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姽婳娘
贞筠仰起头,她拭了拭泪,突然道:“我还记得,我们从宁波往广州的路上,谈及琴瑟笙箫,可是之后一直都没机会亲耳品鉴技艺,这次你想听我奏一曲吗?”
谢丕僵住了,他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上次,他能胸有成竹地劝回她,可这次他却再也没有当时的底气。他甚至想逃避,种种念头在他心底闪过,他是为了她好,他可以把她带走,相信时春派来的护卫也能理解他。可到最后,他还是跟着她,来到乡间的野亭。
此时又是初秋了,袅袅秋风,木叶下坠,颇有凄清之感。清清的水影中,倒映着薄薄的夜。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不甘的蝉儿,还在发出最后的嘶鸣。谢丕将琴,摆在案上。泗门谢氏,是千年世家,珍藏无数。他这次往四川赴任,也带上了先祖谢庄的一架古琴,名为“怡神”。
贞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丕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心事重重地落座。他的十指拂过琴弦,琴音如流水一样倾泻而出。贞筠一下就听出,是《阳关三叠》。
纵然心同胶漆,臭契芝兰,可却分别在即,从此就是天各一方,叫人岂能不黯然销魂。一叠为折柳伤怀不忍分,二叠是未饮先醉哀可怜,三叠则是未审归程情最殷。一叠复一叠,伤情复伤心。待琴音终了,蝉鸣都消失殆尽。万籁俱寂,只有他们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
谢丕心如擂鼓,他想到了时春的话,如果他能带给她幸福,如果他能留下她,那么不论是含章还是时春,都会祝福他们。那里是四川,天高皇帝远,只要她稍改装束,没人会认出她来。一直束缚他的心理界限被打碎了,他的手足发麻,全身的血液涌向脸颊,他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我有话对你说!”
“你想听听我的琴艺吗?”贞筠突然开口。
他们二人几乎是同时说话,谢丕道:“现在不是听这些的时候……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贞筠却避开他的眼神:“都到了今天,也不差这一曲的功夫了,不是吗?”
谢丕还是妥协了,贞筠拿过了这架古琴。它的纹理梳直匀称,贞筠的手轻轻拂过琴弦,琴音泠泠。她抬眼道:“真是把好琴。”
可下一刻,她的神色一肃。他奏阳关三叠,她却选了梅花三弄。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故有凌霜音韵。随着她抚弦捻柱,谢丕如置身风雪之中,琉璃世界,风刀霜剑,却有梅花凌寒独开。风愈紧,雪愈大,花却愈盛。苦寒压不倒它,虽冻得它面痕皆血,却叫它更丽如朝霞。
《梅花三弄》乃名曲,谢丕这半生,听许许多多人奏过。怀才不遇之人,难掩愤懑;品格刚直之人,更显刚健;至于秉性柔媚之人,则露绵软,失却傲岸。可没有一个人能像她这样,透出从容和顺的开阔胸襟与节节向上的英雄气概。
她潇洒止住最后一个音符,余韵却如涟漪一般,久久不能散去。他缠绵悱恻,她却豪情万丈。
她偏头看向他:“我弹得好吗?”
谢丕语声干涩:“叫人肠回气荡。”
贞筠一哂:“是吗?可我不是一直都弹得这么好的。我小时候,学什么都学不好。什么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我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爹爹一考较功课就责骂我,娘每日都在我耳畔念叨,她说我再不好好学,就被贞柔比下去了,就再也找不到好婆家了。”
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描淡写道:“贞柔是我的姐姐,二十年多年前的那场祸事,因她而起,她也付出了代价。她死了,我也差点死了。”
谢丕的心一颤,只听她道:“刚开始,我很恨她,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反而有些庆幸。要不是她,我怎么会有机会碰见阿越,怎么有机会嫁给她呢?我曾经以为我永远学不好这些高雅技艺,可后来我才发现,我不是不想学它们,我只是不想用它们去讨好人。我找不到足以支撑我学习的动力。我已经是笼中鸟了,叫得声音再好听,不也是笼中鸟吗?
