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咔——”他的脑袋径直撞在不远处的大树上,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所有人都似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只是分辨不清这声音来自头骨还是颈骨。
然后,他的身体毫无生机地砸了下去,略激起一小片尘土,一切便都归于安寂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本想跟以撒讨个近乎的瓦伦丁无暇想清发生了什么就已然断气,其他人更完全没料到以撒会突然暴起杀人,一时间四下里鸦雀无声。
叶沐脑子都懵了,乱成一团麻。
她震惊地望着以撒,很难分辨自己在想什么。
好像有那么一瞬,她懊恼于领地法律尚未完善,尚未整理出针对各种杀人行为的条款——因为这种事情虽然看似最恶劣最严重,但发生的概率太低了,尤其在小镇氛围一片祥和的时候,很难想象什么情况会触发这种极端案例。
所以对杀人案的法律制定就推后了,他们要优先处理发生概率更大的各种治安事件,以便让警员们在办案的时候有法可依、有例可循。
但接着,她迟钝地意识到刚才杀人的是以撒,这种懊恼便又转变成了一种……庆幸。
她庆幸这一块的法律是空缺的。或者说,虽然有王国的法条作为参考,但至少她的领地内尚未有明确的条款被公布出来。
这样她身为领主,对目前的突发事件就有了极大的裁量权……
她对这种庆幸感到羞愧,在原世界受到的教育让她心里很明白,就算瓦伦丁罪行滔天也不应该被用这样的方式杀死。以撒的杀人行为和瓦伦丁虐待奴仆的行为完全应该“一码归一码”,让他们各自承担自己的责任。
可是,这种庆幸是油然而生的,很难被抑制。
好半晌,叶沐缓了口气,勉强让自己定住神,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松开了凯瑟琳。而凯瑟琳显然被方才的事情吓得够呛,此时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已经断气的瓦伦丁。
“先把她带去我家吧。”叶沐垂眸,再度伸手搀扶凯瑟琳,“跟瓦伦丁一起进入领地的其他人,你们该调查就调查、该取证就取证……”
警员们在安静中动起来,按照叶沐的命令开始行动。
叶沐继续说:“瓦伦丁的事情最初是艾德里安负责的,没收财产的事情也由你继续办吧,要清点明白。”
“好的……”艾德里安颔首轻声。
话说到此,所有人都意识到她在刻意绕开关于以撒的话题,因此当然也没有人主动去提。
以撒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安静得像在反省。
直到珍娜、切斯、警员们……连带着早就悄悄避远的那两名士兵都离开了,他才提步走向叶沐:“叶沐,我……”
叶沐没有看他,她吃力地扶着凯瑟琳,一语不发地撕开了一张【初级传送符】,眨眼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第67章 瓦伦丁的结局(中)
叶沐回到家,专心安置好重伤到已近昏迷的凯瑟琳,拜托奥利弗来为她医治,然后就去了餐厅,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以此避免自己多想以撒的事情。
其实她已经发现了,她并没因为刚才的突发状况对以撒生出什么厌恶。
究其原因,大概一方面因为瓦伦丁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而以撒不仅帮了她很多,也一直以一种近乎“理想主义”的心态想让这个世界变好;另一方面,则是她虽然也想让这个世界变好,但她也很清楚,这个世界和她原本生活的地方是存在巨大差异的。
且不说什么贵族对普通人绝对压制、肆意折磨杀戮,哪怕在普通人之间,这个世界的主要构成也并不是她先前认知里的那种“生活模式”,而是更接近游戏,大型的网络游戏。
那种大型网络游戏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是爱恨凛冽,是快意恩仇,玩家间出现对决、击杀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虽然当这一切真正出现在一个“世界”里,瓦伦丁的死就是真正的死了,没有办法像游戏里一样复活,可社会机制本身如此,她就要承认“杀人”这件事在这个世界的性质远远没有她原先所在世界恶劣。
抛开背景谈三观都是耍流氓。
——叶沐心里明白这些逻辑,明白她正经受的三观冲击是因为世界背景不同导致的,可是冲击存在就是存在。
她可以从理性上说服自己不和以撒过多计较,甚至可以纵容自己的私心,罕见地滥用一下领主职权不对他进行任何法律上的追究,但在感性上她还是需要消化一下这件事。
所以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以撒,只好索性避着点。既不见他这个人,也暂时不让自己多想。
想要这样,最好的办法就是专注干自己的事,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叶沐连家都没回,直接住在夜幕餐厅,在药剂辅助下不眠不休地卷生卷死。
所有消息都放在中午十二点统一处理,关于以撒的那部分则暂时被她自动忽略掉。
这样的“卷生卷死”卓有成效,这三天里,她不仅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也让餐厅的菜品产量翻了个倍!
