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38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黄大人心中一片雪亮,知晓王老爷一家迁移入买活军治下恐怕就不打算回来了,亦是暗叹世间明眼人也一点不少,只看各自运道。王老爷一家有了亲戚先被买活军网罗去了,他便拥有了如此先机,又是心明眼亮之辈,早早便阖家投靠,待到将来六姐取得天下之后,这一门想不兴旺都难!

  虽然还在舟旅之中,不便多加深谈,但二人也都觉得彼此颇为投缘,当下便凭栏共立,闲谈起来,黄大人还是最关心诸暨一带的收成,他自从听谢六姐说,小冰河期至少还要维持五十年,便对气温非常地着紧,但令人无奈的是,王大珰显然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在信里谈的必要,而黄太太不通农事,住在城中,对乡下收成知道得也有限。

  “今年的日子是格外难过的!”

  王老爷一家的搬迁也和今年的气候有关,他们本来只是想等牛痘发明之后,轮流派人到买活军治下小住一段时日——种痘之外,还要给买活军做工来付疫苗的钱。“这是他们的规矩,除了活死人以外,但凡五岁以上,都要自己为买活军做活买苗,旁人帮着付钱是无用的。”

  这也是想方设法要增加辖地人口,而且是那些人脉广泛,能在外地收到消息,有决策力,有财力能够自行迁徙的高质量人口,黄大人听了,也是会心一笑,说道,“那王兄可要早些自学扫盲教材了,他们那里若是通过了考试,工钱便是高的。”

  “我早读到《微积分》了!”这可就搔到了王老爷的痒处,他一拍大腿,顿时就诉说了起来,好一阵子才又说起诸暨。“今年十月就下雪了,有些人家的晚稻都还没来得及收成,总之,现在双季稻是绝对种不得了,只能种早稻。是以粮价每年都更贵——粮价贵了,万物腾贵,许多小织户今年都家破人亡,乡里眼见得就乱了起来,许多人都要背井离乡去讨生活。”

  小织户扛得住粮价上涨,却扛不住跟粮价一起涨起来的物价。这也就难怪有许多女童被卖给了买活军,在诸暨那一带,溺女的风俗是较为淡化的,因为本地人家很多都是织户,养女儿的期望收益要高得多——在江西和福建,农户溺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女人干不了重活,而轻活又有媳妇做,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若是家里置办不起嫁妆,只能留在家里,又没有什么活非得她们做,会形成对粮食的浪费。而哪怕就是几十斤的粮食,在农户家来看,也是高得承受不起的负担了。

  而在诸暨,十四五岁的姑娘,出门时的嫁妆是不必准备太多的,而且她们从十岁起便可以织布赚钱,自己能赚到自己的口粮,这就不是什么很重的负担。因此纺织业发达的地方,女人的数量就会多得多,待到天气转冷,纺织业受农业的影响也陷入低迷时,为了寻找一条活路,这些女孩子们便被卖给了买活军——四五个姑娘里,卖了一个,就能度过一年的关口,倘若明年实在过不下去了,那么便阖家一起投了买活军,自卖自身,也是一条出路。

  这一次上船的许多家庭,就是走在了这条路上,他们去年春天几乎都和买活军做过交易,在当时是存在着一些疑问的,害怕买活军食言,把孩子带回去并非是真正做活,而是做了些不好的用场。但等到去年冬天买活军再来的时候,这样的疑惑便被消除了,被买走的女孩儿们很多都给家人带了信,歪歪扭扭地写着白字,有些还参杂着‘拼音’,她们说自己在买活军这里吃得好,住得好,还认了很多字,给家里捎带了一些东西——多数是廉价的糖果,并问家里人的好。

  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给卖她的人捎东西,这在此时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因为的确有许多人口买卖是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被促成的,如果不卖,大家都要饿死,卖了双方都还有那么一点活路。这些女孩儿们在世道没有这样坏之前,和家里的相处也是很和睦的,因此她们中有许多人都还很惦记着家里的弟弟妹妹,还有父亲母亲,希望着将来还有能重见的一天。

  这样的信件是无法伪造的,其中有许多都是自家人才知道的小事,对家里老牛的关切,对于平日里疼爱她的舅舅和婶母的惦记……前年的冬天就很不好过,才有了这些买卖,而去年冬天,当这些信件到达家乡之后,引起的效果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很多前年卖了女儿的织户家庭,决定阖家去买活军治下团聚,也有更多的人家想到买活军治下去讨讨生活,其中不乏成年的男女织户,甚至是力工、纤夫,往衢县和云县迁徙的流民络绎不绝,整条婺江都被塞满了,买活军派出的人手忙得不可开交,前前后后地为他们护航,也是因此,才有了这批流民和黄大人他们不得不转道海宁的变化。

