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一些妖魔追着他们跑进城里,而更多的,继续在江边蹲守,
逢雪微微一怔,轻叹口气。
师叔的骨头,哪经得住这么颠啊?
船板底下传来怪声,她低头看去,一股水从拇指大小的洞漏进船舱。
水鬼的指甲扣走木屑,从小洞里钻出。
剑光一闪。
惨白手指削飞,化作几条银色小鱼,在船板弹跳。
水漏得更快了,船舱往下沉,冰冷水液打湿他们的鞋履。
四周漫起雪白大雾,水汽茫茫,岸上的妖魔身影影影绰绰藏在雾里。
“叮铃铃——”
浓雾里驶出一艘渔船,船头宽圆,竿梢挂枚小巧铜铃,昏黄鱼灯照亮江上一隅。
随船移,铜铃叮当作响。
老渔夫身形佝偻,披斗篷戴竹笠,浑身藏在雾里,“两位,要上船吗?”
逢雪看眼脚下,渔舟沉了一半,一群水鬼围在旁边,跃跃欲试一拥而上,将他们撕咬成碎片。
她按住叶蓬舟的手,足尖轻点,跳上渔船,“劳烦。”
“两位可要坐稳一些。”
竹竿在水上一撑,小舟滑入浓雾里。
岸上妖魔久久看着,直到渔火被江雾淹没,不知是谁先说一声:“可惜,让这两个小贼跑了!”
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转身,往云螭走去。
“下次让我碰见他们两个,我非剥了他们的皮!”
“我被撞翻的货谁来赔我啊?天杀的小贼。”
“咱们快去报官吧!”
在一片骂声里,人群各自散去。
第169章
四周雾气渐浓, 铜铃叮当,孤舟驶入一片雪白的海潮里。
与青溟山的云雾不同,在山上的雾气里, 有草木的香气、有鸟雀的叫声。
然而身在江雾里,逢雪只能感觉到黏稠的腥味, 像死鱼身上飘来的, 没有丝毫生机。
棹夫低头划船, 一下又一下。
逢雪打量着他,手指攥紧鸟喙, 低声道:“老丈要带我们去何处?”
“自然是归处。”
叶蓬舟哈哈笑了声,变戏法似的, 从怀里掏出个瓷碗, 瓷碗盈盈一碗清凉酒水。
酒液倒映他舒朗眉目, 他大笑:“归处在何方?我们都不知道,你先明白了?”
“公子听过书吗?”
叶蓬舟一怔,弯起笑眼,嘴角沾染酒水, 把瓷碗递给逢雪, “你倒有闲情雅致,给我们说起书来了?”
逢雪接过瓷碗, 瞥见碗沿那片湿润, 心中微动, 低头印着那片湿痕,饮着剩余的酒液。
抬头时,正对上叶蓬舟的眼睛。
他眼里漫过一丝笑, 仿佛春水泛起微澜。
逢雪的心里也好似被春风拂过,脸颊微微发烫。
“才子佳人、英雄好汉, ”棹夫声音低沉,难辨男女,“帝王将相、神仙妃子,人间的话本,无非就只有这几种,红尘的故事,也只有这几类。然而,世上不独只有英雄,莫非那些普通人,便没有故事吗?”
逢雪一手拿酒碗,小口抿酒,一手依旧紧握喙剑。
棹夫便自顾自说:“我见过为博妻子一笑,早出晚归,辛苦一年,为她买一盒胭脂的渔夫。这与故事里博贵妃笑,令人千里送来荔枝的帝王有何不同?”
“错。”叶蓬舟道:“皇帝只是动动嘴皮子,我瞧还不如渔夫。”
棹夫低笑:“我也见过为保护孩子,被妖怪生吃也不发一声的母亲,这与那些所谓生死无畏,呼啸山林的好汉,有何高下?”
“我觉着是母亲厉害些。”
……
他们一问一答,竟聊得很愉快。
聊到兴起,叶蓬舟笑道:“真想和你交个……”
逢雪瞪他,“不许和它交朋友!”
她心中低骂:怎么看见一个妖魔就交朋友,全天下妖魔鬼怪都是你朋友是吧!
叶蓬舟眉眼弯弯,“都听你的听你的。”
“然而,”棹夫话锋一转,“为何故事里,没有这些这些人呢?”
