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 第40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天子骊山遇刺一案了结了。

  六部,兰台,敬事房三处中,原是敬事房的小夏子乃崔氏细作,将御前消息传递出去,如此召来骊山上崔氏的两千死士,进行谋逆。

  如今,已经赐小夏子凌迟之罪,其余人皆释放,归原职。

  萧无忧闻此消息,自然知晓是温孤仪兑了承诺,乃轻查之。

  这一昼夜无声的博弈,他退步了。

  她便该见好就收。

  但萧无忧依旧没有就时入宫,只将态度软下三分,不再过分激怒温孤仪,让内侍监回话,道是晚间宫门下钥前定然入宫。

  她亦坦然回明延后入宫的缘由,乃去裴宅一趟,探望裴中丞,谢他多番相救之恩。

  所谓刑不上大夫。

  然在先前清查刺客中,五品及以上官员,未入大理寺,而是直接入了帝王亲掌的昭狱,皆上了刑。

  昭狱不比旁的地方,七十二套刑法能将人拆皮剥骨又留其命,可谓残忍至极。

  裴湛曾在入狱的第二日,血书转呈君前。

  亦是那一句“刑不上大夫”,却不是为自己求情,其中言辞恳切道:

  “今天下初定,朝廷新辟,非乱世需用重典,乃治世需留贤才。君为贼刺,确该清查。然六部、兰台、敬事房三处,共涉事官员四十九人,若以误杀三千而不留一人之法,纵是杀之其人,亦彻底寒诸臣之心,损圣君之清名。臣不才,得陛下三顾而出仕。自以为,人以为,皆以为乃陛下之近臣、心腹。故臣斗胆,且求将诸刑付吾身,一来可慑涉事群臣之胆,二来可保???陛下仁德之声,三来也可再证臣心之昭昭。如此一箭三雕尔,望君慎裁之。”

  温孤仪对裴湛,原是信任颇多,此番牵涉其中,原是头一个查了他的踪迹。其中原也只有一处有嫌疑,便是六月初九那日,他去敬事房问了万总管和小夏子要购买茶叶,如此和小夏子沾上的关系。

  旁的并无疑点。

  不过是温孤仪一则疑心重,二则心中莫名觉得他与萧无忧独处了一些时候,如今想来多有不快,遂一时没有放出来。

  不想得他那封血书,遂将计就计准了他的请求。

  如此,如今裴湛虽出了昭狱回府,却是一身血伤。若非他一身精纯的内力支撑,估计根本挺不过去。

  萧无忧见到他的时候,白氏将将给他解开血衣上好药,言他此刻用了药,许是药力起了效果,睡过去了。

  萧无忧站在门外,按理自不该去扰他,然思绪片刻,她还是轻声道,“义母,我进去看他一眼成吗?”

  白氏点了点头,哽咽道,“去吧,我去看看他祖母。人老了,方才看一眼,险些没急晕过去。”

  萧无忧谴退琳琅和琥珀,独自入了房内。

  榻上人伤的不轻,夏日怕感染,并未给他该毯子薄被。

  如此便清晰可见,一身棉白亵衣下,手足皆是伤,胸膛缠着绷带,隐隐现出血迹。十余日不见,他整个瘦了一圈。

  报信,护住世家兵甲。

  独受刑罚,保住各部官员。

  洛阳金光寺中,他说,“臣,是邺臣,是殿下一生之臣。”

  当真不是一句空话。

  萧无忧突然有些后悔,今日来此。

  或许,不该来的。

  他做的已经足够。

  “水……”裴湛伤在多处,有些发烧。

  萧无忧起身给他倒了盏水,坐在榻畔喂他。

  不愧是武状元出身,这样的境地中,他竟豁然睁开了双眼,抬手一把掐住身前人脖子。

  “是我!”萧无忧艰难开口。

  “殿下?”裴湛体内气息涤荡,忍不住急咳了两声,松下手来,“如何是您?方才臣感知气息不对,不似臣母亲,抱歉……”

  萧无忧摇首,抽出巾怕给他将不慎打翻在身的水渍擦去,转头又给他倒了一盏。

  “殿下如何清瘦成这样?您毒解了吗?”裴湛用过水,眉眼里多出两分落寞。

  “我无妨,左右快好了。”萧无忧扶他躺下,明明瘦更多的是他,伤成这样的也是他,偏他开口便识出她轮廓。

  一句“如何清瘦成这样?”