  而王老爷一家的想法,也在这一年间有了很大的变化,诸暨的萧条是可以眼见的,如果天气再冷上几年,只怕就要乱起来了。并且因为双季稻种不了了,使得农田减产,王家的用度也紧巴了很多。此时卖田倒也卖不上价格,倒不如就借着种痘的机会,往买活军治下住上一段时间,如若有发展的可能,便在买活军这里安家,到时再回去处理祖业。

  也是因此,他们花了许多时间收歇田地之外的一些产业,才赶了个晚班,此时带来的男女老少中,除了王家自己的嫡脉以外,还有些三亲六戚,如王老爷那个弟弟,他原是带着小女儿和妻子徐氏先去的买活军,因为听说那里可以治肺痨。如今余下的几个孩子都跟来了,还有徐家人也来了十几个。除了要去买活军治下种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便是要去那里学算学。

  “这是我们两家的文脉所在了。”王老爷笑道,“以我弟弟岳家徐氏算起,便历来是算学传家,而我家这里,愚兄弟几个也以演算为乐。愚弟托人带回的教材,我等均看得如痴如醉,还托人请问了买活军,知无禁忌,便往华亭也送了一份过去,如今尚还没收到回信。那里是我岳家远亲所居,其人在算学上极有大才,想来也能欣赏买活军这几本《曲面方程》、《微分几何》的妙处,说来惭愧,这几本天书我等都有许多不解之处,前往买活军处的心情,一日亦比一日迫切,算学虽是小道,亦可移人性情至此!”

  这算学世家……不必说了,自然要大力结交,在六姐麾下,这家人必定飞黄腾达。黄大人擦擦额前的一滴汗水,心道小佘如今算是遇到对手了,心中又是一动,诧道,“华亭镇……令亲那位远亲,可是徐大人子先?”

  见王老爷点头称是,更加慎重,在心中也记了一笔,觅机要向上进言,不能错过了这一层亲戚关系,若是有机会,当将徐大人也招纳过来。此人乃是学贯中西的大才,学富五车,不论农事、算学乃是军事,凡是格物之道都极其擅长,若买活军能延揽到这样的人才,必定是如虎添翼——不过,也要看该怎么做了。

  他存了这么一层打算,自然对王老爷更加曲意逢迎,双方也是相谈甚欢。下头还在不断上客,足足过了三四个时辰,这艘福船人已上满了,远处又开了一艘鸟船过来——此时凡是船只出行,尤其是福船这样的大船,多少都会带着鸟船作为伴护,这样遇到港口也好运食水。这艘鸟船本来装了些货,但估算着人数太多,刚才是开到码头上去卸货了,此时回来将余下的乘客都收下,又从福船这里匀了一些过去,方才是准备停当,扬帆起航。

  甲板上的人潮,此时方才逐渐散去,那几个买活军的兵士也翻身上来,帮着做些绑绳拉索的事情,虽然十分疲倦,但身手依旧麻利。黄大人谈笑间望了过去,只见一个汉子一边擦汗一边和船夫说话,眼神还在船身上下扫视,似乎在审视着舱房中的乘客。此人却是去年旧人——曾和他有过同舟之谊的私盐贩子,叫做吴老八的,原来他今年竟被派到此处来接人了!

  这批私盐贩子,之后和黄大人的交集便不太多了,等黄大人回到许县时,他们又早出发去别处贩盐运人。两人眼神相对,都有些尴尬,但旋即各自露.出笑容,招呼了几句,吴老八颇为热情,叫道,“此间事忙,稍后来寻老哥喝茶!”

  过了几个时辰,他果然来拉了黄大人、王老爷一道,去一层甲板上找了个空隙处泡茶谈天,又解释舱内居所实在狭小,他屋里也有五六人歇宿,不便招待云云。

  看得出来,他是此行买活军的总负责人,那么找黄大人、王老爷来谈天便很正常了,从海宁到云县至少要十天航程,期间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保证,二百多人在一艘船上,还有许多孩童,若有事,是需要黄、王两家出人出力的。这种同行人之间的交际在此时非常必要,黄大人和王老爷对吴老八也都颇为客气,王老爷比较关心食水,“人多了,食水也要得多,补给要计划充足才好。”

  吴老八笑道,“我们都几次验算了,打出了50%的余量,这个不必担心,也不会离开沙滩太远。”

  他说到这些数字,显得颇为笃定,明显是心中有数,黄大人暗暗点头,王老爷也是面露欣赏,因又问道,“操舟的可是咱们买活军自己的人?”