逢雪道:“你大可以去当说书先生自己说……”
棹夫无视她的话,低声喃喃:“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他们并不算人吧。我听他们喊坐轿的人喊大人,大人却称呼他们作贱民刁民,可没喊他们是人。”
“可是从外面看,分明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模一样,无非一个胖些白些,一个瘦些黑些。一定是里面有所不同,于是我剥了百多张人皮,有大人的、有草民的、有英雄的、有侠客的、有红颜的……”
“薄薄人皮下,有层淡黄的脂肪,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女人较男人要多一些,胖子较瘦子要厚一些。黄脂下,是失血后泛白的肉,层层叠叠的肠子,紫色的心肝脾肺肾。我把他们的骨头一根根掰出来,在地上摆好,内脏也按照顺序摆放,发现这些人,除却男女之别,没什么别的不同。美女与丑妇,大人与贱民,富人与穷人,舍却皮囊,里面都是一样的。”
说话间,雾里飘来许多人影,人被剥去皮,血淋淋地立在雾里,若隐若现。
“世间万物,飞禽走兽,唯有人把这张皮看得这般重。他们喜欢皮,我就给他们皮,让人们得偿所愿,如何不算是善事一件呢?”
叶蓬舟嗤笑一声,“你说的得偿所愿,是先把他们拆骨剥皮,再换一副吗?”
“不成吗?”
雾气飘过那道道血肉模糊的影子,影子们便蜂拥争抢人皮。
“你们喜欢什么皮?帝王将相,英雄红颜,我送你们一副……”
逢雪:“我只喜欢我自己的皮。”
“唉——”摇棹之人长长叹息一声,“那便只能送你们去一个地方了”
“什么地方?”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世人的归处,自然只有一个地方。”
瓷碗抛在空中,酒液如雨飘落,空中猛然化为烈火,顷刻间,渔夫的蓑衣斗笠被烈火缠绕,变成一个火人。
他却不躲不避,安然立在火中。
逢雪手中剑一抖,尖锐鸟喙刺入斗篷里,把斗笠刺个对穿。但剑好似刺入一团空气,并未触碰到实体。
斗笠烧成一堆黑烬落在船板。
逢雪没遇见蜃妖这样难对付的妖怪——它天性谨慎,只通过雾气出现,不出现实体,但却可以放出一堆恶鬼妖怪。
要不找出它的本体,便无法战胜它,解开云螭幻境,但想把它勾引出来,何其困难?
对方把他们逼至如此地步,他们却连蜃妖的衣角也不曾摸着。
无人划船,小舟却在江心不断地转圈,铃声越来越响,一声高过一声。
那些被蜃妖活剥皮的鬼,血淋淋赤条条立在江面上,黑漆漆两个眼洞瞪着他们,颇为悚人。
水底下一道又一道巨大的影子掠过。
逢雪与叶蓬舟后背相抵,在剧烈摇晃转圈的小舟上找到平衡。
恶鬼飞扑而来,珵地一声,长剑出手。
虽说经过蜃妖那么一般铺垫,逢雪知道这些恶鬼,是被它剥去皮的可怜人,但她的剑却不会慢上一分一毫。
剑一戳,华服锦缎织成的人皮四分五裂,鬼影就像泡沫一样散开了。
长剑翻飞,刺开道道鬼影,影子咆哮着归为虚无,在江上化作泡沫。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但这些剥皮恶鬼只是开路先锋而已。
一道触手破水而出,水花四溅,小舟顷刻被浪潮淹没。
两个人身在江面,连最后一丝落脚之地也无。
叶蓬舟折了个小小纸舟,抛在水里,纸舟猛然变大,化作一艘宝船。
但宝船很快就被触手给吸附。几根柔软的、布满吸盘的触手从水底探出,只稍用力一绞,宝船便绞成碎片,飘在水里。
巨妖匍匐水底,张大嘴巴,等待被绞碎的尸体。
等来的只是道冷厉的剑光。
一条麻绳从空中垂落,逢雪手攥神仙索,荡在空中。
水面蓝血喷涌,渐渐浮上海妖尸体,妖尸随水起伏,似一个浮岛,恰好给他们落脚。
不过浮岛马上便被密密麻麻的水鬼占领。
逢雪借神仙索才能出手,行动颇有不便,羡慕地看眼叶蓬舟用飞刀,心中愈发怀念起自己的飞剑了。
鬼哭在海妖恶鬼间横行直撞,好不肆意。
然而。
一群鱼从水里飞出,它们和普通的鱼不同,分明长着鳞片,却有双又大又宽的翅膀,像鸟一般。
鱼群的速度也极快,离弦之箭般,从二人身边刮过。
逢雪防着雾里的恶鬼,防着水里的妖怪,但没防住水里还能飞出来一群会飞的鱼。
滚热的液体从被鳞片刮过的地方滑下,她擦了下脸,看向叶蓬舟,发现对方也瞪大桃花眼,一副错愕的模样。
不过叶蓬舟比她更倒霉一些——飞刀陷入鱼群中,一时挣脱不得,竟被飞鱼裹挟冲入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