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那些话憋在心里六年了,想说想做的也已经?过去六年了,到现在终于有机会袒露,幸好他没被憋疯,也幸好有人肯站在他这里,而不是一边倒地指责他。
让他能认清自己,又不至于被打垮。
“小满,我娘同我什么都?说了,”陈强胜笑,并不苦涩的笑容,像是想通了,“我确实是个傻蛋,要把什么都?放在别?人身?上才能活得下去。”
以为自己能在小燕过得不好的时候,可以照顾她,让她好过一点,其实就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说,“小满,我不会去找小燕了,我真庆幸我娘骂醒我,不然她就知道,六年前她打水底工赚钱也想要帮的人。”
“其实是个没良心的,只顾自己的人。”
江盈知摇摇头,“强胜哥,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这件事是我莽撞了,你还有其他忙要我帮的吗?”
“有一件,”陈强胜将手里紧握的碎银子拿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他说:“之前小燕给?我的是一两三钱四十二文,加上她次次夜里来,给?我娘的,我们对了下,是、是二百六十七文。”
“这里差不多是二两,你,小满你帮我交给?她吧,我不敢见她了。”
其实除了钱,还有很多零碎的物件,头巾、止痛膏,他最常用的活血化瘀的药膏…,但这些东西都?太?有温情了,叫她一眼能知道有人在惦记着她。
所以就给?钱吧。
“我太?傻了,”陈强胜微笑,眼里有泪光,“光想着觉得娶了她,能给?她和?小囡更好的日子过活,让她从东岗到西塘关?里来,这里大?伙这么好,寡妇再嫁的也那么多,要是别?人说她,我就上门去,我能护得住她。”
“但其实,给?钱才是最好的,我欠她的还不清,就盼望这笔钱能让她过得好些吧,以后,”
他没再说以后,以后又有谁知道呢。
他可能会放下,但也可能永远不会放下,只是他想,不能那么自私地把希望放在另一个苦命人的身?上。
小燕不是用来成全他六年那点念想的。
他再也不会去东岗了,他会好好孝顺爹娘。
江盈知觉得手里这点碎银子很沉,沉到她都?要握不住。
只是她说:“强胜哥,我会帮你送到的,哎,你,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说的吗?”
“叫她藏好钱,别?被她爹摸去了,摸去了要又吃酒,别?傻傻站那等着她爹打她,知道她能划船,拿着钱去买点东西…”陈强胜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说了后又懊恼,最后说:“没有了,没有话要说了。”
他说:“小满,多谢你。”
江盈知今日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东岗的路,她很费劲地绕过了那两个乱礁滩,抵达东岗。
这回她是在礁石上找到周飞燕的,很巧的是,只有她一个人。
周飞燕坐在礁石上,抬起右眼仔细瞧了瞧,露出一点笑,“来找我的,坐吧。”
“上回看见你的船,你们西塘关?做小对船喜欢亮眼船,我们这里穷,船都?不涂眼睛的。”
江盈知也笑,走?过去坐下来,发现坐在这个地方?,刚好能看见斜铺在海面的光。
“是陈强让你来的吧,你来的那天我看见小梅了,”周飞燕指指对面礁石滩上的房子,“那天我在那跑下来,看见你们一道走?了。”
“他,不敢来了吧。”
周飞燕朝着前面望去,有光的地方?她左眼都?能瞧见一些,她想陈强肯定不敢来了。
毕竟她逼着她爹,磨着她爹,让他去说那番话,让陈强不要逼她这个守寡的人。
其实呢,陈强肯定不知道,她刚死了男人,被撵回来,她爹嫌弃她,小囡又哭闹,她怎么会没有轻生的念头呢。
但要不是陈强和?王婶隔三岔五来瞧她,她说不定真的会走?上绝路。
每次陈强划船来的那天,她会很欢喜,坐在很隐蔽的地方?瞧,让她知道自己不是被嫌弃的,有人在惦记着她。
别?人骂她做了寡妇还不老实,勾搭男人,可周飞燕却想,她守了寡还要守贞守洁吗?她都?做寡妇了。
要不是看见她爹贪婪的嘴脸,喝醉酒后说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挺长情,要是当初把女儿嫁了他,说不定能磨得这家人出更多的钱来,到时候天天上门去要钱换酒喝。
她顿时整个身?体就跟浸入了冰冷的海水里一样。
又多么庆幸,她那年没有嫁给?陈强。
所以她就夜夜开始哭,朝着她爹的门哭自己有多惨,自己恨死了陈强,叫她爹赶他走?,不许他来,她一个寡妇还要做人呢。
磨得这死老头终于不耐烦,又想装可怜,就跑去跟陈强说了一通心疼女儿的话。然后从周飞燕这里抢走?了她最后的陪嫁,换了酒喝,吃了酒就在家里砸东西打人。
周飞燕自那天后,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把赚的钱让他都?拿去换了酒,这么爱喝,那就喝吧。
酒鬼总要在酒上出事的。
只她全默默地想着,并未同江盈知说。
而江盈知却没有直白地把钱给?她,而是说起,“他现在改名字了呢。”
“改什么了?”周飞燕偏头看她。
“叫陈强胜。”
周飞燕闻言笑出了声?,“这个名字真好。”
江盈知跟她套近乎,“你觉得哪里好?”
“是陈强,胜利了的意思 ,”周飞燕很喜欢这个名字,“他的腿好走?些了没?”
