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岸芷岸
“从前瞧着娘辛苦,如今看着,她竟还算好的,婆婆不是嫡亲的,到底没有孝道的大帽子扣着,家中也无难缠的小姑,成日上门来,竟跟打秋风似的!你是不知道我那位好小姑,今儿说我的荷包好,明儿夸我的坠子好,恨不得连燃的香饼都要端一匣子走,当真是一点子大家闺秀的模样也没有!从前她家里也是气派过的,怎么这样!”
秦芬听秦贞娘语气渐渐急促,连忙说个玩笑逗一逗她:“从前四姐最大方的,就那支大金钗,说是借我戴,最后还是送了我,姜姑娘这里,你怎么小气起来了?难道就为着我是你亲妹妹?”
秦贞娘从前准要咯咯笑起来的,今日却只弯一弯嘴角,声音都比从前淡一些:“她要的东西也不算金贵,其实我也不是心疼钱,只是瞧不惯她这算计样,我愿意给的,和旁人追着要的,终究不一样!”
秦芬哪里能不明白秦贞娘的意思,见她是真的气急了,便不急着安慰,只轻声点出那句要紧的:“四姐不也明白,这姜家,只是从前气派过。”
秦贞娘一下子泄了气:“是啊,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不是穷人乍富,而是富人乍穷。”
姐妹两个说起私房话,丫鬟们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说尽了烦恼,秦芬忽地想起今日来的要事:“倒险些忘了,三哥叫我带信给你,说你托他的那事会给你办妥,叫你放心。”
范离虽是好心揽事,终究有个越俎代庖的嫌疑,再者说,秦贞娘也未必愿意叫人知道姜家的私事。
果然,秦贞娘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随即就恢复了平日的样子:“这事先得谢你,然后再谢三哥,启文和三哥,如今的交情倒只是平平了。”
一个是昭贵妃的远房侄子,大好前程在前头等着,一个是家道中落的低位官员,家族荣耀皆系于一身,两个人的为人处事定然不同,交情,也自然好不起来了。
秦芬也不去评说什么,又拣了家常问起,姐妹两个说到生男生女,外头响起一声通传:“三姑娘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姜静娘就进了屋。
秦芬还是许久以前见过姜静娘,依稀记得是个清秀模样,彼时姜家才落魄,她穿着素淡衣裳,脸上的神情既倔强又脆弱,今日一瞧,竟好像只剩冷淡和刻薄了。
姜静娘倒还没忘了教养礼数,先对秦芬地问个好,然后又去缠秦贞娘:“嫂子,今儿怎么不找我散心去?”
话一出来,便漏了底了,她装得热情,性子却果真已变了副模样。
秦芬上门,早递了拜帖的,秦贞娘自然要在屋里等着客来,哪里能去她这日日都能见面的小姑屋里。
这不是胡搅蛮缠,就是无事生非。
秦芬低头去看手中的帕子,秦贞娘心里不悦,还得提起笑脸来应酬:“天天和嫂子一起,你也不嫌累。”
姜静娘却没答这一句,惊呼一声,紧紧盯住了秦贞娘手边的匣子:“嫂子,这几样东西可真精巧!呀,这小算盘可也太好看了,给了我,成不成?我只要这一样就好!”
秦芬睇一眼姜静娘,又侧头看看秦贞娘。
眼前是她一道长大的四姐,对她一直都算得上照顾,她可不会像对着范夫人那样事事保守,若是秦贞娘不好意思开口,秦芬准保要挤兑得姜静娘无话可说。
秦贞娘平日里对着这贪心的小姑,再如何也会忍下,然而今日总不能把秦芬的礼物当面给出去,再者也是受够了那口窝囊气,这时怎么也不愿再忍了。
秦贞娘轻轻合上匣子,不咸不淡地道:“三妹还请谅解则个,这几样东西是范夫人送给我腹中胎儿的小礼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给你。”
她借了胎儿说话,倒也不是怕了姜静娘,只是不愿这小姑以后软磨硬泡,更怕婆婆来施压索要,这时便干脆说成给孩子的。
这母女俩脸皮再厚,还能跟小孩子抢东西不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一时竟没想起来这“范夫人”指的是谁,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范离是三品的官职,她在外头,是定然当得起一声“夫人”的。
既秦贞娘都把架子搭起来了,秦芬哪里会由着场子冷下去,略略垂下眼睛,慢悠悠点了个头。
若是姜静娘识趣,便该赶紧转开话题了。
谁知姜静娘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竟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东西是女孩子的玩意儿,嫂子肚子里哪里就知道男女了,这东西,怎么就说是给孩子送的?总不会是范夫人咒我们姜家生女儿吧?”
秦贞娘早见惯了小姑这副模样,这时不过是苦笑摇头,才要想两句话给搪塞过去,秦芬却开口了。
“姜姑娘慎言!你自己是女儿身,你母亲是女儿身,宫中的太后、皇后都是女儿身,作为女子有什么不好?怎么能说我四姐生女孩便是诅咒?”
