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猫说午后
三人皆身着囚服,短短几日已消瘦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随处可见细小的伤口和异样的青紫。
见谢祯进?殿,众人跪地行?礼。
谢祯免了?众锦衣卫的礼,目光落在?殿中跪着的三名囚犯的头顶上,他们?的肩头,明显都在?颤抖。
谢祯眼露嘲讽,阴阳怪气?道:“三位大人,诏狱的日子,瞧着不大好过。”
三人闻言,忙磕下头去,连连请罪。
谢祯道:“今日朕亲自提审三位,还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朕日后查到今日证词与真相不符,届时下狱的可不止三位,三位的族亲,朕亦会处置。”
三人一听,连忙再复叩首,表示定会认罪。
谢祯先看向?贪污最多的邵含仲,问道:“邵含仲,锦衣卫从你府上的账目中,查到至少三百万两白银,可最终只从你府上抄出一百二十万两,这剩下的一百八十多万两,去了?何?处?”
邵含仲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渴冒烟的嗓子,道:“回禀陛下,九千岁在?时,至少有一百万两,罪臣用以贿赂东厂阉党。为着安全,这笔钱基本由罪臣借户部?职务之便,巧立名目,干干净净地送进?了?阉党腰包。若说?都有谁,罪臣却无法一一报出名字。凡先帝一朝的阉党,基本皆对这笔钱进?行?过层层盘剥。”
谢祯闻言蹙眉,也就是说?,那?消失的一百多万两,已经很难追回。谢祯接着问道:“那?剩下的八十多万两呢。”
邵含仲舔了?舔干裂的唇,回道:“回禀陛下,自陛下御极后,以雷霆手段整治阉党。罪臣得知阉党大势已去,便将八十万两白银,送至闽浙,用以投资海外商贸。”
谢祯面露不解,不由问道:“你在?京为官十数载,为何?会想着参与江南市舶提举司的贸易?”
邵含仲闻言回道:“回陛下的话,罪臣当初的户部?侍郎之位,乃九千岁扶持保举,罪臣纵然贪腐,但大笔的钱,依旧是进?了?阉党的腰包。如今阉党被除,臣就想用剩下的钱,让自己多一条生财的门路。”
谢祯听着邵含仲这番话,不由咬紧了?牙关,额角处青筋暴露。这就是他大昭的好官!不想着如何?为民请命,而是一心一意想着如何?赚钱敛财!
谢祯语气?间已含有怒意,寒森森地问道:“你人在?顺天府,若想要通过市舶提举司的门路,赚海外贸易的钱,怕是也得有那?边的人为你打点?,亦或是,你需要打点?一些人。说?来听听,都是谁在?同?你一道赚这笔钱。”
邵含仲佝偻着背,再复舔了?舔唇,木讷地回道:“回禀陛下,罪臣的银子,都是送到市舶提举司提举,何?怀古何?提举手中。一切皆由何?提举提点?安排,其余的事,罪臣人在?顺天府,并不详尽知晓。”
谢祯闻言不由一声?冷嗤,他手扶案,盯着邵含仲斥道:“市舶提举司提举,从五品官员。何?至于叫你一个?户部?侍郎,如此放心大胆地送去八十万两白银?你当朕是三岁小孩,任你拿捏糊弄吗?”
话音落,邵含仲连忙磕头在?地,语气?间已含哭腔,向?谢祯哭喊道:“陛下明鉴!罪臣所言,句句属实!便是历经诏狱所有刑罚,罪臣也是这般说?辞呀陛下!”
谢祯看向?一旁的傅清辉,朝他一点?头。
傅清辉即刻领悟,陛下的意思是,今晚用重刑。傅清辉颔首应下。
谢祯再复看向?邵含仲,道:“朕姑且信你所言,若叫朕查出半点?不实之处,朕定灭你九族。”
邵含仲身子一颤,忙哭嚎道:“罪臣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糊弄天子啊!”
谢祯未再理会邵含仲,随意抬手一挥,即刻便有锦衣卫上前,将邵含仲押出了?养心殿。
谢祯再复看向?周怡平,问道:“周怡平,你在?顺天府南部?四十庄如此胆大妄为,是借着谁的势?”
