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眼下功夫,两人来回几轮话语,她都不应口。温孤仪肉眼可见地不豫。
果然,他道,“你今个还没唤师父。”
“我、实在不敢。”萧无忧垂着脑袋道,“臣妹称孤已是僭越,再代公主唤您师父,实在……”
“你有什么不敢,你都敢既做师徒又做夫妻,天下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温孤仪突然吼出声来,攥着榻上人纤薄肩背,“给我把头抬起来,把眼睛长到天上去!”
萧无忧冷嗤,掀起眼皮的一瞬,当真复了两分傲气。
温孤仪呆了呆,呢喃道,“殿下!”
萧无忧便瞬间垂下眼睑,惶恐地往后躲去,更不曾应声。
面前的男人回神,片刻道,“方才挺好,躲什么!”
“嗯。”缩在床角的姑娘诺诺颔首,又拙劣得扬起头,攒出拙劣的笑。
“自己更衣吧。”温孤仪撇了眼,意兴阑珊。
“你离远些,给孤传人伺候。”萧无忧话语落下,温孤仪仿若又握生机,竟笑出了声。
人有相似,譬如后宫中的那些莺莺燕燕。
有和她杏眼相似的,有笑起来和她一样成月牙眼的,有陪了她一些年头举止像她的,还有她以往喜欢的女伴陪她日久的……
但是总不如眼前这个,不仅一张皮囊像,还有两分相近的血缘,偶尔能激出一丝和她几近相同的气息气质。
仅这一丝,足矣。
“穿好了,稍后教你练剑。”隔着屏风,温孤仪看一眼天色,温声道,“这个时辰,成吗?”
自然是不成的。
温孤仪又观滴漏,申时七刻是永安用晚膳的时辰。旁的都好说,在这用膳上,谁能晚她一刻,误她时辰,她能发好大的脾气。
“成,天色尚早。”萧无忧已经穿戴齐整,接过侍者递上的剑,转过屏风朗声道,“师父,我会好好学的。”
“师父,是背心法,还是先对剑招?”
“不先用膳吗?”温孤仪皱了皱眉接过剑,搁在一旁,“申时七刻是晚膳时辰!”
“不要紧。”萧无忧乖顺道,“师父过来一趟,教导永安,永安自当好好学。”
“我陪你用膳吧。”温孤仪合了合眼,“方才我来时,看了你府中今日的膳食单子,主菜中添了两道时令菜,光明虾炙和金银夹花平截,我们一道尝个鲜。”
“也成,听您的。”
“成什么!”温孤仪忍无可忍,“上月给你立的规矩、要注意的喜好忌讳,你到底记得多少?”
“臣、臣妹一直反复诵读……”萧无忧几乎本能地跪下去,又不敢跪,只将头埋得更深,“实在公主癖好太多,臣妹、妾……总有疏漏,日日背诵,已有出错……”
“反复诵读?”
“日日背诵?”
温孤仪唇齿滚过这些字眼,冷嗤道,“是故你背了何物?记得几何?卷宗上有没有说,公主过目不忘,聪颖无双?”
“怎会如此蠢笨,将这等无用功宣之于口?”
“妾辱没公主,辜负陛下,罪该万死!”面前人眼泪和膝盖一起跌下,哀哀跪在他面前。
生生撕碎他编织许久的梦境。
“谁让你跪的?”
“谁许你哭的?”
“谁许你自称妾的?”
“你要昂着头,称孤!称本殿!”
温孤仪怒道,一把将人拽起,按在座上。
半晌,看座上人拼命忍住眼泪,眉宇中现出两分坚毅色,他方慢慢平复了躁意,退身拱手道,“臣告退。”
看背影淹没在余晖里,满殿虽已见过此情状多次、但依旧不能习惯的侍者方拥上去安抚卢七姑娘。
常姑姑捧着茶给她压惊,“姑娘,上月里那些个规矩,就算没有烂熟于心,您不也记了七七八八,尤其是日常衣食紧要的那些,都熟悉的呀。”
“熟悉了就不能忘记吗?”琳琅气呼呼走上来,给自家姑娘搭了条披帛,“姑娘是个人,又不是泥偶,捏成什么样便成什么样,纵是成了、像了,那性子癖好一下能全改了?”
小丫头狠瞪一眼人影离去的方向,压声切齿道,“简直是个疯子,当年自个射杀公主,如今又来做给谁看……”
“你也是个祖宗!”常姑姑一把捂住她的嘴,“成日浑说什么。”
萧无忧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今个她实在疲累想睡,不想应付他,方这般打发了。只是眼下这样一闹,竟把睡意也退去两分。
“传膳吧,我先用膳。”
未几,一桌膳点便摆了上来,萧无忧看着中间的光明虾炙和金银夹花平截,都是海鲜发物,她嫌腥气一贯是不吃的。
方才顺从要吃,自然惹他不快。
膳毕,她伏案整理这段时日的事宜,总觉好多地方都前后矛盾。
当日在辅国公府醒来,关于卢七入宫选秀,她的猜测是,温孤仪同卢文松之间的利益交换。而卢文松亦是默认的。
这一个月中,王蕴来看过她两回,话里话外探她口风,问侍寝的如何了?