  吴老八道,“这是查家的船,还是查家的水手,不过贵客尽管放心,我们这里也是有些屏障的。”

  他言谈间流露的是绝对的自信,黄大人心中一动,问道,“短波?”

  见吴老八微微点头,便不再问了,王老爷面露好奇,却也没有多嘴。而是举杯喝茶,笑道,“吴老弟,你内眷找你呢。”

  果然见到一层舱门口,有个年轻女娘伸出头来,张望着吴老八,神色间仿佛二人关系是很亲近,吴老八见了,倒仿佛有些烦恼似的,道了声失陪,起身走开了一炷□□夫,方才回来坐下赔礼。只是他仿佛多了些心事,不时便有些出神,黄、王都看在眼里,只不动声色,倒是吴老八烦了好一会,索性举起茶杯向黄大人请教道,“王老爷一门贤达,便不说了,黄大人,您也是个聪明人,去年咱们兄弟都瞧出来了,心中也很是佩服,如今有件烦事,倒不愿和弟兄们说,还想请您二位给出出主意。”

  他恭维王老爷不过是客气,但夸奖黄大人这话是真心实意,黄大人还是看得出来的,原来他连裤腰带都没有,尚且还能散发出《斗破乾坤》中所说的霸气,震摄住了那帮私盐贩子。他心底也颇有些自豪,忙道,“太过奖了,您有什么烦难,请只管讲。若能帮得上忙,我们二位必定不会袖手。”

  吴老八苦笑道,“这倒也不是旁人能帮得上忙,是我心里拿不定主意而已……您二位多少也瞧出来了,这和我的婚事有关……”

第85章 新婚俗

  说起这帮私盐贩子, 在过去的一年中,他们的变化也相当不小。第一个便是外出的频率变得比以前更高, 算下来几乎是毫无休息,刚走完一趟,休整个三五天的,便又要动身出发。一年下来是走了往常三年的路,又因为往往要携带大量的妇女儿童迁徙,经过了变故也比从前多了不知多少,一年下来, 他们普遍比从前更要老练得多, 而且已经可以说是个个识文断字,充分地体会到了识字的好处。虽然出门在外,但由于买活军的兵士总是跟着他们一道走,侥幸也未曾断绝了学习。

  第二个变化, 则是收入比以往要高, 而且是高得多,在买活军治下,这群私盐贩子的收入也算是高的了。他们出门在外, 每一日都有危险津贴,若是受了伤、生了病,所有的花费也都是买活军包了去,吃穿住行都不花自己的,除了私盐的利润,还有危险津贴, 若是立了功还有奖金。在民众收入普遍徘徊在750文到900文一个月的时候, 他们的月工资是三千文起, 最多的一个月甚至可达到六千、七千文。

  非但是收入的提升, 他们的社会地位,悄然间也有了极大的改观。一年过去,去年带回来的那些成年人,如今许多已是扫盲班毕业,在许县一带安了家下来,这些人见到带他们回来的恩公,自然是毕恭毕敬,有些念恩的,还买了礼品去看望盐贩子们。还有那些被带回来的孤儿,有些十岁左右的,已开始做半日工——吃了几个月的饱饭,又上了课,虽然也还思乡,但逐渐习惯了本地的生活,渐渐地也品出了好来。

  这些孩子们并不知道有些人在背地里过问过她们的安危,她们除了曾见过一两面的六姐之外,最感谢的便是孤儿院的教导老师,以及把她们带来这里的叔叔阿姨。见到吴老八这些人,都抢着叫叔叔,上前问好,有些还买了一两文对他们来说很珍贵的‘叮叮糖’,来请贩子们吃。

  这对私盐贩子们来说,在财政上是个损失——还真能吃孩子们的糖不成?有些贩子心软些,如小耳朵,每每在街上被孩子们围上,都要破费个三五十文买糖分发,后来还是孤儿院来训斥了他一番,说是不能让孩子们养成这样的习惯,方才有所收敛,不过他也是私盐贩子中最惦记这些孤儿的,每每返回许县,都去孤儿院探望,他有个小妹子,七八岁上一病死了,大约便是把过往的遗憾寄托在了这里。