周怡平浑身颤抖,忙抬手擦了?把额汗,声?音虚得厉害,回道:“回禀陛下,罪臣只是依附胡坤,背后再无他人。罪臣,罪臣不过是胡坤手下的一条狗。”
这点?倒是属实,锦衣卫查出的结果也是如此。
谢祯不再理会他,而是看向?胡坤,问道:“胡坤,你府上那?六万两封存的白银,是要送于何?人?”
胡坤忙道:“闽浙盐课提举司提举,孟端仪孟提举。”
谢祯闻言蹙眉,又是个?从五品提举?一个?户部?侍郎,一个?光禄寺卿,两个?身居要职的京都官员,竟是将大批的银子送到闽浙两个?从五品的提举手上?
何?等可笑?
谁人会信?
可比起这二人的证词,更叫他深觉离谱的,是在?他这个?皇帝亲自提审的情况下,这二人竟还敢不尽不实。
那?只有一个?缘故,便是这二人比起惧怕他,更惧怕他们?的背后之人。
谢祯不由合目,深吸一口?气?。
他这个?御极不久的皇帝,当得还真是窝囊。
眼下不是在?蒋星重面前,谢祯丝毫未藏怒意,沉声?道:“将大笔的银子给孟提举,你是想做什么?莫非也想同?邵含仲一样,参与一下盐课事务?多一个?赚钱的门路?”
胡坤咽了?口?吐沫,忙道:“回陛下的话,罪臣确有此想。罪臣依靠九千岁上位,如今阉党尽除,罪臣只是想另谋出路。”
另谋出路?
谢祯反复玩味着这四个?字。
两个?从五品提举,居然会是他们?口?中的出路?想来是这二位提举背后,还有更高的山,这两位提举,不过是其接触顺天府官员的门户。
谢祯再次挥手,示意将二人带下去,并朝傅清辉一点?头。傅清辉见此了?然,今晚胡坤亦得用重刑。
锦衣卫走后,谢祯转头看向?一旁的恩禄,问道:“恩禄,朕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恩禄忙含笑行?礼道:“臣定知无不言。”
谢祯尽可能缓了?语气?,问道:“你说?,先帝为何?重用宦官?”
恩禄一听此言,霎时只觉脊背发凉。
他本人就是宦官,而他们?陛下,最恨宦官干政。陛下怎么会问他如此敏感的问题?
恩禄着实是怕引火上身,忙装作一副迷糊不懂的模样,对谢祯道:“回陛下的话,臣一直跟着陛下,如何?得知这许多事?这宦官与宦官之间,亦各有不同?,臣乃御用监掌印太监,实在?不知东厂的事。若是陛下要深究,怕是还得问问宫里?的老人。”
谢祯自是听得出恩禄这一圈太极打下来,将他的问题甩了?出去,不由一笑。
恩禄陪伴他良久,他自是不会与他为难,便道:“好,你去给朕找几个?能回答朕的问题的老人来,朕等着。”
恩禄忙行?礼,领旨而去。
等恩禄回来的这期间,谢祯拿起桌上的奏疏看了?起来。
送到谢祯面前的奏疏,大多是先经过内阁票拟,随后交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批红,经过太监批红的奏疏票拟,方才会送到谢祯面前。
先帝一朝,先帝常年缠绵病榻,国事常交由内阁和司礼监处理。
经过内阁票拟的奏疏,要先通过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批红,方才会呈到皇帝面前。先帝病情严重之事,甚至直接交给司礼监处理奏疏。
这也就是为何?先帝久不上早朝,不理朝政,却也未曾影响国家正常运转的缘故。
但是自谢祯继位,大肆铲除阉党,削弱阉党权力以来,司礼监对内阁的制约,已有明显的削弱。
为拔除宦官干政的弊病,谢祯几乎日日临朝听政,他试图以皇权取代宦官之权,彻底根除宦官干政的传统。
谢祯看了?半晌,发觉这几日的奏疏,以及内阁的票拟意见,基本以弹劾依附阉党的旧臣以及尚在?外地身有公职的宦官为主。
这几日早朝也在?吵这个?事,这本也是谢祯的目标,近几日奏疏都是这些内容也是寻常。
可是看着看着,谢祯却觉出不对来。
他神?色一变,似是想到什么,顿了?一瞬,跟着飞速将几本经过票拟的弹劾奏疏挑了?出来。
谢祯将那?几本奏疏放在?一起,细细比对之下,不由深深蹙眉。
这几本弹劾外地尚有公职在?身的镇守太监的奏疏,竟然都是与承宣布政使司经历司、都转运盐使司、市舶提举司、盐课提举司等的镇守太监有关。
谢祯霎时间变了?脸色,胸膛亦不住地起伏,便是连按着奏疏的指尖,都隐隐有些发凉。
蒋星重跟他说?,他会在?不久后,取消大部?分工商业的赋税,比如海外贸易、茶叶、盐务、矿物等。
他当时还疑惑,明明大昭国库空虚,他为何?还会这么做。
但是现在?,他好像隐隐有些明白了?原因。
邵含仲和胡坤送出去的银子,都与市舶和盐课有关。弹劾宦官干政的奏疏,也与这些遍布江南的工商业有关。
这一刻,谢祯忽地想到一个?可能。
他这个?刚刚登基的少年皇帝,分明是做了?他人手中剪除掣肘的利刃!
