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一七令
能查出来的,一共二十三条人命。大理寺让方尧年签字画押时,后面的百姓实在忍不住,直接冲着方尧年丢起了烂菜叶。若不是衙门有小吏拦着,这些人甚至想要直接冲上前乱棍打死方尧年。
案子一上午便审完了,大理寺初审定为死罪,当日便送去刑部复审。
得知方尧年落得个死刑下场后,大理寺外立马响起一片欢呼声。欢呼声由内及外,长久不绝。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数十位家属终于在此刻替自家儿女报了仇,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守着大理寺的所有围观者都在庆贺,这一回承恩公府被捉拿,是他们所有人共同出力的结果。
方尧年被押下去时,郑老伯也终于接回了女儿,父女二人默默离开了大理寺。
父女团聚,苦尽甘来,他们不欲再生事儿,只想赶紧回家。但偏偏有人看不惯他们安然无事,自己一家却要沦为笑柄。
承恩公府的一个庶出子带着人悄悄尾随,等到郑家父女二人离开人群后便上前拦住,嘲讽道:“我若是你,被人糟蹋成这样早没了脸活在这个世上,直接x死了一了百了,省的再丢人现眼。你以为你回了乡下还能过安稳日子,丢了清白的人活该被人唾弃一辈子。”
郑姑娘停下脚步。她记得这个人,平日里跟在方尧年身后摇尾乞怜,如同一只恶狗。
她指着那张尖酸刻薄的脸狠狠啐了一口:“呸!少拿你们这套贞洁论逼我去死。若说脏,谁还有你们承恩公府脏?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如今给狗咬了一口,难不成还要把自己搭进去给狗陪葬?那死狗也配?”
对面之人越发恼火:“你以为今日过后你还能活得了?”
郑老伯气不过,颤颤巍巍地与他对骂起来。
那人才刚叫嚣几句,正要叫人将这对父女俩捉住泄愤,不知道从哪里天降一群人,三两下就将他捉住一顿乱打,拖去了巷子里。
郑家父女正要逃走,忽然被请到了一处马车前。
她挡在父亲身前,却只见车帘被撩开,里面坐着两位容色姣好的贵女。一个明艳,一位清冷。
那位开口时音色也如冷泉一般:“我乃医者,今日回京城办些事,下个月还得去南边行医。你若信得过我可以携家与我同行,我可保你在南边安顿下来,不受方家侵扰。”
郑姑娘审视了两人一眼,她的选择实在不多,留在京城想必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不说方家,有心人的流言蜚语都足够逼死他们父女。
郑姑娘毕恭毕敬地俯身行礼:“姑娘大恩,秀云没齿难忘。”
林簪月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上马车。
马车徐徐驶出,而原本打算出来教训方家人的几个人也停在了原地,一直没出面。杜宁更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方才杨毅恬那厮竟然让他带头教训方家人,杜宁今儿没带家丁哪里敢上?他一向只会窝里横的。
傅朝瑜还记得林姑娘,也认出了崔狄的妹妹。如今这两人竟然插手了,想来郑姑娘应当是能平安出京的。
方尧年的案子判了死刑后,大理寺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彻查承恩公府与京兆尹。
京兆尹徇私枉法收受贿赂,已是不争的事实,即刻便被打入大牢,与一干党羽直接并定为死罪。承恩公府其他人倒是没犯人命,但也算是帮凶,且还当了一个教子无方的罪名。
这两件都是放在后面悄悄地审,百姓虽不知情,但是方尧年出身承恩公府他们却记得牢牢的。
方尧年有罪当诛,承恩公府也难辞其咎。
为平民愤,皇后脱簪待罪,斋戒七日,前往静安寺为枉死的良民与家仆主持法事,并跪在佛祖跟前忏悔自己的过失,将承恩公府行事不仁、管束不力的罪责一并扣在自己身上。
那罪书写的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很快便流传开来,更有人以为皇后此举高义,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胸襟非常人能及。
这还不止,法事过后皇后亲自携被打了三十大板、还没养好身子的承恩公夫妇前往被害人的各家一一致歉弥补,表足了歉意。
儿子尸骨未寒,如今还要给这些人赔礼道歉,承恩公几乎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可纵然承恩公再不愿,依旧得听从皇后的命令,给足了受害者体面,将态度放得再低不过。
承恩公府的惩罚远不止如此,方尧年死后,身边助纣为孽的仆从流放,承恩公被杖责,皇后还向皇上请旨,直接收了承恩公府的爵位,以儆效尤。
一时赫赫扬扬的承恩公府,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方府”。
爵位、官位都没有了,若不是家中还有两个庶子在朝中当个七品小官儿,这一家人连个“府”字都不能用,只能跟寻常百姓一样以方宅来做匾。
堂堂国母能做到这个地步,倒是让蠢蠢欲动的御史台又按下了搞事的心思。他们弹劾,最多也就是将承恩公的爵位弹劾没了,如今皇后还顺带将生父身上的实职也弄没了,倒是比他们还公正。
皇后这回为保皇家颜面,为了替皇上巩固民心,可谓是受了大罪。虽说委屈,但是结果差强人意。
自始至终太子都未曾出面,待尘埃落定后,太子才进宫给皇后请了安。这也是皇后要求的,她自己深陷泥淖也就罢了,太子绝对不能再沾上半点。
承恩公府就这样落败,连京兆尹也没了,就属太子最是不甘:“这回中了老大他们的道,吃了这样大的一个闷亏,来日孤必百倍还之。”
皇后还稳得住,手中徐徐转着佛珠,似乎娘家所受的打击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依旧如从前一样冷静自持,不悲不喜:“端妃这回的确是长进了。也罢,事已至此,这段时间还是稳妥一些,你父皇这些日子都未曾召见你我,想来还在气头上,你在外行事切莫激进。承恩公府虽落败,可是姻亲尚在,你的储君之位也依旧稳固。只要你立住了,承恩公府早晚都有起复的一日。”
无独有偶,眼下端妃也正在告诫大公主:
“这回乃是你们误打误撞,刚好撞到了你父皇心坎里,下回可不许私自行事。”
大公主没将这话放在心上,敷衍一句:“女儿知道。”
端妃说完,想到女儿这回的筹谋又忍不住赞了一句:“不过这回编的故事还真是编得恰到好处,你养着那些人到底没有白花心思。”
大公主愣神:“那故事,不是母妃跟皇兄编的吗?”
