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 第41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他没有忘记,这是与他曾有婚约的辅国公之女,卢七姑娘。

  她肖似她族姐,但终是两个人。

  是故,在明明高热发起,头脑昏沉的境地里,他还是强撑起一片清明,挪过了手,同她彻底拉开一道距离。

  只将那个荷包完整握在手心。

  “七姑娘。”他这样唤她,没有君臣的恭敬疏离,有的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寻常礼仪。

  只撑着坐起身,推开她的搀扶,对她含笑致谢。

  他道,“你很好,裴某与你退婚,确因永安公主之故。但裴某与公主不过两面之交,说什么情深似海,痴心一片,多来是可笑的。无有时日相处磨合的情感,谈不上深与痴。”

  “裴某于公主之情,恩德敬仰远胜男女之爱。”

  “远胜?”姑娘准确无误地掐入字眼。

  青年郎君虚白的面容浮上一层腼腆色,耳垂都微微泛红,然开口却依旧是朗朗坚定声,“爱慕,可一眼万年。何论裴某有幸,一生得见公主两回,足矣生出一分爱意。”

  “一分爱意——”姑娘颔首,唇齿间咀嚼,“九分信仰?”

  “对!”裴湛不避不躲,应声道,“若是十分信仰,裴某与妻可一同缅怀公主。然生此一分爱意,裴某便不能再娶旁人。若娶,是对公主之不敬不纯,对结发人之不公不平。”

  “七姑娘!”他再唤这个称呼,“你能明白吗?”

  萧无忧对上他澄澈双眸,没有回他这个问题,只???问了另一个问题,“郎君为何择今日,与我这般肺腑相告?”

  半日清明坚定的人,露出一丝迟疑。

  握在荷包的五指轻颤,指尖发白。

  片刻,他方回正目光,复了方才模样,眼神明亮,话语平和。

  他道,“七姑娘,近来多有唐突,对不起。”

  四目相似,萧无忧却笑了。

  笑得欣慰又温柔。

  她轻轻舒了口气。

  得君心磊落至此,得郎坦诚待之,她和卢七,都有幸。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这数月间,或许起初当真是兄妹之谊,君臣之意。

  但是后来在不经意间,他生出了情愫,她能感觉到。

  那日在骊山之上,她让他伴在榻侧,夜宿一晚。他拒绝了,只毅然离开,去了不知何处安歇。

  那时他已是在对先前种种意味不明之事的无声斩断。

  而眼下这一声“对不起”,已然是无声到有声的抽离。

  “七姑娘,抱歉。”他又道了一次歉,甚至直起身子,向她拱手作揖。

  萧无忧没有拦下,只沉默看他。

  低垂的眉眼带着疲乏却依旧焕出光彩。

  微倾的头颅恭谦却自有一股骄傲。

  他握拳禀掌,受过签刑的五指带着氤出的血色微抖,却始终竭力整齐并拢,丝毫不错规矩。

  她拢在广袖中的手在看不见的虚空中轻轻摩挲,慢慢抬起五指,当作触碰到他,拭他指尖鲜血,揉他指胀指骨。她用目光温柔吻过他额头,面庞,脖颈……终于含泪起身,双手交握于左,屈膝垂首,还礼于他。

  至此刻,她想,纵是卢七爱他三年而不得,却也不曾爱错人。

  于她短暂一生,得他这份尊重,多少也算值得。

  而她自己——

  在这家国破碎中,风雨飘摇不知该何处安生中,还是生出了小小的欢喜。

  “大人所言,我都明白,我很开心。”她的眉梢渡上一层夏日艳阳的光,眼角勾起区别与卢七婉约谦默的妩媚风致,轻声道,“族姐闻大人言,想必也会高兴的。”

  裴湛抬起眼眸,笑得明朗。

  萧无忧便是在他这样的笑意中,坐下身来,重新拿起了那个荷包,抽出青丝捧给他,拿回荷包放在自己怀袖中。

  她亦平静道,“大人借物缅怀,青丝足矣。荷包痕迹太甚,识得此物者不少。我识得,我于族姐处无意听得,陛下亦识得。如此,大人贴身带它,多有万一;若离身安放,恐又牵挂。我今来此,一来探望大人,二来便是为它。”

  她抬眸望向裴湛,“大人,我如今模样,可有几分族姐姿态?”

  她笑,“大人莫误会,我不论皮囊,乃论心性,忠贞,行事,谋思,可似族姐那般?与她那般,从弱女行至一个战士?分家国之忧,担亲人之患,与知心人同行!”

  裴湛神色松下,郑重颔首,目光落在她袖间荷包轮廓上,“七姑娘心细如发,是裴某不理智了。”

  “我今日起入住内宫长生殿,见大人怕是不再方便,日后配此荷包于腰间,一则借物砥砺前行,二则与大人报声平安。”

  “非平安,不离身。”萧无忧柔声道,起身告辞。

  “望姑娘,永安。”裴湛轻语。

  萧无忧门畔回首,到底于心不忍,“大人,请收好青丝,勿失。”

  马车声哒哒而起,萧无忧坐在车厢中,拢在袖中的手握着那个荷包,撩帘回首,突然泪如雨下。

  侍女不知缘由,恍恍不晓该如何安慰。

  她却自己抹干眼泪,露出明媚笑靥,“就是高兴,好久没这般高兴了。”

  *

  途径辅国公门口,她叫停车驾入内。

  自被封为长公主,三个多月来,这还是她头一回回辅国公府。她禁了仪仗通传,只由着一个婆子如常通知了卢文松夫妇一声。

  她先入了卢七的院子,看庭院中的一草一木,看寝屋中的一针一线。

  她坐在绣架案前,仿若卢七在刺绣。

  绣架久不适使用,已经落了灰尘,一点拂在她袖上,一点黏在她手背。衣袖上的,她随意拂去;手背上的,却是用巾帕细细擦拭。

  “我会好好爱惜。”她看着镜中人,轻声道。

  之后,萧无忧入了梅氏的院子。

  如今梅氏的牌位入了宗祠,若是祭拜,且需焚香开祠。她看着西落的日头,只在她屋中恭敬上了三炷香。

  正欲离开时,见到办事归来的宋嬷嬷,不免疑惑道,“嬷嬷如何在阿娘这院落脚,孤不是让你去二嫂处伺候吗?”