这些物资叶沐永远都不嫌多,直接美滋滋地把多余的部分存进了储备仓库,填补了勒斯塔小镇居民集体搬迁后库存消耗量的一部分。
到了第三天晚上,她终于有心情睡个觉了,于是从傍晚开始就没再喝药剂,餐厅打烊后她就在一楼安静的角落里铺了床。
床还没铺好,紧闭的大门被敲响了。
叶沐眉心跳了跳,没有直接应声。因为这个时间所有人都知道餐厅打烊了,不应该有人会找过来,现在听到门响,她怀疑是以撒。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门,透过门缝向外看了眼,是珍娜。
她便打开了门:“晚上好。”
“晚上好。”珍娜没有进门,站在门外沉了一下,“以撒说你不回他的消息,让我替他带个口信……你介意吗?”
叶沐抿唇:“你说吧。”
珍娜道:“他说他知道他那天的行为过激了,并且愿意为此接受惩罚。虽然领地的相关法律还没有制定好,但他可以等待结果,任何结果。”
“坐牢、做苦力,甚至死刑……怎么都行。”
叶沐沉默良久,最终摇头:“法不溯及既往。”
这是在不提任何私心的前提下,也可以放过以撒的理由。
“决定权在你,领主大人。”珍娜颔了颔首,然后就是半晌的安静。这安静拖得太久,当叶沐以为她会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又说,“有些事情我不该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请允许我只挑选自己能说的部分。”
叶沐一怔,然后点头:“好。”
她以为这会是个很长的话题,便往旁边让了让:“请进吧。”
“不用,很快。”珍娜苦笑,“我只想说,昨天的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会杀了瓦伦丁……”说到此处,她睇了眼叶沐的神情,意有所指,“你应该也发觉了,瓦伦丁当时想说一些往事。”
“是的。”叶沐没有否认,但她也并不想探究。
在过去的三天,她都没想过要去探究这个问题。
因为这一点显然关乎以撒的身份,这是他最大的秘密,而他明显不想多说。
她身上也有与之类似的秘密,她同样不想多说,可她确信他对这个秘密的存在也是有所察觉的,但他也没有问她。
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和尊重。
珍娜也没想戳破这层遮掩,她眸色深深地望着叶沐,告诉她:“以撒的身份导致他经历过很多波折,包括长达七个月的追杀。追杀他的,无一不是最顶尖的杀手。”
“我们最初有十二个人,最后只剩了我们三个。即便是这样,我们也经历了数不清多少次的死里逃生,为了逃避追杀甚至不得不深入怪物群。”
“最凶险的一次,我们被杀手逼到断崖边,不得不跳下去。万幸,那断崖底下是一条河,可河里还有水怪,河岸上有时刻等待闯入者的哥布林。切斯当时已经身受重伤,差点成为水怪的猎物,以撒为了救他,不得不自己放血吸引水怪的注意力……那不只是危险,是他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打算,能活下来反倒是个意外。”
叶沐听得心惊,心跳声撞得她难受,呼吸都几乎停滞了。
珍娜低下眼帘,掩藏住回忆带来的伤痛,继续说下去:“后来,追杀之所以停止,是因为他找到黑暗法师改换了身份,这个过程同样充满艰险……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他的身份再被当众揭穿……”
她没有再说下去,无声地望着叶沐,可沉默也足以表明一切。
——如果身份再被戳穿,那些凶险极有可能会瞬间回归。到时候不仅以撒、珍娜和切斯,就连整个奇亚娜小镇都有可能被卷入风波之中。
叶沐避开珍娜的注视,望着月色,深深吸了口气。
她都不敢想长达七个月的追杀会对一个人的精神造成怎样的折磨,更何况在这七个月里,他还眼睁睁地看着九位同伴丧生。
如果是这样,那么以撒那天的过激反应大概可以被归类为“PTSD”。而从私心角度来说,叶沐甚至觉得这种PTSD的程度真是太轻了!
