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萧无忧提心。
“永安公主喜欢唤朕师父。”温孤仪缓下声色,“你以后也可以这样叫。”
萧无忧松下口气,点点头。
“现在,你看着师父。”温孤仪又道。
四目相对。
原该从眼里望进心里面。
但被禁锢的人,已经婆娑了泪眼,什么也看不见。
他以为她害怕。
她却是在哀叹。
错付的年华,枉死的家人,被灭的山河。
还有今日被当成替身的族妹。
子系中山狼。
“夜深了,我们歇下吧。”温孤仪将她眼底泪水抹去。
纵然这晚在见到他的一刻,萧无忧便知晓了他来此的目的,然这厢听他说出,隐忍多时的情绪终究还是喷薄出来。
“当真,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其余皆可。”
话脱口,她并没有多少害怕。
温孤仪对卢七的限度,前些日子已经探出。再者还有辅国公府这处靠山,他最多气恼责罚,不会动真格断生死。
却不料,他竟连气恼都没有,反而笑意愈发温润,“就这样,肆意些,便同你族姐更像了。”
萧无忧一时没有回神,待反应过来,已经被他牵入内寝,两人平躺在榻上。
到这一刻,她亦不在挣扎,从决定以日代月入宫的一刻,她便知晓有这么一天。纵然被封了长公主,虚存着一层兄妹之情,她也不曾妄想过,会有摆脱侍寝的可能。毕竟,若温孤仪当真对卢七存的是亲情之谊,无有男女之意,按年龄算,义女更合适。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是,她的理智输给了她的本能。
温孤仪并没有动她,只是这般同她并肩仰躺着。
药师谷的七年岁月里,她是天真烂漫的稚女,他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他养她长大,他们有过很多搂抱亲昵的日子,但却从未这般同榻越礼过。
倒是回了京畿皇城,她与他告白的那日,在得了他的一句不喜欢后,她拉他入了这间南屋,自己躺在还未有家具入置的空地上,拍着一旁空出的位置,“你想清楚了,你不做孤的驸马,他日孤枕榻畔,便是旁的郎君了。”
“地上凉,殿下起来。”他走近她,俯身看她。
见人不肯起身,良久方道,“臣一直很清楚。”
话音落,小公主一直阖着的双眼慢慢睁开,定定看他。须臾,腾得爬起身,边拽边推将他赶出府门。
她抹泪跺脚,“温孤仪,你最好别后悔。”
“不必紧张,今晚我们就这样躺着。”温孤仪看着帐顶,重新覆上萧无忧细软的五指。
萧无忧曲了曲指头,轻“嗯”了声。
她觉得胸口憋闷,是方才回神被温孤仪牵着上榻的那一刻。
亦是这只被他握过的手,掌心生出一层细汗,黏腻得让她覆在帛上想要搓干净。这好不容易拭净了,却又被他攥在掌中。
夜色静谧,能听到外头一点风声,和这处女子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她闭上眼,告诉自己这夜很快就过去了。
只是,在闭合双目的黑暗中,她看到了十年前在突厥的一幕。
那是她的新婚夜。
六十多岁的墨勒可汗掀开锦被,看被剥得不着寸缕的她。
如病虎看羊羔。
她从被脱掉第一件衣裳开始,就闭起了双眼。
安慰自己,这夜很快就过去了。
忍一忍,挣出时间,挣出兵甲,挣出生机,师父会来接她回家。
老可汗压下来,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师父的样子,她想让自己好过些。
可是,无比直观的感受,击碎她可悲的幻想。
久病年迈的男人身上腐朽又溃败的气息提醒她,不是师父的白梅冷香。
已经撑不起的人事借由“金玉角”割花撬路的疼痛告诉她,不是师父的温柔抚慰。
她在无法抑制的呻、吟中崩溃,磅礴的眼泪和汹涌的鲜血一起流下。
如同十年后的今天,她隐忍的理智终于还是碎裂。
在无尽的战栗中,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搅,胸腔中的恶心,“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这晚用的膳,吃的药,喝的汤,在十年魂牵梦萦的梅香中,在年少真心实意爱慕过的男人面前,全部吐了出来。
只因与他同榻了一瞬,被他牵了一次手。
他拍在她背脊的每一下顺抚,像极了墨勒可汗手中“金玉角”每一次的□□进退。
他又靠近些,俯身问她,“好些没?”