  “二少夫人喜静,不喜用不惯的人,遂将老奴打发到这处来了。”宋嬷嬷瞧见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中一时又悲又喜,踌躇半晌,问道,“姑娘如今身子如何了?”

  “孤无碍。”萧无忧知晓她问的是逍遥散一事,也不多加言语,只笑了笑将话扯开,“阿娘这处如今无人居住,左右也没多少事,嬷嬷在此照看照看也可。”

  “姑娘!”萧无忧已经走出两步,忽被宋嬷嬷唤住,只顿足看她。

  然老妇望她片刻,唇口张了两次,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只道了声,“姑娘保重。”

  萧无忧含笑点头,踏出院外,举目望天,轻叹了口气。

  回来正堂见过卢文松,竟然发现姜氏也在。

  甚至姜氏先于卢文松开口,道,“二嫂闻七妹这厢是要入宫住下了?”

  萧无忧饮了口茶,道了声是。

  姜氏又细观她一遍,抚着怀中的孩子,不免遗憾道,“看七妹这幅精神,这两日亦不曾好生沐浴。这如今入宫,汤浴皆有六局经手,且谨……”

  “没法谨慎的。”萧无忧闻这话,不由有些恼意,顿了顿缓声道,“如今大内,六局之中我们无人可用,这种不怕意外就怕万一的事,还是不尝试的好。”

  “我正是此意,本还想着如何着人通知一声七妹,切莫犯险。”姜氏拍了拍孩子背脊,给他拨正手中的人偶娃娃,抬眸冲萧无忧道,“二嫂在这,原是为着另一桩事侯七妹的。”

  “阿嫂何事?”萧无忧亦笑道,因她方才那般自然的掩饰,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当年姜氏明朗娇憨,直率爽利。

  世事蹉跎,到底也被磨的心思细密,言不由衷。

  姜氏又拍了拍孩子,“不知前两日在你府中,同阿垚玩的孩子是哪家的公子?这难得阿垚回来开了口,一连闹了数回,要寻那小哥哥玩,我念着或许孩童见玩乐或对他病情治疗有益,遂赶来想问!”

  衡儿身份敏感,不曾公开过。

  这厢皆是自家人,原说了也无妨。

  然萧无忧多年警惕,总也不易同人深交,且衡儿的身份到底多一人知晓不如少一人。

  遂道,“那孩子乳名衡儿,一直由大内来的琥珀姑姑带在身边照料,倒也生的可爱,与我投缘,却是不曾问过底细,只看着那主仆二人关系甚好。”

  “若是阿垚喜欢他,阿嫂且带孩子来宫里玩,左右如今他养在我处。”

  “那感情好,只是以后少不得麻烦七妹。”姜氏客气道。

  萧无忧摇首,笑了笑。

  “你这厢立马就要进宫。”卢文松看了眼天色,直白道,“阿耶也不虚留你,只问你一处,那日在骊山别苑,你道有更好的人手与我们合作。这人是谁?你且趁此刻说明了,日后宫内宫外递消息总不如这般方便。”

  萧无忧闻卢文松这话,并不讶异,她来此本来就是打算先和他支会一声的。但这厢姜氏尚在,卢文松便如此问来,萧无忧总觉怪异。

  这等事自该越少人知晓越好,即便不必防着姜氏,如何这青天白日,洞门皆开之时,便如此随意问答。

  萧无忧将这处两人无声扫过,自重生一遭,对着卢氏辅国公府她便没有真正看懂过。即便此刻知晓其心忠烈,然细节处,她仍觉观此府邸,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总似没看明白。

  念及裴湛伤还未好,萧无忧遂不曾直接告知,只道,“兹事体大,亦非一朝一夕既成,等时机到了,女儿再告知阿耶。如今女儿入宫去了,阿耶与阖府且好生照顾。”

  言罢,起身告辞。

  因天家旨意在前,卢文松未再留她,只同姜氏一道,送她至府门外,目送她离去。

  “你说的对,这根本不像小七。如此伶俐利落,怕是身后有高人调|教。”卢文松望着即将消失的马车。

  姜氏牵着孩子,笑道,“任她身后是谁,左右于我们有利便是好的。”

  顿了顿,她抱起孩子又道,“劳阿耶给我备个帖子,容小七歇两日,我且带阿垚再去寻一寻那孩子。”

  她逗弄臂弯中的孩子,自顾自道,“我家阿垚是顶重要的,最重要的。”

  *

  马车至承天门时,已是暮色上浮,宫门即将下钥的时候。

  萧无忧被扶下马车,便见得晚霞余晖中,温孤仪正在侯她。

  她行礼如仪,道了声“陛下万安”。

  “免礼。”温孤仪淡声道,“长生殿备了晚膳,朕陪你一道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