  萧无忧想起数日里温孤仪的纠缠胁迫,姜氏的进退逼压,再想榻上人的种种,原本撑着的一口气散开来,双眼一下便红了。

  满目热泪含在眼眶中。

  她往前倾了一瞬,是扑入怀中的模样,却到底没有动作,只攥了一把他的袖角,连他手背都不曾碰上,中间隔着一条缝隙。

  一滴眼泪滚下,落在间隙里,联通彼此皮肉。

  裴湛五指动了动,他的掌心下,从白氏给他脱衣治伤起,便一直握着那个绣囊。

  此刻依旧握着。

  眼下,他松开绣囊,想抬手给她拭泪,却到底没有抬起,只往一侧挪过,让那条缝隙更大些。

  只是泪渍在绣囊上晕开,细看,依旧将他二人素指相连。

  泪水能有多少,即便姑娘还在落下,但是他若大幅度挪过去,自然也是可以避开的。

  然他却未再挪动,只感受着那处绣囊的潮湿。

  大概唯有这一片湿润的触觉,是他们能够一起感知的。

  她感知他刑罚后骨肉的伤痛,他感受她数日来隐忍的委屈。

  许久,他握住绣囊,开了口。

  声音又轻又低,是兄长模样,“不哭了。”

  萧无忧露出一点笑,吸了吸鼻子,垂眸见那个绣囊,知晓里头的东西,“这放好便是,你握在手里作甚?”

  说着,从他手中拿出,欲将它放好。

  其实,这回过来,她是打算将那个荷包拿走的。

  若身份没有暴露便罢,如今温孤仪已经知晓她的身份,裴湛处留着这么一个东西,纵是他再小心细致,她总觉不放心。

  温孤仪是识得绣囊中那个荷包的。

  裴湛作用太大了,她不能让他折在此处。

  却不想,裴湛一把抽了过去。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大人此番遭遇,念君心多疑,一片好意而已。”萧无忧蛮横夺过绣囊,用言语扼制住重伤的人,“这里头的荷包,我认识,是我族姐已故的永安公主的。大人当知晓陛下对其的心思,你这般留着……”

  萧无忧本已经拿出荷包,只觉里头尚有东西,遂打算将里面之物拿出还给裴湛,荷包带走销毁,不想拿到一半,不由手抖。

  她摸出的是一截青丝,随着青丝一点点拿出,确切的说,是一截辫发的青丝,上头缠着一根带玉珠的金线。

  青丝难辨。

  玉珠甚多。

  金线也不是稀罕的东西。

  但是,金线缠珠,编在发中;截发三寸,赠一男子。

  她想不出,这缕青丝,除了是她的,还能有谁。

  “大人从何处得此发?”她泪眼朦胧看他。

  裴湛从她手中接过,珍而重之放入荷包内,紧紧握在手中。

  却也没有瞒她,只仰躺在榻声色平静道,“这是三年前,云中城中所得。此发乃你族姐,永安公主的。”

  “臣一生,见过公主两回,受她二次恩惠。头一回是十一岁在她府门口,得她一定金子,二两碎银,如此救得病重祖母,此为一恩。公主要臣参加科举,入她门下,臣做到了。可是臣高中之时,公主已经先一步报效家国,臣无法入其门。三年前,闻大军入漠北救公主,两厢僵持,臣乌衣夜行,想救公主以抱其恩。却不想,报恩不成,反为公主二次相救,苟活于世。此为第二恩。”

  “彼时,公主截发于臣,要臣将此发葬于故土,便算她归乡。”他捻着那个荷包,摸着青丝的轮廓,清泪汹涌而来,滴落床榻。

  “那你,为何不将她葬于尘土下?”

  年轻的状元郎,合眼任热泪流泻,半晌方道,“俗世污浊,臣寻不到净土以安公主,念己平生尚洁,斗胆以余生葬她。”

  榻畔的女子突然捂住了唇口,隐忍哽咽。

  以余生葬她。

  所以,这才是他百般退亲的缘故。

  “值得吗?”她问他。

  往后半生孤苦,一人守三寸青丝,度岁月漫长。

  他睁开眼,侧首看她,眸光清亮又坦然,只将那荷包握得更紧,“何论值得,是臣愿意而已。”

  该何处葬你,唯心上隅,千年不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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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情意◇

  ◎一分爱意,九分信仰。◎

  竹影帘动,满架蔷薇弥香。

  这日午后,萧无忧本欲待裴湛睡去,再离开。

  她想,在他昏睡不清醒的时候,在他胸膛靠一靠,亦想伸开臂膀抱一抱他。

  但到底没有犟过他。

  那个看着亲和温雅的端方君子,有他自己的坚持和边界,他在面前女子恍惚的神色和清晰的泪水里,辨出她情感的复杂。

  具体几何,他并不确定。

  但也无需确定。

  他要做的,是同她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