三步并两步蹿过去,抬手给了金晖一肘子,后者顿时闷哼一声,白着?脸弯下腰去。
赵沛视而不见,继续对陈芸道:“陛下,既然开了口子,我不妨将条件都说?上一说?,至于同意与否,皆在?贵国……”
想啃下交趾这块硬骨头,确实不容易,但绝非不可能。
若交趾打定主意要抵赖,大禄也不介意损人不利己。
“除方才我所提之要求,另外交趾还需开放南部、东部等四处作?为港口,接受我军驻扎,相?关林场等……”
第246章 节点(六)
两国谈判,听上去高贵典雅,实则与商贩讨价还价无甚区别,无外乎一方想多要,另一方想少给。
到了这一步,图穷匕见,什么斯文体面,统统不作数。
当然,谈判桌也是可以讲理的地方,拳头就是硬道理。
大禄使团提出的条件不亚于狮子大开口,双方都知道交趾不可能不还?价。
但什么时候还?,还?到何种?地步,颇有文章可做。
论及国力,交趾自然没有与大禄平起平坐的资格,它所依仗的不外乎两点?:
其?一,大禄刚吞并蒙古,便如正在?消化之?中的猛兽,难免懒怠,纵然有猎物自眼前过?,也不屑于出击;
其?二,交趾地形、气候得?天独厚,难打。
中秋宴上,双方不欢而散,陈芸立刻紧急召集内阁议事?。
交趾受汉学影响颇深,陈芸本人又曾亲自出使过?,如今的朝廷格局处处效仿,俨然就是大禄的翻版。
“陛下,那使者如此放肆,简直视我交趾如无物!如何能应?”
说话的阁员五十多岁,姓陈名功,乃女帝陈芸的族叔,如今皇室权臣代表人物。
“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张颖素来瞧不大上陈功,也知道他的存在?,多半是制衡自己这?个“混血杂种?”来的, “义愤填膺谁都会,三岁顽童尚会吐口水,何用之?有?眼下最要紧的,是能否使大禄让步,再者,否能谋求更有利于我方的条款。”
两国交战,非同儿戏,岂是扔几句气话就能化险为夷的?
若非如此,早在?前番他被人下毒时便开火了!
如今大禄五千多兵马就在?都城外,南部港口还?停泊着一队战舰,不放血是不可能的了。
陈功被当面抢白,面上涨红,瞪着张颖的目光不善。
张颖却不理他,只巴巴儿等着陈芸的回复。
二人鲜明?地代表了当下交趾朝中的两种?态度和反应:
消极不合作,只知道嘴上骂骂咧咧,是战是和,完全没有任何可行的主?张;
迫于形势,必须答应,为交趾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但必须讨价还?价。
陈芸眉头紧锁,想法与张颖无异。
西部吴哥一直蠢蠢欲动。而东南两面,又已经被大禄的水军和战舰封锁,北方自不必说,紧邻大禄之?云贵、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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