  便是吴老八,也比平时更关心孤儿院的消息,这些孩子本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经由他的手带到了这里,仿佛彼此间就多了一份联系,他也多了一丝责任感,一份牵挂。每次外出回到许县,瞧着几个眼熟的面孔又长高了一节,头发也比以前黑了,脸也圆了,那缺牙豁嘴的笑容也变得比从前更多了。他心里便无端端地生出了许多快慰来,现在他们这些盐贩子做人口买卖时,普遍都比以前要更加的用心了。他们开始体会到一种从前甚至不会去渴望的快乐,那便是靠着自己的能力,改变了他人的命运,让她们活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好——这样的快乐是很让人珍惜和向往的,尽管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他们觉得这种额外的善心简直就是在犯傻。

  买活军来了以后,他们的生活、思想、学识和从前相比逐渐都大不相同了,在本地的人望似乎也随着这些新人口的加入而逐渐变得更高,在路上行走时,老街坊的眼神里都多了份尊重和亲近——从前固然也很少有人敢于得罪他们,但这两种情感还是有相当的不同,吴老八这些当事人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的。

  这些私盐贩子们也都觉得这样的改变相当的好,是一种说不出的喜欢。虽说外出依旧很苦,旅途中的艰辛、周折和焦虑更是外人不足道,但这份工越做越有劲,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他们对买活军已是发自内心的拥戴,而且很支持买活军拿下衢县和江县,如此一来,许县就不再是新占之地,他们或许也就有了考进买活军中,做个兵士的机会了。

  第三个变化,则是很普遍的,那就是他们中成亲的人变得多了。这些私盐贩子们发现陆大红真没有骗他们,不管许县本地男丁娶亲的困难是否有所缓解,他们这帮私盐贩子反正是先后都看到了好处。而且很多人都发觉,随着自己社会地位、经济收入的提高,能和他们相配的适婚女性也都纷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们现在能说到的人家,要比买活军没来能说到的人家,在质量上有了极大的改观和提升——不论社会总的环境是如何,有本事的男性总是能不愁娶妻的,甚至还能挑挑拣拣,而这些私盐贩子现在也算是很有本事的一群人了。

  当然,由于买活军的规定,盐贩子们的婚配对象多数都有过婚史,以寡妇居多——许县起来了之后,本地人群普遍的行为便是设法给外地的亲眷捎信,很多人会把在外地寡居的妹子、小姑、小姨等接回家。这些寡妇有些还不满23岁,有些则是25、26,有些带了孩子,有些则把孩子留在了夫家,她们的共同特点是家庭情况相对较好,而且本人相对地精明。

  因为在这个世道,如果家里太穷,是供不起寡妇的,年轻、相貌不丑、能生儿子的寡妇,如果嫁到了外地,会在丈夫身亡后迅速地被远远卖掉——穷人如果把女儿远嫁,只有一种理由,那便是对方给的彩礼高,这种相当于是一种卖断,嫁妆极其的有限,女儿嫁到外地后几乎就不会也无法和家里联系,最多是请同乡送个口信。这样的寡妇,婆家会在她还能卖得上价钱的时候将其变现,并不会给寡妇守寡或归家的机会,他们要填补自己彩礼的支出。

  哪怕是家里富裕一些,养得起一个寡妇,可以尝试着进行守寡的家庭,寡妇要面临的风险也很多,‘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不是白说的,如果家门男丁稀少,又有一定的财产,宗族可能会看上寡妇的家财,或是强行将其改嫁,或是设计强娶,或者栽赃陷害,哪怕没有这些谋财害命的心思,也有大把的游荡男丁,视寡妇为可以勾搭的性.资源,因为在传统的观念里,寡妇‘已经尝过了男人的滋味’,天然便仿佛失去了贞女的高贵凛然,既然已被一个男人获得,那么似乎所有男人都可以如法炮制,而如果遭到她们的拒绝,反而要恼羞成怒,反过来喝骂侮辱着她们匮乏的性.吸引力,‘一双破鞋,有人要还不识抬举!’

  性格不够泼辣强悍的寡妇,在民间是很难守住的,能够供养得起一个各方面都无懈可击,也有一定生活质量的寡妇,必定是书香人家、地主豪门。但寡妇的消失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总有些夫家、娘家条件也都还可以的寡妇,试着想守一守,随着时间的变化受到各方面的凌迫,最终悄然消失在人海中。

  而且这个过程会因为社会经济的收缩而飞快的加速,一旦世道不好,便会有很多寡妇的命运因此受到极大的影响。娘家人也很难有帮助她们的余力,当世道不好时,养活原有的一家人本已很难了,要再凑钱去接人回家,是承受不起的,他们所能付出的只有一些不要钱的眼泪。