——同样的事倘若发生在她身上,她恐怕会变成反社会人格!
大开杀戒!都别活!
但以撒竟然在经历过这些之后,依旧存有近乎天真的理想主义。叶沐对他的情绪突然复杂起来,一种说不清是怜悯还是什么的感觉在她心底涌动,让她一时想为他做点什么,却又不知能做什么。
“请相信我,他不是会逃避责任的人,他愿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一切代价。”略微整理了一下情绪的珍娜重新抬头看向叶沐,真诚中带了一点恳求,“但请你不要对他这么的……”她想了个尽量中性的措辞,“不理不睬。”
“以撒欣赏你,也敬佩你。或许你并不知道,但你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珍娜叹了口气,“拜托了,如果你真的介意那天的事,就亲手把他扔进监狱好了。”
叶沐心情难言,听到这句话忽而失笑。她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于是用半开玩笑地口吻说:“以撒知道他最好的朋友来劝他欣赏的人亲手把他扔进监狱吗?”
珍娜也的确配合地笑了下,只是笑意苦涩:“这是他自己说的。啧,我和切斯可没有他这么高尚,实不相瞒,从事发第一天,我们就建议他跑路了。”
叶沐哑然不知该说什么。
珍娜觉得想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向她颔首:“不打扰你了,晚安。”
“晚安,慢走。”叶沐还算干脆地和珍娜道了别,但在珍娜离开后,她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她关上门,烦躁地坐到床边,但没心思躺下睡觉。
枯坐了半晌,她又迫使自己躺下,强行闭上眼睛,可根本睡不着,便又只好重新坐起来。
半晌,叶沐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她从床边站起来,将床品、床铺全部收进背包,然后背着背包离开了餐厅。
她走进住宅区,想去找以撒,可到了那幢双层带院的小楼门前却看到所有灯都黑着,不知道是不在家还是睡了。
于是她打算先回家去,放下背包,然后认真看看以撒这几天给她发的消息。
刚走到家门口,却看到以撒和切斯都在。
他们在她的院子里,坐在别墅大门前的两级台阶上,本来应该在说什么,看到她就同时噤了声。
然后切斯先一步慌忙地站起来,疾步往外走,走到院子门口,略显局促地向她打招呼:“领主大人……你们聊,我先走了!”
“晚安。”叶沐平和地颔首,切斯为了尽快离开,甚至启用了一张【初级传送符】,一秒消失。
她哑笑一声,再度看向院子里,以撒也已经站起来,望着她,神色不安:“珍娜找过你了?”
“嗯。”叶沐点点头,提步走过去。
在冷白的月光下,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试图捕捉她脸上的每一丝情绪变动。
可她好似没什么情绪。她走到台阶前,顺手摘下背包然后坐下来,就坐在切斯刚才坐过的位置,抬眸望着他说:“坐啊?”
“哦……”以撒怔怔地应了一声,慌乱地坐回去。
他觉得他们应该好好聊聊那天的事,即便珍娜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他也应该再说点什么——向她道个歉,或者做一些承诺之类的。
但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甚至不敢做那种承诺。因为如果下次再发生瓦伦丁这种事,他依旧会不得不让对方闭口。
他因而陷入巨大的惶恐不安,其实客观来讲,这种惶恐不安是完全没必要的——珍娜和切斯都明明白白地跟他说过,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随时离开。如果想做得再绝一点,他就算抢了这片领地的所有权也不费吹灰之力,甚至作为这片领地的初始投资人,他这么做也完全称得上师出有名。
可他完全不想那么做,在他心里压根不存在那种选项。
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沐也很为难,思来想去,决定先缓和一下气氛。。
于是身陷局促的以撒突然看到一个盘子探入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