她一字一顿道:“是李越救了我的命,是她给了我全新的意义。你欣赏我的满腹诗书,可那是她日复一日讲授的;你赞许我的品行端正,可那是她几十年如一日言传身教的;你感慨我的琴音肠回气荡,可也是她给我空洞乏味的调子赋予了灵魂。如果没有李越,我永远都是那个无知莽撞的蠢丫头。那样的我,还能得到你的真心吗?”
谢丕如遭雷击,他惊骇地望着她,他显然想不到,她会知道真相,并且就这么当面戳穿。
贞筠笑开了:“不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他们都希望我能跟着你走。我不能否认,皇爷的眼睛果然比什么都要毒辣,经过这么多磨难,我怎么可能对你全无好感?”
惊喜来得太突然的了,他的心因她的一句话升上天堂,又因她的一句话坠入地狱。她道:“可有好感、动真情,又能意味着什么呢?我心里的天平,永不会偏移。从碰见李越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不是那个提线木偶了,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意志,也有践行意志的决心。”
谢丕此时早已如万箭穿心,她虽动了情谊,可仍不改初衷。他的声音嘶哑:“可含章救你,不是让你回去送死的!”
贞筠莞尔:“我当然没那么傻。你放心,我不会回京,我只会继续留在江南,做我该做的事。”
江南!那是开放的最前沿,是也是各方乱斗的战场。失去李夫人身份的她,再回到那里,等于羊入虎口!他几乎是苦口婆心地劝她:“那里有数不清的污糟事,你一己之力,只是杯水车薪。与其被重担压垮,在失望中绝望,何不从头开始。如是因为我,你大可往陕西或云贵去,我绝不阻拦……”
贞筠却摇摇头:“不,我就要往污糟最深的地方去。如果只有变得更丑,才能保护更多的美。那为什么变丑的不能是我呢?我也可以变得面目全非,丑若无盐。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她们就不用再继续变丑,也就不会再痛了。”
直到此刻,谢丕才明白,她发自内心的喜悦从何而来。她终于找到了,救她所挚爱之人的办法,那就是像昙花一样,纵使面目全非,也仍坚持无怨无悔的牺牲和奉献。
他眼中落下泪来,他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还请允我同行。”
贞筠的神色充满讶异,谢丕却很坦然:“你有你的意志,我也有我的坚持。”你有甘愿牺牲的人,难道我就没有吗?
可话说到这个份是,贞筠还是拒绝了。
谢丕难掩伤痛:“为何,我别无所求,只是想赎罪而已,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沦落至此……”
贞筠摆摆手:“我们之间,早就没有谁欠谁之说了。只是,我因婚姻走了人生第一次捷径,总不好再靠男人走第二次、第三次。”
第407章 两叶浮萍大海中
当下的日子,比以前已经好多了。
“并且, 当下的日子,比以前已经好多了,不是吗?”贞筠忽然笑开。
气氛太过沉重, 她有心开个玩笑, 可笑意刚浮上唇边,就僵在原地。
她的眼中浮现泪光:“那就, 再见了。”
她不敢看谢丕的神色,转过身逃也似得离去。
她回来时,天已是蒙蒙亮,行装早就收拾好了。时春派来的护卫仍是一脸菜色,守在车马前。
他们见贞筠即刻就要上车, 只得期期艾艾地拦住她:“夫人,咱们, 这……真要去啊。”
贞筠板起脸:“怎么,我说话都不管用了?”
