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岸芷岸
秦珮远远站在一旁不曾说话,杨氏又虚指一指她:“六丫头,你走近些,瞧瞧六弟长得像谁。”
秦珮不可置信地抬头,双目似有些湿意,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去走到摇床边上,认真端详一番:“六弟样貌像父亲,只鼻子高直,这生得像太太。”
她说着,“啪嗒”一滴泪水掉了下来,正巧落在平哥儿的脸颊上,平哥儿好似做了什么美梦,小嘴一咂,竟微微笑了起来。
“瞧,六弟喜欢珮丫头呢,偏珮丫头靠在他旁边他就笑了,我这亲姐姐方才瞧他,他倒睡得正酣。”秦贞娘似是不满,故意撅起嘴来。
杨氏如何不知女儿是有意给六丫头做脸,她听说昨儿两个丫头在五丫头那里又笑又哭的吵嚷半天,后头是六丫头挽着手送女儿出的院门,这时见女儿弄巧,她只作不知,靠着枕头微笑不语。
秦芬左右看看,笑着虚点一点平哥儿:“两个都是六,自然天生就合得来嘛。”
这日看了平哥儿,姐妹几个便一道往秦贞娘院子里去了,因着杨氏坐月子,二房里许多小事,便慢慢交在秦贞娘手里料理,秦贞娘这时说叫上姐妹们,旁人自然是没有多话的。
秦芬从前只跟着秦贞娘进学刺绣、画画写字,不曾见过秦贞娘管家,她还当秦贞娘是初学乍练,谁知待秦贞娘坐在那把铺着锦垫的交椅上,她才见识到了这位四姐的厉害。
婆子丫鬟们领些家用物件,秦贞娘想也不想就说出数来,当场便能把事吩咐妥当,只碰见亲戚间走礼这样的大事,秦贞娘尚不清楚,碧玺在旁提点一两句,便也能办个囫囵了。
待婆子们散去,秦芬端着粉彩小盖碗,对秦贞娘挑一挑眉毛:“四姐管家这样厉害,前次中秋家宴跟着大伯娘办事,原来是藏拙来着。”
秦贞娘知道秦芬是打趣自己,听了也不恼,摇头道:“大伯娘那次,是三房的事情搅在一起,咱们三房与人家嫡亲的毕竟不同,里头许多事夹缠不清的,那阵仗大,我可就不成啦。”
虽然秦贞娘如此自谦,秦芬也还是瞧出来了,杨氏对这位头生女儿,是花了大心思教导,实是抱以厚望的。
秦淑听了,也接一句:“五妹,从前你还小,不记得事,那时太太身子不适,一向是你四姐帮着理事的,她呀,就是过谦了。”
如今金姨娘进了庵堂,再翻不起风浪的,秦淑自家得了个秀才做夫君,柯家待她,又一向是做足规矩,她已没什么不满的了。
她自家心里也知道,若再要强争,只怕连秦览都不容她了,加上玉琴并未回她身边服侍,无人帮着金姨娘左右她的心思,近来,也慢慢与妹妹们亲近些了。
秦贞娘如今又说一门更好的亲,自是不把那柯家瞧在眼里,也懒怠再去计较痛恨秦淑了。虽说心中与秦淑是绝不可能亲近,然而她自幼得杨氏教导,总记着“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再算上秦览秦恒的面子,姐妹二人坐在一处,竟也能说几句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姐妹几人说了半晌,一向聒噪的秦珮却不曾吱声,闷闷地坐着不说话。
秦淑借着喝茶,仔细打量秦珮一眼,搁下茶碗,轻轻擦了擦嘴:“六丫头可是昨儿吃那牛杂汤吃积食了?我记得从前锦儿总给她泡普洱消食的,不若泡一盏上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贞娘听了,点点头应下,回头吩咐了兰儿泡茶上来。秦珮却仍是不曾说话,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好似打瞌睡一般。
秦芬知道,昨日秦珮吐了一番心事,是轻轻松松睡着的,今日绝不至于这样困倦,她心下起疑,便上前一瞧,却见秦珮耳垂通红,再伸手一探,不由得脱口而出:“遭了,六丫头病了!”