  但买活军来了以后,情况便有了很大的改观,最大的一点便是买活军收用女工,岗位多,而且报酬并不低,和男人没有显著的区别。这让本地的人家有了期望,知道女儿回家以后并不需要人养,对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财政没有太大的影响。第二点则是买活军定期有私盐队去外地,这些女儿如果想要回乡的话,可以跟着大队一起走,便能免去担忧路上会遇到的风险。——这年代,女人上路就是危险,娘家凑钱去接女儿,则会将女儿和接她的亲眷一起置于危险之中,如果两个人都没有平安到家,哪怕是富裕些的娘家,在财政上都不容易承受这样的打击。

  有了这两点,在风险和利益面前被逼得无处容身的亲情,便开始发挥作用了,日子好过了,这些人家便开始迫不及待地联络着外地的亲眷,接回了这些挨日子的寡妇们。甚至还有一些外乡的寡妇主动地到买活军治下来讨生活,许县、临城县这几个买活军治下的县,对于相邻的州县形成了虹吸效应,让适婚年纪的女性大量的聚集,而这些女性想在本地彻底扎根,最快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一户新的人家。

  这批婚配意愿很高的年轻寡妇,的确有效地填补了许县新滋生出的婚配需求——随着提供给女性的工作岗位,让女性聚集了过来,也有很多原本压根没有娶妻能力的光棍汉有了娶妻的念头——虽然多数才26、27,但在此时已可以叫老光棍了。他们本来是极穷的,连共妻都供养不起,但买活军来了以后,他们不但有了工做,而且有了买房的希望,也就有了成亲的资格,这份希望让他们比谁都有干劲,甚至成了买活军最狂热的拥护者。

  也是因此,虽然颁布了新的结婚年龄限制,但在过去的一年里,临城县的婚姻并没有沉寂下来,反而三不五时都能听到吹打声,人们对结婚年龄限制的埋怨也渐渐地少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外来的小寡妇,如果消息灵通一些,都会有意地把自己的年纪登记为23岁,反正这也是无法查证的,哪怕是本地外嫁的寡妇,如果在婆家能先见到自己的家人,再来买活军这里登记返乡,也会更改年岁,以期获得更多的选择权,嫁人或不嫁人,横竖是由得自己的,当然是少受一层限制是一层了。

  在婚书的签署上,也呈现出许多截然不同的风貌,外来讨生活的寡妇们,在本地落脚的欲.望是最迫切的,也因为她们本来就没有住所,又不识字,按如今许县的开销,一边上课一边做事,还要租房、吃饭,想要攒钱买房是很困难的。再者,对没有根基的女子来说,想要融入一地,最好的方法就是婚配,外地人更是能籍此获得一个完整的社会关系网络——这帮寡妇们多少都晓得事了,她们知道这种无形的东西有时其实非常的重要。

  因此,这批寡妇的婚配积极性很强,而且她们也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像是本地归乡的寡妇,可以暂住在家中从容挑选,哪怕是不嫁,只要能往家里交生活费,住个几年也不会惹来太多的埋怨。外地寡妇对婚书是不挑剔的,因为她们在婚前往往没有任何财产,甚至还有一些含糊的债务,暂时也找不到很稳定的工作,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自己去保护。

  大多数外地寡妇对家庭财产权、子女冠姓权、丈夫的忠贞都并不在意,她们唯独普遍的要求就是要确保自己外出工作的权利,这个权利是不愿让渡给夫家的,因为这正是她们来许县的目的。还有一些寡妇则要求确保丈夫不得殴打自己,这一看就知道前夫大概是打过她的。

  这些条款,大多都是在新开设的婚介所内商议的,媒婆转介的婚介人坐在长桌横处,相亲的双方彼此隔着长桌坐着,彼此望着,听婚介人解释着条款的含义,明确一些必要的共识,譬如倘若双方有一些严重的疾病和残缺,便要事先说明,并且按下手印。如果有意隐瞒,要约定彼此罚金多少。也要对双方的债务和积蓄进行明确,在析产时不会牵扯到声明以外的财产。婚书是一本很厚的册子,用纸相当不少,而且一式两份,如果不是许县有林场可以造纸,恐怕光写婚书,纸都要不够用了。

  本地的寡妇就要沉着得多了,她们的要求也非常繁多,比较普遍的三权是财产权、工作权和人身权,即有自行决定工作的权力,自由处分本人所得的权力,婚内不受人身侵害的权力——财产权上,多数是约定了双方各按收入比例支付一定的生活费,通常比例是相同的,但数额男方会出得较多一些,如一月收入是一千文,愿支出五百,而女方由于刚回家落脚的缘故,还没有考过扫盲班,那么一个月只有六百文,便支出三百,作为家□□同的花销,这部分开销也言明了由女方来掌管。

