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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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雪纵马疾驰,插了几处近道后,终于赶在子时,来到平阳县城。
破庙里。
易存二围着荒芜院子转圈,边说:“哥啊,你说迟师姐咋还不来,会不会遇见啥事了?”
“以迟师姐的本领,能遇见什么麻烦?”
易存二挠头,“介可未必,万一那小子施展美人计,呸,美男计,拖住了师姐……”
话未说完,一块小石头飞来,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少年后脑勺。
易存二掏出符篆,大喊:“有妖怪!”
转身对着“妖怪”,话停在嘴边,手却比嘴快了一步,黄符洋洋洒洒飘洒。
剑客俯身,把符篆一张张捡起来。
“我来我来。”少年连忙跑过去,蹲下来捡符,“师姐,你从哪儿来?刚才庙里没人呀。”
逢雪:“云梦赶过来。”
“云……”易存二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重复:“云梦?距这儿万里之遥啊,师姐,你不会学成缩地成寸了吧?”
缩地成寸可是山上的真人才会使的法术。易存二仔细望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与之前比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柳眉杏眼,俏丽中带几分倔强的英气。
只是。
剑客垂着眼,半蹲在地,耐心捡起四散的符篆,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下来,仿佛一把敛起寒芒,收入匣中的宝剑。
易存二觉得怪不习惯的。
但他喊一声“师姐”,如今倒是喊得心服口服,纵然逢雪比他大不了多少。
“不是缩地成寸,是借了阴间的道。”逢雪解释道:“幽冥之路与凡间不同,凡间咫尺的地方,在幽冥或许间隔万里,而人间万里之遥的两地,幽冥只在方寸间。我抄了好几次近道,才赶过来。”
易存二眼睛发光,“还能这样!那我们可以去找风师妹呀。”
只是他转念想到,生人哪有资格阴间借道,也只有如迟师姐这般斩妖除魔立下功劳的人,才能把阴司当成自家后花园来去自如。
但迟师姐……与师妹素来不和,肯定不愿意去找师妹。
他不由又沮丧起来,“算了,反正在万法寺能见着。”
逢雪把符咒捡起叠好,问:“师妹也来了?”
易求一点头,“师妹与长孙师妹,夏师姐一起走的,如今大概在菩提寺那头。我们最先预计,是一起跟随礼佛队伍,在万法寺中会合。”
“那边也有肉身佛?”
“是啊。”易存二笑道:“介成佛,跟造泥娃娃一样,介边一个,那边一个,真容易啊。咱成仙咋没介么容易?”
逢雪:“这你得去问掌教师伯。”
“我可不敢。自从紫云师叔下山后,掌教老垮着副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逢雪抿了下嘴角,“你们白日里发现什么情况没有?”
“介嘛,我们混在香客里,去看了殿里那个金身的千世佛,好家伙,好多金子铸成的佛像,闪得我眼睛都花了,介边香卖得也恁贵了,比咱们那贵多了,难怪有钱能造金像呢……”
“对了,我们还去看了肉身佛咧。”
“看见缸里的佛?”
“师兄和主持论道,吸引走人们注意,我们偷偷溜进了放肉身佛的内殿,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瞧了一圈。”
“瞧出什么端倪没?”
“你别说——”易存二神秘兮兮,停顿片刻,吊足胃口后,一拍手,“那佛,好香啊!”
逢雪只能看向沈玉京。
青年接过话题,讲述在明月寺见闻。
“肉身佛已从缸中取出,放置在内殿中,坐在莲花宝座上,上方悬红帏布,瞧不真切。殿外武僧看守,香客只能远远观瞻上香,不能走入其中。明日,肉身佛会从寺里出发,送往万法寺,我们可以跟在队伍中,静观其变。”
逢雪:“师兄可有什么发现?”
沈玉京摇头,停顿片刻,又说:“只觉得异香浓郁。”
但他们都不是佛门弟子,也不知这气味到底算不算正常。
“我还是想今夜亲自去瞧瞧。”
沈玉京淡淡看她一眼,“我为你掩护。”
“不必。我让土地公公带路,师兄去把其他几位师妹接过来吧,若佛乡生变,她们那儿也未必安全。”逢雪提剑往外走,往后丢一个令牌,“他们看见此物,会听你的话的。”
沈玉京接过令牌,交给旁边的易求一。
少年自是喜不自胜,捧着令牌,感激道:“谢谢迟师姐,师姐,你人真好!沈师兄,我们快去吧。”
沈玉京却没有动,“你们去便好,法会期间,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纵有妖邪,也不敢轻易冒头。”他几步追到庙门口,问:“师妹,明月寺中颇多妖怪化形的僧人,并不安全。”
逢雪回头,神情凝霜,淡淡道:“那些妖怪……就算全围上来,我也不怕它们。”
“主持呢?”