秦贞娘也是一惊,随即便平静了下来:“六丫头先是雪中奔波,后头心里又存着事,想是累着了,这才受了风寒,我等会命人请个好大夫进府,仔细开两剂方子就是。”
秦芬急的,却不是这个。
照着她前世所学,秦珮这时发出病来,早几日就该染上了,方才进了上房,只怕也把病菌带了进去。倘若杨氏和平哥儿也生病了,那可不是糟糕至极!
可是,若是直说秦珮可能传给上房病症,那便是把她害了,若是抱着侥幸心理闭口不言,秦芬更是做不到的,这可当真是左右为难。
绞尽脑汁思索半天,才想到个折中的法子:
“四姐,我前几日走在路上也听见两个小丫头咳嗽喷嚏的,今儿又添一个六丫头,可别是什么病症呀。若真是如此,不如每个屋里都分发些药汤,也好防患于未然。”
秦淑捏着帕子,不经意地掩住口鼻:“呀,可别是时疫!”
秦贞娘皱起眉,轻轻瞥她一眼:“好端端的,哪来的时疫,三姐便是爱大惊小怪。”说罢这句,她又垂眸略作思索,随即站起身:“我去找张妈妈说这事,得问张妈妈讨个主意!”
秦芬连忙又嘱咐两句:“四姐,这几日多请大夫瞧瞧太太和平哥儿,只怕更稳妥些。”
秦贞娘一边应下,一边急急离去,走到院门口,又回头高声说一句:“六丫头别挪动了,扶去我屋里睡吧!”
听了这话,春柳从屋里冲了出来,扬声问:“姑娘,六姑娘安置在哪里?你自己呢?”
“放我床上!”远远传来秦贞娘的声音,听着已快走进花园了。
春柳顿时傻眼了,姑娘只答了自己一半,还有最紧要的一半不曾说呢,六姑娘睡在床上了,那姑娘自己又往哪儿去?
秦芬自然瞧出她的为难,再瞧秦珮已烧得脸颊微红,显然是病症慢慢重起来了,于是当机立断:“先听你们姑娘的,把六姑娘安顿好了,到时候她没地方住,三姑娘和我那里都可挤挤的。”
第63章
事急从权, 春柳心里再不愿自家姑娘的屋子被占,也不能在六姑娘生病的当口拖后腿,一咬牙一跺脚,唤了两个小丫头来, 指挥她们扶秦珮进屋去了。
秦芬指一指绫儿:“你先慢着进屋, 暂叫四姑娘这里的人守着六姑娘,你自己回去和你锦儿姐姐说这事, 叫她过来, 再把屋里伶俐的小丫鬟唤两个一道来。”
绫儿尚不明白, 愣怔着问一句:“我们都来了,春柳姐姐、兰儿姐姐她们该住哪里?”
秦芬急着要去秦贞娘身边, 听了这句傻话只笑一笑,拿上手炉便转身走了。
还是春柳上来答了一句:“六姑娘身边离不得你们, 我们自然也得跟着我们姑娘呐,你这傻丫头,难道叫我们姑娘光杆子一个往别处住着去?”
因着如今事多, 张妈妈也不回自己屋里, 只在上房边的小抱厦里守着,若是丫鬟们有服侍不周的, 她也好提点周全。
秦芬到时,秦贞娘正与张妈妈说着病症的事。
见秦芬来, 张妈妈起身福一福,秦贞娘也停住话头,略点了点头, 秦芬避过张妈妈的礼, 坐在秦贞娘身边,仔细听着二人的话。
便是这时, 一个小丫头蹿进屋来:“张妈妈,不好啦,太太发热了!”
张妈妈用力瞪她一眼:“当着四姑娘五姑娘,谁准你这么没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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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丫头此时才瞧见有二位主子姑娘在里头,讪讪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问:“张妈妈,太太发热了,怎么办?”