这话也未必有十分道理,然而却叫姜静娘想起了宫中那位贵妃娘娘,她用力攥住帕子,一下子没了平日撒痴撒娇的模样。
姜家人并没忘记秦贞娘后头有那么一尊大佛,然而秦贞娘平日里不爱提这事,他们便也乐得装做不知道,谁愿意供个菩萨在家呢。
秦芬见姜静娘这时知道怕了,也不接着咄咄逼人,只低头看一看帕子,心中的嘲讽之意却更浓了。
她还当姜家是不怕的呢,若是那样,倒也算是硬骨头,到头来,只不过是欺软怕硬。
想必这四姐自己是个体面姑娘,不愿总是以势压人,再者她与姜启文到底有情,也不愿丈夫的面子受损,因此她自来不爱提那位贵妃表姐。
谁曾想,她不说,姜家人便蹬鼻子上脸了。
想到这里,秦芬又去看一眼秦贞娘,这姑娘脸上只有些尴尬,并无一丝对姜静娘的怜悯,秦芬这便知道,秦贞娘对这小姑,是一点也不喜欢。
秦贞娘顾忌姜启文,秦芬却是不怕的,想想这男人还拿朝堂之事来烦妻子,秦芬心里又更多些气,对着姜静娘,便也没了好声气:“姜姑娘可有要事?我和四姐还有话说,便不留你了。来人!送客!”
秦芬如此越俎代庖,姜静娘简直是不敢相信,待瞧见碧玺真的从外头进来相请,姜静娘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
姜静娘平日里老爱折腾秦贞娘这位嫂子,除开妒忌她嫁妆丰厚、夫妻情深,还有就是瞧不惯那副前呼后拥的做派,她也曾明里暗里指使收买过这院里的丫头,却没一个理会她的。
她还当这些丫头们是蠢得只会听一个话音,这时候才知道,人家只是瞧不上她罢了。
姜静娘倒是也嫉妒秦芬来着,可是一则秦芬是上门的客,第二么,她有那么个凶神恶煞的夫君,谁敢去招惹。
这时听见秦芬下逐客令,姜静娘的脸色又红又白,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秦贞娘看着门帘子微微晃动,脸上却没一丝得意的神情,只用帕子捂了眼睛,不知是累了还是旁的:“你说说,咱们的日子怎么这么难熬。也幸亏你四姐夫还知冷知热些,否则我可真不知道怎么撑下去。”
秦芬从没见过秦贞娘如此伤感,这时多少急智竟使不出来了,不知怎么,竟像碎嘴的婶子婆娘一般,把自家的烦心事拿出来安慰人:
“四姐也不必烦恼,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那范家的牛鬼蛇神,也够我头疼的,我那五嫂虽没开口要东西,也快和你家这小姑差不离了。”
秦贞娘知道自己失态了,捂脸沉默片刻,放下帕子勉强一笑:“真的?我不信,你说说看她是副什么样子。”
秦芬不是个爱论人长短的,也不去说五少奶奶教养如何,只拣些欲图财产的话来说。
秦贞娘听见五少奶奶连丫鬟的月例都要压在手里放印子钱,不由得睁大眼睛:“我的天,这也太……她就不怕出事了连累家里?”
“她若是个心里有成算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秦芬摇摇头,说些心里话,“我还真庆幸她是这样的性子,倘若她是个千伶百俐的,外和那范五少爷一条心,内里又勾连大房,我只怕进门便要没地方站了。”
姐妹两个说些私房话,彼此都开怀些,吃了午饭还意犹未尽,一同卧在床上说话。
因秦芬说大房克扣份例,秦贞娘实在心疼,歇晌起来也不曾放了秦芬走,叫人开匣子取钱,往厨房做了四道甜咸酥点给秦芬装上了。
如今秦贞娘自个儿都得过简朴的日子了,为着秦芬,竟也不管不顾地摆一次排场,后头还不知要受姜夫人和姜姑娘多少闲话呢。
秦芬看着那个大大的雕花食盒,知道这东西虽不贵重,承载的心意却不轻,这时也不多说,与秦贞娘握一握手就转身告辞了。
到了垂花门前,恰遇见那位姜少爷,秦芬对这位四姐夫并无什么好恶,只停下来侧身见礼。
姜启文见了秦芬,脸上添两分笑容:“是五姨来了,贞娘在家老念叨五姨的。”他说着,稍稍顿一顿,“范大人出京去了,五姨以后得闲,还请多来陪陪贞娘。”
秦芬一句一句应了,转身扶着南音的手出去。
南音与桃香呆久了,也渐渐有些看不惯人装腔的性子,一上马车,便气闷地道:“四姑爷方才说咱们少爷出京了,这话怎么也不大中听。”
秦芬正在沉思,听见南音的话,笑着摇摇头:“四姑爷那人虽然心机深沉,可是方才的两句话倒是好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南音在范家呆了些时日,处处都得提防,如今和桃香一样,成了浑身长刺的刺猬性子,这时听了秦芬的话,轻轻嘀咕一句:“姑娘就是好心眼。”
“这哪里就是我好心眼了,你想想,少爷出京了,范家那群人还能安生了?你姑娘我在家,得受多少闲气?若是四姑娘这里时时请我,我岂不是可以躲过范家那些人了?”