只是按着这个思路顺下去,卢七顶着一张和自己几乎一样的脸,温孤仪该厌恶才对。纵是看着辅国公府的面子,也该当摆设搁置或者随意应付。
如今这般,简直匪夷所思。
若是痛失所爱,疯魔了作此举动聊以慰藉,倒也勉强能理解。
可是永安公主,是他温孤仪所爱吗?
那假劣的蚕丝软甲,带毒的箭矢,唯恐不能要她性命。
还有如今被改天换日的江山,无不显示他司马昭之心。
再有便是王蕴关于侍寝的询问让她觉得莫名即便是从利益出发,如何这般急促催她,话里话外都十分关心,唯恐她不能侍寝。
只是还未在思索更多,她便又懒懒起了睡意。
幸得宋嬷嬷进来道是汤浴已经备好,问是否现下便去泡养。
闻可以沐浴,萧无忧原本已经虚阖的双眼陡然撑开,只起身道,“现下就去,不然我又要睡了。”
“可是暮春时节,人愈发懒了。”她趴在热气氤氲的木桶沿上嘀咕。
常姑姑闻这话,不由看了眼宋嬷嬷,低声道,“姑娘,您这个月月信可至了?”
萧无忧愣了愣,反应过来,“姑姑多虑了,上月才过去十余日。”再者,温孤仪不曾碰她,她尚且完璧之身。
纵是真有那一日……
萧无忧浸在汤中的手摸上小腹,她也绝不会生下萧氏与温孤两姓交融的血脉。恰如卢文松谋划的,王蕴所说的。
她的孩子,纵然冠了温孤姓,亦是萧家后裔。
但萧无忧想,这是不对的,萧家子嗣自可以和任何姓氏交融,但是如何能混入仇人的血!
净室水雾绕烛影,泡在汤中人睡眼迷蒙,渐渐合眼。
灯光暗下又点起,现出另一个人的轮廓。
皇宫含象殿内,只帝王案前一盏琉璃灯发出微弱光芒,将温孤仪的面容衬的忽明忽暗。
他自回宫便撤了宫人,一直沉默坐到此时。
烛蜡滴落,他终于开口,让人从后宫传来一个女子。
来人是贞德元年入的后宫,无品无阶无封号,却住在皇后的甘露殿,满宫妃嫔连着郑娴妃亦不敢招惹。
甚至,她们都不知这人是何方人士,容貌几何。
三年来,她从未踏出过???中宫殿,只在里头专心照养一个孩子。
“琥珀!”温孤仪抬眸看她,平静道,“明日起,你去伺候公主吧。”
“你休想!”隔着丈地,琥珀将一男童护在身后,丝毫无惧御案后的九五之尊,“我不是你,空对着一具相似皮囊做梦。这个世上,我绝不侍二主,尤其是披着同公主一样皮相的人。你这般,既侮辱了一个无辜的姑娘,亦对不起公主!”
“我忘了……”侍女笑着落下泪来,“很久前,你就对不起公主!”
温孤仪并不在意她的谩骂嘲讽,只缓步走来,从她手中拽过孩子,强行拉在身侧,“去好好侍奉公主。侍奉的好,朕还让你照顾豫王世子。”
豫王,是萧无忧三哥。
眼下这个,乃豫王长子,萧家皇室现存的最后一个嫡出血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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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探话
◎长公主那处不若臣去看顾吧。◎
琥珀来公主府,温孤仪给的旨意是让宫中积年的姑姑前来教导卢七规矩。萧无忧跪听口谕时,为着这个相同的名字心中还惆怅了一瞬。
叹自个如今光景,哪也去不得,纵是有心想找一找琥珀的下落,却也无计可施。
当年云中城内一线生机,也不知那二人有没有见得天日!
然待抬头起身的一刻,萧无忧整个人怔在原地
面前这位从宫中而来的姑姑,分明就是她的琥珀。
“奴婢拜见公主!”琥珀依礼跪拜。
“无须多礼。”萧无忧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顾忌还有旁人在,只持着对年长有经验的姑姑的尊重,亲身将她扶起。
琥珀并不原细看她,只扫过一眼,便垂下了眼睑。
世上人有相似。
这些年,后宫之中,温孤仪两次选秀,择入宫廷的人都带着萧无忧的眉眼风情。她虽身在甘露殿,不理外事。但每每得一多像两分的女子,温孤仪总拿来图像与她看。
更有甚者,甘露殿宫门紧闭,他还让阖宫嫔妃在殿外晨昏定省,直闹了大半年。直到她言公主在突厥的最后日子,体虚病重,听不得声响,受不起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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