张妈妈挥一挥手命她出去:“我知道这事了,四姑娘在这里,会定夺这事的,你先回上房好生听着紫晶她们吩咐。”
待那小丫头走了,张妈妈凑近了秦贞娘:“姑娘,太太竟然也发热了,可别是六姑娘传的……”
秦芬知道,杨氏紧接着秦珮发病,倒不大可能是被秦珮传上的了,正想着如何替秦珮说话呢,秦贞娘便摇头否了:“张妈妈,不可这样说,六丫头和娘是一起病倒,怎么好硬说是谁传了谁呢,要说传,只怕还是被小丫头们传上的。”
听了这话,秦芬心里松了口气,对秦贞娘又高看一眼,这小姑娘虽然不懂医,可是说的话既合逻辑又合情理,的确是有大家风范的。
张妈妈面上讪讪,低低应了个是,心里却道自家姑娘只怕是讲理过头,竟有些傻了。
秦芬清一清嗓子:“四姐,是不是赶紧把六弟和太太隔开?”
秦贞娘轻轻一拍桌子:“是,是,还是五丫头想得周到。咱们等着大夫进府,可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得先做些事。”
杨氏坐月子,绝不能挪动,那么要挪的便是平哥儿了。
说是挪出来,也不过是从东稍间的卧室移到西稍间的书房,然而西稍间要多加炭盆取暖,又要给丫鬟乳母加上床榻休息,这里也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打点,眼瞧着秦贞娘和张妈妈忙了起来,秦芬便领着桃香出来了。
出得上房的院门,秦芬不曾回去,脚步不停,转过一个小花圃,走到一间小小的屋子前。
桃香抬头一看,正是库房边碧玺独个儿住着的那间小屋,不由得疑惑:“姑娘,咱们来找碧玺姐姐做什么?”
她说罢,替秦芬拢一拢斗篷的前襟:“这屋里可比咱们自己屋冷,姑娘进去,可得小心些,别也着凉生病了。”
秦芬不曾答话,只命桃香上前去敲门,桃香轻轻敲了两下,屋里便应声了:“外头是谁?请进吧,我在屋里呢。”
进得屋去,小小的一间房子,也架上了格子扇窗,被分了内外两室。
外间只摆了一张小小的圆桌子和几张藤凳,因是冬天,凳子上便套着杂色拼花的棉布套子。当中墙上挂着幅画,细看去却不是寻常的花鸟山水,而是一幅姜太公垂钓图,整个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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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四下一顾,这时碧玺却不在外头。
透过门帘缝往屋内看去,便看见碧玺坐在南窗下,头也不抬地飞针走线。
“碧玺姐姐,今儿天阴,那针线活可略放一放,别熬坏眼睛了。”
碧玺稍一愣怔,放下绣绷,抬头便望见桃香掀着门帘,五姑娘正对自己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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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原来是五姑娘来了,快请进快请进!”碧玺搁下绣绷,局促地搓搓手,“哦,不,还是我出来吧,我这屋里简陋,还是外间可呆得。”
秦芬原是不大好意思进卧房的,听了这话,反倒走了进去。四下粗粗一打量,见里头也是清清爽爽,她不好盯着床铺衣柜看,只去瞧碧玺面前小桌上摆着的东西。
那是个方方的笸箩,里头盛着各色丝线,绣绷上绷着的是一方浅绿帕子,上头绣着一朵半开的牙白色栀子花。
杨氏和秦贞娘只爱牡丹、兰花、老梅这些大气的花卉,秦芬倒是爱些别致的,朝颜也好,石榴花也罢,都是喜欢的。这时瞧见这方帕子,便知道是绣给自己的。
“碧玺姐姐如今跟着张妈妈,得帮手料理府里大事,太太又爱用你绣的东西,便不用老给我做了,我有桃香和蒲草她们呢。”秦芬笑着坐在碧玺对面,“我说过多次了,姐姐只是不肯。”
碧玺也不多推让什么,从窗台上取了个小圆钵子下来,揭开盖子:“姑娘那里有了什么好蜜饯,从没忘了我,我又怎么敢忘了姑娘呢?”