南音这才恍然大悟:“哦!这么看着,四姑爷果真是个好人!”
好人这词却又过了,这位四姑爷,不过是个事事爱在心中称个轻重的寻常人罢了。
甫一到家,桃香就喜气洋洋地出来,说接着了华阳宫的赏赐,接着就脸色一沉:“纹银百两,大夫人收进官中了,一些首饰玩意儿,倒还给了姑娘。”
秦芬哪里就缺那一百两银子使了,如今她立足未稳,也不会和大夫人挣这个,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于是只点点头算是知道了这事,然后命南音将点心分了些出来,一份送给范夫人,一份送给五少奶奶。
桃香亲自跑了两趟,回来又倒了一肚子气:“五少奶奶这人也真可笑,前些日子得两匹尺头,又是笑又是卖好,今儿瞧我送的只是点心,卧在床上动也不动,只说了有心两个字,连谢也不曾道一声。”
南音一边把铁牛从点心盘子上赶下桌,一边不疾不徐地道:“少奶奶说了,五少奶奶这副直性子是好相与的,咱们以后,只当她是个路人就得了。”
桃香到底不是笨的,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干脆地应了下来。
秦芬陪秦贞娘说了一日的话,口都干了,这时由得两个丫头说些家常,自己往屋里检视那些赏赐去了。
如今不是年节,连个什么日子都挨不上,宫里哪里会平白无故赏东西出来。
这次的赏赐,只怕又是范离讨来的恩宠,他是怕她在京里受人欺负,求着宫里给她撑腰呢。
秦芬这时心里一边为范离和昭贵妃动容,一边想着旁的事。
范离这样不见外,皇帝难道竟真容得下他?还有昭贵妃,这样明着给娘家人撑腰,真的不会招了皇帝忌讳么?
听说皇帝是个性子深沉的人,大臣们在他面前都少敢高声大气的,秦芬还当他已经得道了呢,原来,皇帝竟也还有寻常人的感情么?
屋子里好容易和宁片刻,到了天色擦黑,婆子们来送晚饭,又起个小小的风波。
家事都把在大夫人手里,婆子们自然大多听她调派,一边给秦芬放碗盘,一边“小声”嘀咕着悄悄话。
她们嘟嘟囔囔,秦芬在内室都隐约听见一些,无非就是秦芬得了点心也不知道给当家太太兼大房伯母送些去,这行为是不知礼云云。
桃香才在五少奶奶处受了气,且还没撒出来呢,这时听了婆子们的话,立刻不客气地还嘴:
“这点心是我们少奶奶从姜家带回来的,是四姑奶奶特地给少奶奶做的,给我们太太送,占着个孝字,给五少奶奶送,是顾着悌字,可没道理要给大夫人送去。”
这话有理有据,婆子们讪笑两声便不敢说话了。
谁知桃香还没尽兴:“你们这些妈妈,可别想挑拨我们少奶奶和大夫人的关系,咱们少奶奶对大夫人的孝心,那可大着呢,贵妃娘娘的赏银都毫不小气地孝敬了大夫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夫人吞了宫中的赏银,认真计较起来,也并不十分占理,婆子们哪敢应这话,一个道头疼,一个道腹痛,脚底抹油,全留了出去。
第210章
范离出京, 秦芬也不去外面冒头,只专心在院里理些家事。
头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五少奶奶说的那扫洒丫头。
小丫头才十来岁,连身子都还没长起来呢, 站在秦芬面前, 颇有些瑟缩样子:“给少奶奶请安。”
南音心软,看她那副模样很是怜悯, 还提点她两句:“你别怕, 少奶奶有话问你, 你有什么说什么,说实话就是了。”
小丫头点点头:“不知少奶奶找我所为何事?”
秦芬原在低头看嫁妆册子, 听了这话倒抬头看一眼小丫头,敢出声问缘故, 哪里会是个胆小的。
小丫头自个儿当然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被叫来的,然而这府里是大夫人当家,她有话去对大夫人回, 也不算有错, 方才一被叫进屋,她已准备了一肚子话, 无论上头七少奶奶问什么,她都能对答如流。
秦芬慢条斯理地将一本册子看完, 又取了一本,一边看一边问话:“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是家里的还是买来的?”
“奴婢叫米花,今年十二, 是外头买来的。”米花说完, 又讨巧地添两句,“能被指来服侍七少奶奶, 是奴婢的福气,奴婢感激不尽呢。”
大夫人也不是傻的,特地选了个外头买来的丫头刺探消息,省得露出马脚后连累家人。
“听说你差事当得不错,我很高兴。”秦芬随口一赞,“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亲人在外头?”
“没,没有,奴婢出来得早,已不记得家在那里了。”米花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我有几个庄子,正需要手脚勤快的人去帮忙,这就叫桃香回一声大夫人,叫你去庄子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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