逢雪蹙了下眉,想起在沧州见识过的高僧神通。她的剑法斩妖除魔无往不利,若对方不是妖魔,是受用无数香火,万人尊崇的神佛,那便没这么轻松了。
她想起叶蓬舟的话,不由嘴角微弯,“和尚念经,不听不听,大不了堵上耳朵而已。”
“只怕没这么容易。师妹,”沈玉京垂眸,看着她坠在地上的影子,一地霜白的月华里,少女执剑的背影一如往常笔直倔强,“叶道友没同你一起来吗?”
“没有,他留在了云梦。”
易存二瞪大眼睛,“他居然让师姐一个人过来啦?”
逢雪轻轻叹了口气,“不……我自己跑来的。”
算算时辰,叶蓬舟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消气。
……
云梦泽波光潋滟,朝阳照在水面,远处蒙蒙水雾被染成淡金。
水里鱼肥虾鲜,小猫却没有抓鱼的心思,爪子扒拉青年的衣裳,闷闷说:“小猫去不了平阳啦!”
“小猫昨天晚上睡觉,梦见了小鱼,但没梦见平阳。”
小猫抬起脸。
叶蓬舟盘坐在地,手撑着下巴,拿着信纸出神。面前万里大泽,无边无际,红日从大泽另一头徐徐升起,晨雾逐渐被拨开,露出波光粼粼的水面。
小猫伸出前爪,按在青年苍白的手背上,跳到他的怀里,抬头蹭他的下巴。
小猫觉得,天地都是亮晶晶的,小叶的头发睫毛也是金灿灿的,但它想到自己不能去平阳,心情就变得灰蒙蒙的了。
“小叶,小仙姑呢?”它见呼唤得不到回应,张开嘴,叼住叶蓬舟的手指,不轻不重的咬了下。
叶蓬舟如梦初醒,笑着揉揉小猫的脑袋,把信纸在它面前晃了晃,“小仙姑的字写得真好看,是不是?”
小猫歪头,“好看,像小虫子,很好吃的小虫子。”
“什么小虫子?”叶蓬舟把信纸叠好,弹了弹它的鼻头。
“小猫喜欢小虫子!”小猫跟在青年身后,尾巴翘起,生怕把他也跟丢了,“小仙姑去哪儿了?”
叶蓬舟低声说:“她……去平阳了。”
“小猫也想去平阳!平阳远吗?”
“若是走人间道,那可远得很。走,咱们找城隍老爷,阴间借道去。”
……
城隍庙里。
大清早,庙里还无人来上香,叶蓬舟闯入殿门,“老头?”
台上塑像默默转了个身。
他跳到神台,倾身到雕像耳畔,低笑着说:“别装,我知道你在,若是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塑像给砸啦。”
“唉——”
一声叹息后,庙里出现个眉毛花白头发稀疏的老人。老人原是水乡富户,生前遇到一场饥荒,不惜散尽家财救人,被人唤作水大善人,死后得人供奉,被封作城隍。
水大善人道:“自从遇见你这小魔头,我的头发都不剩几根了。”
“你可别瞎说,”叶蓬舟扯着他的胡子,笑眯眯地说:“认识我以前,你就掉得没几根头发了,第一次见,我还以为走过来一个和尚了。”
“小子,你、你别扯我胡子。”
“水大善人,我给你提一壶好酒过来了,没尝过吧,山里大熊酿的月露酒。”
水大善人鼻翼翕动,只闻一下,马上双眼发光,高兴大声道:“好酒,好酒!”
“我这还有一壶帝流浆,可是月宫精华,明月夜只得一滴。”
水大善人双颊酡红,只嗅了下,便晕晕然仿佛醉去,摇头晃脑地夸赞:“好、好,快给我喝一口。”
“只消你开条小道,让我从阴司赶路……”
话未说完。
大善人双目猛然清明,坚决道:“不成。”
叶蓬舟笑着晃了晃酒葫芦,“不想喝好酒?”
“自然是想的,但、但反正不成!”
青年眸光转厉,俊美面上霎时布满阴云,“不成?我是城隍所封的护法,也算是阴司一员,如何不行?你这老头——迷津渡里那个恶鬼也姓水,莫不是你们是一家,还是你一直有心包庇?”
水大善人额头冷汗涔涔,擦了擦汗水,苦笑道:“小鬼,咱们认识十几年了,你别在我这虚张声势。不是我不答应你,是天师千叮万嘱,不许你借道阴司。青溟山的天师,我这等小神实在不敢得罪啊。”
叶蓬舟劝道:“那天师心软,不会把你怎么样,到时候有什么,我来承担。”
水大善人依旧摇头,“我可不像你巧舌如簧,潇洒倜傥,可不敢打赌。”
水大善人本是个糊涂心好,又爱喝酒的小神,平素软言几句,就能让他松口。
可这次,软磨硬泡许久,他竟咬紧了嘴巴不肯点头。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上香的人群慢慢走近,大善人连忙飞到台上,化作眉目慈祥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