她避无可避,抬眸模模糊糊冲他笑,未几彻底散了意识。
第15章 养成
◎他想把卢七养成永安。◎
经此一夜,温孤仪便常来公主府。不定时辰,除了逢五、逢十要早朝的前一晚留宿宫中,其余时候无论白日还是晚上他想来便随时过来。
出入公主府的频率高了,又是在皇城中,百官权贵私下总有议论,道是无需太久,公主府便该合门,后宫则将多出一位宠妃。
帝王一点风流韵事,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者当初卢文松送女入宫时,便是这么个意思。
然而辰光一日日过去,公主始终待在府中,不曾搬去后宫。六局的彤史上也不曾有过永安公主侍寝的记录。
即便有那么两次,温孤仪当真宿在公主府中,却也不曾碰过她。只同头一回那般,与她并肩躺着。
唯一的不同是从萧无忧独居的南屋,搬去了夫妻同寝的东屋。然而不论在哪间屋里,萧无忧都战栗惶恐,阵阵虚汗。
温孤仪不喜强迫,更厌恶被当做强迫,看卢七这般,再遥想萧无忧当年桀骜姿仪,便回回觉得无趣,未至鸡鸣,踩着夜色星露回了宫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转眼已是五月里,萧无忧基本确定了温孤仪的意思。
他不是把卢七当作了自己,是要把卢七养成自己。
他来公主府的日子是有规律的,逢二、七过来。
旁人或许不知,但萧无忧却清楚,每月初二、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这六日,是药师谷检查课业的日子。
如今温孤仪用来教导卢七学习药师谷的课业。
甚至,还备下了药师谷的服饰,凡他来,她便必须穿上。
譬如今个五月初七,午后歇晌的时辰,琳琅道,“前日端阳节,姑娘才赴宫宴见过陛下,想来这两日陛下不会来了。”
算着日子,萧无忧起先并没有睡踏实,后来实在睡意上来,模模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为何,她近来愈发嗜睡些。
待睁眼,竟已是山光日下。
床榻不远处的桌案旁,温孤仪正在烹茶。
“醒了?”他酌茶毕,分来一碗给她。
“嗯。”萧无忧接过,慢慢饮下。
“可品出什么味道?”温孤仪坐在榻畔,不着痕迹地观她神色。
轻而不浮,淡香缭绕,是去岁初梅上的雪水。
香散苦泛,层层叠叠,好好的茶饼里煎入了细盐和风干的白梅花瓣。
是他最爱喝的白梅茶。
但无论是在药师谷,还是回了成安,萧无忧都拒绝饮此茶。
太难喝了。
用一点香勾着你,后头苦不堪言???。
然药师谷门人,都饮此茶,道是可以静心理气,是上等好汤。
萧无忧秉着尊师重道的规矩,每月在逢二、七这两日象征性用一盏,趁他不注意便赶紧吐了。难得咽下,她能佐上一碟子蜜饯、果糖。
“除了有些苦,轻与清皆够了。”如今,萧无忧不紧不慢喝了半盏,神情淡然地品赞。
温孤仪却盯住了她,脸色慢慢沉下,片刻道,“以后再给你,你就说不喜欢。这么苦的东西,你何时咽下过!”
“还有,以后歇晌,莫超过半个时辰。每日末时正歇下,末时四刻起身。”
这是和亲前,萧无忧的歇晌时间,确实较为合理。
但是后来到了突厥,没有多久便打破了。
开始的两年,她好多时候都缠绵病榻,无谓就寝和歇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后来身子复原些,也依旧不辨昼夜。因为但凡珈利可汗得了好酒好药,总拖着她尝试、助兴。一回下来,起码一个时辰过去。她又痛又累,连呼吸都没有力气,下榻起身至少得三两日后了。
“臣妹……”萧无忧顿了顿,改口道,“孤记下了。”
温孤仪不许她称臣,称妾,亦不许唤他“陛下”。
上月里给她立规矩的时候,讲到这处,他停下许久,方拉着她的手道,“公主于臣,永远都是公主。你我之间若非要论君臣,也该是公主为君,我为臣。”
“将衣衫穿好。”温孤仪捧来一个盒子,里头装着药师谷夏日衣衫,“师父着人连夜制的,接下来天气热了,换它吧。”
“好。”萧无忧应声道。
温孤仪说他们也可以师徒相称。
但是萧无忧觉得不行。
他养她的七年,同那穿心一箭抵了。但是他手上占着她手足至亲的血,如此师徒情分早已了却。
所以她竭力避着唤他“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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