那护卫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小的们的命,都是时将军救得。这一路上,夫人又待我们这般好,我们哪敢不听呢。只是,那可是浙江。”
贞筠道:“浙江怎么了?江南膏腴之地,谁去了都不想走。别忘了, 军令如山。天塌下来,有我担着就是了。”
众人对视了一眼, 只能往东南赶去。原本一路的车队,顷刻分散成两列,一列继续向西, 一列却折返东南。贞筠掀开车帘, 回望来时的风景, 亦觉五味咋陈,就在这时,琴声却又一次响起,飘渺、空灵,宛如轻云出岫。
这次所奏的却是一首陌生的乐曲。随着曲调婉转,贞筠仿佛看到,竹生岩间,蓬勃向上。漫天的翠色,浓酽幽深,恣肆张扬。她静静地听着,仿佛化作了一尊玉像,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次回去,自然就不能像走时一样舒心。他们必须化整为零,乔装改扮,连夜赶路,一有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
贞筠甚至扮成了孕妇,好不容易一行人磕磕绊绊来了浙江地界。岂料,船刚到码头,就被人包围。
护卫不断点头哈腰:“官爷,我们是良民,是回家过年的,路引俱在,绝不是什么歹人啊。这是一点儿孝敬,还请您和兄弟们喝杯水酒。”
巡逻的士卒却连看都不看,他挥舞着手中的画像,道:“把船舱里的人都叫出来,是不是良民,不是凭你一张口说了算的。”
护卫的背上已经沁出冷汗,这摆明是来者不善。可如今都在船上,要打出去是不可能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贞筠和一众婢女被拖曳出来。谁知,士卒还来不及问话,贞筠就低下头,一张口就呕吐出来。
难闻的气味,瞬间充斥整个船舱。贞筠一面道歉,一面继续吐:“官爷……实在是对不住……晕船……”
一众人嫌弃地看着她蓬乱的头发和圆滚滚的肚子,把注意力都放在其他人身上。就这样,他们才又逃过一劫。谁知,刚刚弃舟登车才不过一刻钟,异变陡生,又有人追了上来。护卫已是忧心忡忡,他看向贞筠:“夫人,待会一有不对,我们兵分两路,我们拖住他们,您赶紧走。”
贞筠却道:“别慌,看他们怎么说,见招拆招就是了。”
护卫点头,他忙下车。这次的来人,明显不同,衣着光鲜,马匹神骏。护卫心里咯噔一下,他又一次陪笑道:“不知尊驾有何贵干?”
来人却对着马车朗声道:“卑职见过方夫人,佛保公公遣卑职来,邀夫人过府一叙。”
贞筠早就想到,她要回这里来,迟早会和这些人碰上,只是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来得这么快。护卫们已经拔刀挡在她身前,他们的眼中充满警惕,冲突已是一触即发。
然而,贞筠却阻止了他们,她道:“正好,我也颇为想念公公,想着一见。”
他们最后在一处风景秀丽的江南园林中碰面。佛保一见贞筠就瞳孔微缩,他道:“哟,您这是唱哪出戏呢。”
她离开时,还算是衣着光鲜,回来时却是蓬头垢面。然而,面对他的讥诮,贞筠的态度却是发生了极大的反转。她毫不客气地坐在玫瑰椅上,喝起了茶:“怎么是我唱戏。是您盛情将我们邀到您家的戏园子里,合该您粉墨登场才是。”
佛保不动声色,他道:“快,没眼力见的,快再给夫人斟茶,拿些管饱的糕饼来。”
贞筠大口大口吃着点心,丝毫不顾及旁边人的眼色。
佛保坐到贞筠身侧:“看来,是那姓谢的不行啊,这么着,咱家再给您换一个,干脆这次来个武将,管饱让您满意,远远地走了,再也不想回来,怎么样?”