  这样的变化,如果没有之前席卷许县的分家潮,其实是很难实现的,在分家大潮以前,不论男女的收入都要上缴,之后再由亲长往下分配。但由于买活军政审分的制度,他们治下并不存在什么大家,只有大族——已分家了,但还认可彼此间的亲戚关系,许多紧密的大家庭主动转化为松散的宗族,以此来规避政审风险。就算很多家庭分家以前想的是做做样子,但一旦分家分炊,或是各自别居,大家长便会发觉,自己很快地失掉了对子女们的掌控力,更不说财权了。

  本地寡妇们的要求,也进一步推动了分家的速度,临城县到了年限却没有娶亲的单身汉是很多的,至少总比这几百个寡妇要多得多。当然每个人能拿出来争取媳妇的条件是不一样的,有些人长得周正,有些人会办事儿,有些人收入高,但不管怎么说,倘若不能满足财权的要求,那连加入竞争的资格都没有。固然还有外地的寡妇可以去找一找,但人往高处走,外地的想找本地的,本地的难道就不想找本地的了吗?

  因此,哪怕是为了孩子的婚事着想,这些单身汉也纷纷开始分家另过了,许县的房地产市场去年是格外兴旺的,很多人家在改建老屋,或者购置新房,人们对婚房的要求也比以前高了,如果是从前,老屋里能有一间属于小夫妻的房子,就足够让人满足了。但现在,县里一些有实力的人家已经开始追求水泥房,或是独门独户的小院,或者更进一步,独门独户的水泥小院了。

  除了这普遍的三权之外,本地的寡妇还有许多个性化的要求,譬如有些寡妇带回了自己的儿女,她要在婚书中体现出这些已存在的儿女对她财产的继承权,有些寡妇则由于本家血脉的凋零,要求在冠姓权上做出约定,有几个孩子要跟她的姓,有些本地寡妇则要求男方给付高额的彩礼作为她的婚前财产,即便离婚了也不能索要。

  这些要求完全因人而异,对女性的婚配价值的影响究竟也有大有小。而且能不能接受是完全看男方自己的,旁人完全无法预测。就譬如说小耳朵,嘴是最硬的一个人,成亲最快的也是他,去年六月里,受亲朋所托,从建溪带回的刘家女儿,九月两人就成亲了,约定了所生的孩子一半跟女方姓——或者由女方来决定,因为女方家兄弟少,迄今没有第三代,丈母娘便决定变通一番,从女儿身上来延续姓氏,而且思路受到启发之后,她也决定把自己的姓氏安一个在孙辈头上,因她的娘家遇上发洪水,几乎都死绝了。

  由于刘家不要彩礼,而且言明了愿意给女儿一处房产,刘家女儿是绝不会让步的。当时许多人都觉得这门婚事要告吹,因为小耳朵收入很高,在外地寡妇眼中是很吃香的,他完全可以找一个旧式的太太。但小耳朵不但答应了下来,而且也在婚书中约定了他的那一半孩子有一个要跟奶奶姓——他父亲家里穷,母亲家里还过得去,多年来屡受舅氏接济,连贩私盐的路子都是舅舅介绍的,既然答应了刘家,那么他母亲便也觉得不能吃了亏。

  如此一来,他们如果生了四个孩子,便将是四个姓氏,这不太像是孩子,反而更像是几个人合股做生意,股份的体现——听说谢六姐便是这么评价的,随后她又说了一句话,“更接近于如今婚姻的本质,满好。”

  因为有这一句话,小耳朵便俨然可以抬头挺胸了,不太有人敢公然地对他发表侮辱性的言论。但这依旧是让许多人很吃惊的一桩婚事,私下惹来了许多议论,算是极为特殊的例子,私盐贩子中更多人还是娶的外地寡妇,或是以较优惠的条件娶了本地寡妇,他们收入高,多数都置办了水泥房,条件在本地是相当优越的。足以能养得起媳妇不外出工作,保证工作权其实已是极大的让步了。——而在这桩婚事之后,新式婚书在许县便俨然地铺陈了开来,现在哪怕是刚上过扫盲班的农户,在给自家接回来的寡妇女儿找女婿时,也要找个空儿,来城里请教一下介绍人,把婚书的条款弄得明白点,身边还要带上自己的女儿,因为买活军强行规定,婚书是不允许抹杀离婚权的,也就是说,如果女儿本人不情愿,那么她出嫁后也可以自行离婚,并且来城里工作——总之,如果女儿不情愿的话,也是不成的,因为她们现在可以很方便地养活自己了,忽然间她们的意愿也就变得重要了起来。