端妃迟疑:“不是你?”
大公主也惊悚不已,难道不是母妃跟皇兄?
母女俩面面相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所以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幕后之人目的何在,难道只是为了对付承恩公府?
第49章 种子
母女二人对坐, 猜测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究竟是谁做的局,难不成,他们这边还有不为人知的隐藏支持者?
只是这事儿大公主堂而皇之地插手了, 只怕皇后与太子早已料定了是他们下的手。端妃叮嘱女儿行事小心些, 那《女谈》之事,近日最好不要再做了。
旁的都好说,唯独这一件大公主不乐意。她跟安宁郡主等一众贵女已经收到了许多绣品, 甚至挑出了二十副上上之作, 准备大张旗鼓地请太后与众妃共同评选名次。这事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何能中途而废?
端妃劝不了女儿,更没办法约束大皇子。
大皇子猜出了他父皇的意思, 知道承恩公府已经不足为惧了。虽然遗憾这件事情不能牵扯到皇后与太子,但是砍掉了太子的左膀右臂,还连带着撸走了一个有实权的京兆尹, 怎么看都不亏。
且方家既然都已经倒了, 不妨让他们再身败名裂些。
大皇子做事做绝, 将方尧年查了个底朝天。
除去他在男女一事上形事放荡,手段毒辣之外,更牵扯出方尧年喜欢私下里结交权贵子弟, 引诱他们眠花宿柳, 以及他本人不通文墨, 平日里聚会所作的诗文无一不是请人代笔。啧啧……太子有个这样的表弟, 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的秉性啊。
大皇子公然插手,以至于太子更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越发坚信此事是大皇子所为。
大皇子倒是无所谓,他只想让太子赶紧倒台。
这两人斗得风生水起, 唯独方家再次遭难。
刚刚消停下来的京城百姓又对方家掀起了新一轮的审判,甚至一度迁怒上了这方尧年那群狐朋狗友们,虽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人,但不妨碍他们开骂。这些世家子弟们看着人模狗样的,私底下竟然这样道德败坏,让他们读书都玷污了圣贤书!偏偏这样的人却能得父辈余荫进国子监读书。他们不仅玷污了国子监,也玷污了孙大人!
读书人对此痛心疾首,怪不得孙大人在朝中说要改革国子监生源,想来是失望透顶,早就有此念头了。但凡这些权贵子弟争气一些,孙大人都不至于被气成这样。
经此一事他们越发支持孙大人。这些只知道仗着祖辈的身份、根本不珍惜读书机会的权贵子弟,压根没有资格进国子监。
权贵子弟们这阵子连出门都收敛了许多,被家中拘着,再不敢胡作非为了。
孙明达这些日子明显察觉到变化了,他从前外出行走压根没有什么人认得他,如今但凡出门碰到个学子,要么被人恭敬地行注目礼,要么直接被人拦住,不得已听了些有的没的表衷心敬佩之语。
孙明达全程漠然,然而就是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都挡不住广大读书人的热情。他们似乎认定了孙明达会促成国子监生源x改革一事,简直要将孙大人奉若救世神明了。
不过在国子监里,便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孙明达总能看到某些出身不错的监生一脸怨念地望着自己,不过是碍于他的身份,不敢过来指责罢了。
孙明达宁愿他们还跟从前一样骂他无所作为。
被膈应得次数多了,孙大人烦不胜烦地找上了傅朝瑜,见了面便质问:“外头那些舆论是不是因你而起?”
傅朝瑜眨了眨眼睛,他只是起了个头而已,后面真不是他做的,他准备跟孙大人讲讲道理:“这次的事情明显是冲着方家去的,应当是皇后与太子的政敌所为,能与学生有什么关系?”