他面上仍是笑着,可语中透出的冷意,却叫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贞筠摇头:“武将,那更不行了,粗鲁无礼,我更受不了。”
佛保真个和她商量起来:“上次来了一个什么马六甲的苏丹,他有好几个儿子,温文知礼,这个总好吧。”
贞筠仍是摇头:“这又太好了。我一二嫁妇人,人家只怕更看不上了。有没有和我年貌相当,生得俊俏,博学多识,还知冷知热,能被我拿捏的。”
佛保嗤笑一声:“哟,您都自己是二嫁了,还敢开这样的口。哪个眼瞎的,会看上一个无用莽撞的累赘。”
贞筠咽下糕饼,又饮了一口玉兰香片,她道:“当然有啦。您这样的太监,配我不是正合适。您不算男人,我不算女人,您还习惯了伺候人,岂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和对着和尚骂秃驴有什么分别,佛保还来不及发作,就听贞筠又笑道:“您放心,咱们俩要是成了,我一定尽心,家里大事小事,包括传宗接代,都不叫您操一点心。”
佛保看着贞筠的眼神,已经犹如对着死人。贞筠道:“我回来的消息,您报给皇爷了吗?要是没报,不如一块把旨请了。要是能跟您一起浪迹天涯,我一定不回来。”
佛保怒极反笑:“您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贞筠佯怒道:“你怎么了?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佛保:“……”
话说到这个份上,要是真个大骂起来,反而不成样子,只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贞筠却缓和了声气,学着他的样子:“哟,这就气着了。公公,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公公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当真呢。”
她的语声一冷:“只是不知公公的戏唱完了吗,要是唱完了,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吧。”
佛保有些讶异,他阴阳怪气道:“这一别三年,夫人倒是更加率真了。”
贞筠失笑:“倒不是率真。不是我说,迟早要划下道来,何必打这些花腔,你就不累吗?我不会进京,但也不会离开东南。这就是我的底线。你有什么看不惯的,不妨现在就说。要是没有,请容我先告退。”
佛保又一次被堵住了,这他妈的,杀是杀不得,打又打不得,现在是连说都说不过了。他本来是打算狠狠杀杀她的气焰,怎么反倒被她压住了。
他正犹豫间,贞筠却真个起身要离开了。她刚跨出大门,此地所有东厂的爪牙悉数刀兵相向。刀光如雪,雪光如刀,映得天地一片洁白。
跟随贞筠的护卫,紧张地挡在她身前。贞筠却摆摆手:“哎,这些都是宫里人,一举一动,都代表圣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你们没学过吗?”
她径直走到最前方,竟把东厂的番役逼得连连后退。底下人忙来问佛保的意思:“怎么,真让她走了?可皇爷的意思是分明是……”
佛保气不打一处来:“闭嘴,这还用你说?!”
眼看贞筠越走越远,他也憋不住了,这还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道:“方女史,还请留步。”
这个称呼听得贞筠一愣,她转过身:“怎么,您还有事?”
佛保深吸一口气:“有旨意!”
旨意很短,意思也很清楚。贞筠听罢之后,却伏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
佛保嫌弃道:“怎么,是欢喜傻了。”
贞筠这时方抬头:“这怎么可能……他让我去织造局任职,还任我做了典正!是谁……”
话问到一半,她自己都愣住了。还能是谁,还会是谁?除了阿越,谁还会费心为她打算,谁还能逼得那个人都不得不让步。
眼泪又一次落下,她们为了她铺好了两条路,让她凭心意而走,而不论选择哪一条,都有人为她遮风挡雨。
佛保此刻已然酸得牙倒了,也不知是哪里来得狗屎运:“方典正,恭喜,恭喜。只是,您这福运虽好,也要懂惜福才是,别一不留神,又被人当枪使了。”
典正一职,负责纠察内外,责罚戒令。这摆明是个得罪人的活,一旦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佛保阴暗地想,李越把她又弄回来,八成又是想她当根引线,等到有需要的时候,再点燃一根大炮仗。对,一定是这样,怎么会有这样无缘无故的好。这下,总能扳回一局了吧。
岂料,贞筠施施然起身:“您甘效犬马之劳,我何尝不是甘之如饴。”
只要能帮到阿越,哪怕拿她的命去,她也甘之如饴。
新的变化,同样发生在战场上。时春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其他女将和女兵,出现在战场上。哪怕只有百来人,也足够让人振奋。她们白天一起作战,晚上互相擦拭伤口,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如果这次不抓住,那就再无出头之日了。越是一无所有,越能破釜沉舟。她们凭借一腔悍勇,斩首无数,功勋日重。
胜利给她们赢来了尊重,也增长了她们的勇气。女将们甚至开始畅想,回去后的情形。个个都围着时春问:“说好的银子,真的会给吗?”
“我们应该有官服吧?”
上一篇:穿成军校里的omega之后
下一篇:我在古代卖甜品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