  吴老八作为私盐贩子中的佼佼者,眼光是要比旁人更高一些的,他和旁人不同,早年就有成亲的机会,只是因为自己眼光高的关系,耽误了下来。说起来他今年不过是24,只是因为消息灵通,买活军拿下许县时虚报了两岁,算是可以成亲。

  这半年一年来,家里也没少给他说亲,只吴老八在外实在繁忙,而且现在不比以前了,不是说父母去谈条件——以前的条件无非就是彩礼,也是由父母做主支出的,和新郎本人关系不大,但现在的婚书不是本人去完全无法谈,每个的要求都不同,不是本人谁也不敢包办,就事儿没成,反而怕惹来了各路的埋怨,自己也不占理。光是许县去年就不下百余起父母意图包办惹来的纠纷,人们已经完全习惯了买活军的吏目应付这些纠纷的口吻。

  “好大的胆子,你买活了么?没有买活,你不就是六姐的奴才?一个包身的奴才,还敢给别的奴才做主?哪怕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也是六姐的家生子,什么时候听说奴才能做家生子的主了?”

  这是无可辩驳的逻辑,哪怕是农户也很明白,只要是签了卖身的死契,那么在求得主家开恩之前,他们的一切便都不属于自己,自然也包括了生下的孩子。家生的丫鬟被拉去配小子时,主人也不会问过父母的意见。父母更是没有去央求的身份在,固然也有慈悲的主人,但权利依旧牢牢地握在他们手中,这是天公地道的道理。

  “六姐开开恩,给你们多留了一些粮食,倒是抖起来了!买活钱还了吗?没还你就仍是六姐的奴才!六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六姐让各个奴才们自行婚配,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驳六姐的嘴?皮痒!是要把你们家的粮食全都收走了,叫你做回从前的包身工,我看你才舒服。”

  大多数家长在这一步已是无从反驳,灰溜溜地回到家中去,而不愿从命的寡妇们,有些也立刻就在别的县府里被安排了新的工作,连夜就搬走了,离开了家人后续的干涉。买活军要求女性23岁才能结婚——现在的百姓,孩子从五岁起便要帮着家里干活,十岁以后就有被送到店铺里去当学徒的,十三四岁便被视作是大半个工了,23岁,对百姓家的女孩子来说,便相当于参与了十三年左右的劳动,由于现在满23岁的单身女性多数都是寡妇,她们在为人处事上的经验也比较丰富,被人诓骗的几率较低,23岁差不多就是能完全为自己做主的年纪了。

  当然,这个道理对男性也是适用的,25岁的男儿郎,也会对自己想和什么样的女性共组家庭有了大致的概念。而这个概念注定是十岁、十五岁、二十岁的男人不可能清晰的。吴老八越了解买活军的种种政策,便越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他这样对黄大人和王老爷解释,“婚龄限制是婚姻自主的基础,这两者必须是相辅相成的,不能单拎出来,否则压根就没有所谓的婚姻自主。”

  至于晚婚带来的人口繁衍效率低下的问题,吴老八居然也不是没想过,他是这么看待的,“但如今要来我们这里做活的人很多,如今烦恼的该是怎么尽量地多养活一些活不下去的孩子,因为普天之下这样的孩子是很多的,而不是怎么生养出更多的孩子来。”

  这句话让黄大人几乎是肃然起敬,他发觉吴老八的心胸和眼界确然是大大地打开了,而原本还有些接受不了的王老爷也无话可说了,低声道,“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大善,大善。”

  吴老八虽然谈吐上进步了不少,但还是听不懂这有些复杂,还带着诸暨口音的话,他也没有深究,而是开始介绍起了自己的难题。

  “今日所见的这个周小娘子,便是我在诸暨搭救出来的,她的情况,特殊也不特殊,家中曾是小织户,有些积攒,也收容了不少工人,不幸丈夫去世,但家里还有公婆,又需要一个人来打理织场,便留住了她没有别嫁,新寡的这两年,本来倒也相安无事,但前年、去年的年景都很不好,族里日子过不下去的人逐渐多了,她们孤儿寡母守着的那份小小的家业,便惹来了几房堂亲的觊觎……”