“是么?”孙大人阴沉沉地盯着他,“先前那渔女的故事,你敢说与你们无关?”
这种散播的手段无从查起,傅朝瑜几个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被人抓住把柄。不过孙明达也不蠢,这故事走向出人意料又格外能煽动人心,简直像极了傅朝瑜这几个兔崽子们平日里的作风。孙明达与傅朝瑜好歹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若是猜不到这件事情是谁捣的鬼,那真是白当了这么久的先生。
傅朝瑜这回没有否认:“除了这个故事剩下的便没有了,后面应当是大公主与大皇子所为。学生几个为了国子监的名声着想,再没有插手过。”
孙明达怒急攻心:“我是不是还得赞一句你们贴心?”
傅朝瑜乖巧一笑。
笑得孙明达心口直犯疼。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眼下这些读书人闹着要改革,还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孙明达自己也不知往后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了。
孙明达心如死灰,但嘴上还不忘将傅朝瑜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他以后别再自作聪明插手世家的事。其实这几个闹事的人都该骂,不过孙明达心里清楚,搞事儿的头子就是傅朝瑜,只要傅朝瑜安分守己,国子监就没有这么多的事儿。
傅朝瑜是答应得好好的,要多懂事有多懂事,只不过听没听进去就是另一说了。
他走了之后,孙明达又气得骂了一通王纪美,气他这个当先生的教育不了弟子,见天儿地只坑自己!
大皇子意在恶心太子与皇后,但却无意之中帮了国子监一把,也正好合了皇上的意思。皇上早就打着要提拔寒门子弟与世家分庭抗礼的主意。
只是未免世家不满,这件事他不好出头,那日孙明达在大殿上的惊天之语,确实说到了皇上心坎儿里了。
他当日未表态,是因为时机没到,如今方家一次又一次地触发众怒,正好让皇上接着这个由头推行国子监生源改革。
皇上只召了三位丞相入宫商议此事,不论三位丞相心里怎么想,只要在御前,他们从来都是同气连枝,拥护圣上一切抉择。
不拥护不行,他们这位圣上可不是什么绵软性子,那真是亲自带兵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杀出来的,要不不说,一旦说了便是说一不二。他可以容忍朝臣各怀鬼胎,可绝对不能容忍朝臣企图挑战皇权君威。
一旦真的触动皇上的底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今日商议的种种,三位丞相只是从旁辅助,主要章程依旧是皇上拟定。
翌日,一道政令从尚书省发出,言明如今朝野议论纷纷,为止非议,国子监将于下一年改革生源,并与余杭郡分设南国子监,一切规章比照京城。
圣旨一出,国子监生源改革有一次闹得沸沸扬扬。
寻常学子注意的是,明年国子监即将扩招,国子学、太学、四门等扩出了将近两百名额,即便寻常百姓出身的学子也能通过考试进国子学等读书。届时,国子监会分甲乙两班,分班不凭家世只凭成绩,相对应的,国子监结业岁考也会增加难度,凭成绩过考,而非凭借家世。
学子们欢欣雀跃,仿佛自己见证了一个不可能的奇迹。这要是换成两个月前,谁敢想想寻常子弟只要聪慧就能进国子监读书,那可是等级森严的国子监啊,如今竟也破格了。
看来,文教是否得以兴盛,还得看孙大人。
国子监这回大出风头,由孙大人主编的科举参考书有一次迎来了销售热潮。原先只在京城一带买得火,如今大江南北的书谱都有了这般参考书的身影。
学子们对孙大人的崇敬之情,无形之中又拔高了许多。
而世家大族在意的是,各家的子弟幸好还能够凭借家世入国子监,如今入国子监从原本的看家世变成了家世、学识皆可。好歹保住了世家大族最后一点颜面了,看来圣上还没有做绝。只是争气的孩子还好,不争气的孩子入国子监多半会被分到乙等班,原本没有多少比较的机会,比人差些也就差些,可往后时时都在比,他们若总输人一头未免太憋屈。
造成一切都是承恩公府,不对,如今只是方家了。
其实早在方家出事引发民愤的时候,世家便已察觉不妙了,只是那会儿他们总还心存期待,想着皇上不会这般无情,不成想,皇上真就如此无情。
连皇后的母家都说问罪便问罪了,他们跟皇后娘家比起来,更显得无足轻重。可方家是罪有应得,他们才是被无端牵连的!
方家不得不承受来日四面八方的仇视排挤。原本他们即便门庭落败,可只要依靠着皇后与太子,凭借多年巩固下来的关系网,一样能在这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如今却不行了,方家引发了世家大族的众怒。
要不是方尧年胡作非为,国子监改革不会这么轻易推行,他们家的子弟也不必与寻常学子争抢科举入仕的权利。
方家作为这一切的导火索,理所应当得承受随之而来的报复。近日方家仅剩的几个尚在朝中的庶子与族人,都不约而同地遭到了排挤打压,每日过得如丧家犬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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