先帝一朝,宦官一直压制着内阁,压制着文官集团。
而他自懂事起,便听着文官抨击宦官的制度长大,对宦官深恶痛绝!
登基后,他第一时间便处置了?依附先帝而如日中天的东厂提督,随即便一心想着根除宦官遗祸,清洗宦官遗留势力。
可如果,有人心怀不轨,借着他对宦官的深恶痛绝,彻底根除宦官干政,那?么文官集团便会彻底摆脱掣肘。
所以蒋星重说?,他很快就会清除阉党遗祸,清除之后,跟着便是减免工商业赋税。
而减免工商业赋税,获益最大的人是谁?
自然是附着在?这些产业之上的文官集团。
所以,胡坤和邵含仲,会投入大笔的银两,去贿赂江南的官员,他们?不是要分一杯羹,而是要缴纳一个?投名状。
谢祯霎时只觉心凉,恐怕在?蒋星重的梦里?,减免工商业赋税一事,根本非他所愿,而是彻底摆脱掣肘的文官集团,已同?皇权形成抗衡。
所以,他才会在?景宁四年,重新启用宦官。
想通这一关窍的谢祯,忽觉全身脱力,手扶着桌面,缓缓瘫坐在?龙椅上,指尖愈发的凉。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奏疏,久久无法回神?。
震惊、不解、悲哀……种种情绪从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流转而过。
许久之后,谢祯忽地笑出声?来,满是自嘲。
这一刻他忽然觉着,曾经的自己是何?等的幼稚!
他怀着无比澄澈的理想登基。
他以为他定能肃清阉党之祸,还大昭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堂。
他以为只要根除阉党之祸,而后为国择贤官,就能选出一大批品格高洁,为国为民的清明好官。
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澄澈的理想,根本不适用于现在?的大昭。
谢祯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词,过刚易折。
念头落,谢祯苦笑出声?,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般共情这个?词。
过刚易折,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是这个?意思……
看来,清洗阉党旧臣一案,必得延后了?。
他得先摸清江南这一系的官员,摸清何?怀古与孟端仪背后的人是谁。就从何?怀古何?提举,以及孟端仪孟提举下手。
谢祯的脑海中不断闪过蒋星重的面容,他记得她说?过,景宁帝最终没?有查出胡坤手中那?六万两银子的去向?。可是现在?,他却又得知了?这六万两银子的去向?,这又是何?缘故?
他忽然,很想见蒋星重。
而就在?这时,恩禄回来,上前行?礼道:“回禀陛下,臣找到三个?曾在?东厂供职的内臣。他们?当时身无要务,所以活了?下来,只是被打发去做了?粗活,想来他们?,知道一些消息。”
谢祯看着恩禄,忽地笑道:“恩禄,朕好像知道了?先帝重用宦官的缘由。你且记着这三人,先叫他们?回去吧。”
恩禄愣了?愣,随后行?礼点?头,出殿叫那?三人先行?回去。
恩禄重新回到谢祯身边,正欲提醒谢祯用膳,怎知谢祯忽地对他道:“恩禄,学一学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本事,待你学会后,你做朕的秉笔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