她拣一块盐浸桃肉捏在手里,又开句玩笑:“起初才送这东西来时,桃肉大的大小的小,味道一块淡一块咸,一看就不是梨花的手艺。如今呐,桃香的手艺,可比从前好得多啦。”
这话里透着亲昵,秦芬便也不再客气,与碧玺相视笑一笑。
二人都是聪明人,彼此都知道碧玺以后必得跟着秦贞娘出门的,因此平日里,也不刻意结交。
然而于秦芬来说,她感谢碧玺提点自己、周全徐姨娘,心里存着个涌泉相报的意思,于碧玺来说,主君垂涎于她的容貌,主母对她是又用又防,四姑娘略傲气了些,好容易遇见五姑娘这个平易近人又肯记人好处的主子,她自家也愿意结交。
回得晋州来,两人明面上远了,心里却是更亲近了。
平日里为了避嫌,秦芬是不往碧玺这里来的,今日突然来了,自然不是为了说帕子和蜜饯,碧玺先开口了:“五姑娘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秦芬也不再客气,开口便道:“六姑娘病了,四姑娘做主挪进她屋里了,加上前几日听见几个小丫头咳嗽喷嚏,只怕是病症,得各房发些汤药防一防的,四姑娘已去找张妈妈商议这事了,谁知正商议着,又有小丫头来报,说太太也发热了。幸而平哥儿无事,挪出来就好了。”
碧玺到底是杨氏身边出来的,听见这一句,猛地站了起来:“太太病了?这可怎么是好?她可还在月里呢!”
秦芬知道她着紧,连忙安慰她:“四姑娘早已请了大夫,如今正等着大夫进府,等大夫开了药方,太太吉人自有天相,必能药到病除的。”
碧玺这才放心地坐了下来,她知道如今自家再不能在进上房去服侍的,便双手合十,望空四下拜了几拜:“诸神菩萨保佑太太平安无事。”
拜完菩萨,倒不曾忘记秦芬提起这事的缘故:“五姑娘说这事,可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秦芬点点头:“太太和六姑娘都病了,身边虽有婆子丫鬟服侍,也离不得一个能管事的,我是想着,六姑娘正住在四姐屋里,与三姐一个院子,就叫三姐照应她。四姐挪去我屋里住,她得管家,须得清净些,我便不好与她挤了,干脆我去照顾太太。”
碧玺听了,不过稍一沉吟,立即拍手道:“是,是,四姑娘管家,未必有空去侍疾,照料太太这是露脸的事情,也不必交给三姑娘,自然是该五姑娘去的。五姑娘放心,到时候我准向张妈妈提这事。”
秦芬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又叙几句闲话,便站起身来:“既然碧玺姐姐拿定主意,我就不多留了,这就回屋收拾东西给四姐腾地方,也听着消息去上房。”
出得门来,才走十余步,桃香就憋不住了:“姑娘,我知道咱们在内宅得听太太的话,可是何必上赶着去太太面前卖好呢,倒不如多问两声姨娘好坏。再说了,先放着四姑娘这么个亲闺女呢,姑娘这样做,是不是太……太……那个了。”
她忍了半天,才没说出“媚上”这样的字眼来。
秦芬听了桃香的话,并不气恼,方才碧玺听了她的话,也是这么个想法。
徐姨娘那里,如今只安静待产,秦芬刚和杨氏、秦珮打过照面,去了反而怕传给她病症,不去也罢。
杨氏这人,虽有些私心,为人却还算宽厚,大体上来说,算一个有缺点的普通好人。
平日她厚待秦芬,虽则有她自己的目的,到底也叫秦芬过上了优渥的生活,如今她病了,秦芬于情于理,也不好坐视不管。
更何况,若是和秦淑对调,叫秦淑照应杨氏,难保秦淑不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虽然如今没有金姨娘和玉琴了,秦淑自己已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姑娘,心思难测,秦芬不敢冒这个险。
虽然不能把杨氏视作嫡母,却也是秦芬在这里生存的一重保障,秦览再重视孩子,却也不会管到内院来。
这事还能顺便在杨氏和秦览心里留些印象分,秦芬也不会傻到拒绝。
“四姑娘是太太的亲生嫡女,又要管家,是不必争什么巧的,不会与我计较这个。姨娘那里,咱们不是日日派藕花去看的么?谁又能说句不是?难道为了显出我们清高,不管太太,还特地去照顾姨娘这个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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