“好走?多了,有时候不用拐杖也能走?,大?夫说多走?走?,再练练,以后能走?得更稳,”江盈知说的是实话,不过陈强胜在治腿上很消极。
周飞燕仍然笑,“这么好,他终于肯练练他那条腿了。”
“那他让你来做什么呢?”
江盈知忍不住问她,“如果这会儿给?你九两银子的聘礼,你会——”
“不会,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周飞燕说得很坚定,她迎着风,看向远处海面的波光,同这个应当是陌生人的江盈知说心里话,“我恨死九两了,我这辈子都?恨这笔卖了我的银子。”
“每每只要一想起这笔钱,我就像死了一次,如果陈强,不,陈强胜是这样想的,他在侮辱我,他也看轻了我。”
周飞燕笑,“那我真的会把钱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让他好好清醒清醒,他这样做对我来说,是拿我当粉头,用这笔银子来赎我的身?。”
她一点都?没有咬牙切齿,只是很平静地说:“可我再也不想被卖了。”
江盈知被深深的震动,她第一次看清了周飞燕的脸,那样不漂亮的脸庞,左边的伤疤占据了好大?一部分,可是当有了神采后,是那样动人。
“被吓到了?”周飞燕瞧她不说话,又自顾自笑笑,“大?伙都?说做个寡妇要安分守己,可我跟你说,我只跟你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她那样快乐,“做寡妇的那一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被赶回娘家我更高兴,她们以为我要活不下去了。”
“可我那时候虽然哭,日子也过不下去,但我又总想,我的好日子肯定在后头呢。”
等她爹死了后,她的好日子就来了,而这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周飞燕微笑。
江盈知从来没有碰见这样的人,她当初觉得周飞燕日子过得不好,碰到这种事情总是苦大?仇深的,是她想窄了。
她又问,“那小燕姐,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想搬到你们西塘关?住啊,我这辈子都?想要在那里有个家。”
不是跟他陈强胜的家,而是她跟小囡的家,她也害怕再被无情地赶出家门,抱着孩子没有落脚点。
周飞燕回头看了眼那些建在礁石山的房子,那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她一点都?不想留在这个地方?。
江盈知眼神亮晶晶,“那你到时候把房子起在我们旁边好了,我们那里好空,旁边没有人住。”
“我家里还有个弟弟,五岁了,跟小囡同岁,两个人肯定能玩得来,他平时都?没有玩伴。
我只有小梅一个妹妹,小梅说她也想要个妹妹,小囡来了,她也有妹妹了呀。”
周飞燕看她,笑容很温和?,“好啊,我也想跟你做邻舍。”
“这日子很快了。”
其实并不快,她熬了两年多,才等她爹在日复一日喝着酒后,终于快不行了。
她爹越发后悔当初不该把她嫁给?那个痞子,那个混蛋,天天躺在床上哭,求她的原谅。可她想,等他死了,她就原谅他。
江盈知最终没有把钱给?周飞燕,那也是一种侮辱,只是她问,“要不要跟强胜哥说点什么?”
“不要了,留着等我见到他以后,我们两个自己说。”
周飞燕说:“小满,多谢你来了这么一趟。”
不然她可能会和?小囡一起,去往另外一个岛上生活,她不会被困在这里的。
她说:“你等等我。”
说完跑回了家,她又呼哧喘着气跑下来,手里紧握一个布包,那里面是她攒了很久,没有被她爹找到的钱。
她塞到江盈知手上,仿佛跟陈强胜有关?,她就能很信任江盈知这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人。
周飞燕说:“交给?陈强胜,让他给?我起个房子吧。”
“让他多走?走?,多动动,好好练练他的腿,以后见到了,我希望不要再瘸得很厉害。”
江盈知忍住眼泪,“我会叫他起个好房子,石头房好不好?”
“茅草屋也可以啊,有个能叫我们娘俩住的地方?就好了。”
周飞燕又跟她说了几句,才目送着江盈知离开,自言自语地说:“再等等我吧。”
江盈知划出一段距离,回头看见周飞燕仍然站在海滩上,海风吹起她宽大?的衣摆。
她觉得飞燕真的是个很好的名字。
不管是要拖家带口到南边迁徙的小燕子,还是同在海上飞翔的海燕,只要她还能飞,就能飞出这片地方?,抵达新?的迁徙地。
这一次,江盈知没有绕道,她划过了那个令她心生恐惧的乱礁滩,她又回头看。
她想,人生活在世,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回去的时候,陈家一家都?来了,王三娘假作?不在意的拉着周巧女说话,实际上用眼睛偷瞟江盈知。
而小梅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陈强胜则一直麻木地炒肉松,一直炒一直炒,炒了一上午还没有停。
江盈知就是在这样众人瞩目的期待里,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她先说:“小燕姐说幸好强胜哥没去,不然她会把钱砸到他脸上。”
陈强胜放下铲子,低下头,他真的想错了,王三娘伸手拍拍他。
“不过,”江盈知卖起了关?子。
周巧女瞪她,“好好说话。”
“嘿嘿,那就是小燕姐说,”江盈知把她藏在怀里的钱袋子拿出来,把事情全交代了,又说,“她以后要搬到西塘关?住,就住我们旁边。”
她把袋子交到陈强胜手上,“哥,小燕姐她叫你帮她和?小囡起个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