第86章 认识偏差

  若是要说起周小娘子的故事, 那话可就长了,如今哪怕是个农户, 被逼得背井离乡了,也都有一段心酸曲折的故事要说。如何收成不好,如何又没有先见之明,没有在大雨之前把粮食收起,如何一咬牙信了花言巧语借了印子钱,又如何无奈地将儿女陆续典卖了出去,也还是维系不了, 如何心一横只能背井离乡地讨生活……

  许县、衢县、江县, 买活军治下,县城里多的是外来的工,哪个没有一肚子的故事?这周小娘子的故事,诚如吴老八所说, 特殊也不特殊, 不特殊的一点,是如今家破人亡实在并不特殊,而特殊的一点便是她毫无家产傍身, 且还带了一儿一女在身边,这在如今要去到许县的外地寡妇中,也是相当少见的。

  若说起来,周小娘子原本的夫家姓赵,在当地也有些小小的名声,开了个织场, 其中有二十余座织机, 日子过得还算富足。吴老八这些私盐贩子, 对他们家也是有所耳闻的——买活军的雪花盐出来了之后, 他们家是很少见地能一次购买不少的人家。事情是坏在两年前,她丈夫冬日不巧受了风寒,发高烧,数日便死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儿子,并周小娘子肚子里的遗腹子。

  由于织场内外事务,从前都是她丈夫操持,如今丈夫去了,周小娘子要守孝,身子也沉重,便只能由公公出面。——公婆原本也是乡中有名气的能干人家,只是年纪上去了,而且此前染过两次疫病,身体大不如前,又要强出面维持织场,待周小娘子分娩过后,不过是做了月子,便也强着出来里里外外地帮忙,好歹把织场给保持住了。但公婆身体从此也不太好,常年要用药维持着,因此乡里宗族内,便有几户人家盯上了赵家的织场。

  吴老八去年第一次去的时候,便听说了其中的纠纷,还就势吸纳了好几个原本在她家织场做活的女工——此时要开织场,必然是要吸纳一些宗族内的亲眷进来做工,一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此可以集合族内人心,为自己的织场撑腰,若是遇到了什么事也有人一起出头,二来,则是自家人用得放心,做得也稳定,不会随意辞工。

  织场内原本就有十几个工人是族内亲戚家的女眷,他们家种桑树养蚕,采茧卖给织场,自己也来做工,而男人则务农,若是风调雨顺,一年也能结余个二三两,但奈何这些年来天气越来越冷,田里的出产逐渐少了,家计难以维持,而女眷在织场做得久了,平时暗自估量,对织场的盈利也有了大概的估计。此时逐渐活不下去了,便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

  先是想要乘着无人主事,和赵家合股经营织场,也有人和族长家联络有亲,想要串通了把织场吞没为族产,从此只给赵家一些额外的工钱,还有些人是帮闲搅事的,想要勒索些保护费,便编排着周家小娘子和公公有染——这样的人用心是最险恶的,倘若在族中形成声势,把公媳两个一起浸了猪笼,余下的几个,老的老,小的小,门楣还背负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还能活多久?那十几架织机只怕转眼就被他人给瓜分了。哪怕这些传话的人最终只能得到一些蝇头小利,但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好处,他们便很乐意传播出这样的谣言来。

  吴老八第一次去时,乡里风言风语地都在传这些,虽说赵家常请了县里举人老爷的管家来坐坐,勉强还镇得住场子,但织场气氛已经不再如以前安宁,不少女工自觉存身不住,但在乡里也找不到别的活,家里的农田出产又少,绝望之下便破釜沉舟,携家带口,随吴老八他们回了许县。

  这些浙江道来的女织,在买活军里得到的评价是相当不错的,浙江人普遍是敢闯、能吃苦,买活军的织场有了他们,发展得很快,一向是机子等棉,没有棉花等人的。吴老八等人夏天去了一趟卖盐,到了冬天年前,便打算再去一趟,因为今年天气也很冷,自然又有一些人家难以维持下去,会给他们提供一些新的织工货源。

  到了冬日去时,赵家的情况便更坏了,赵家公公本来身体就弱,如今心里煎熬,深秋里一场病,也跟着去了,婆婆悲痛重病,周小娘子又要为婆婆治病,又要维系织场,焦头烂额,乡中则传言极盛,说公公是和她偷情时马上风死的。——其实吴老八这样的私盐贩子,走南闯北,有什么不知道的?这就是明摆着要吃赵家的绝户,分他家的余产。

  只要族中有十几个活不下去的壮汉,这种孤儿寡母,没有壮年男丁支撑门户的人家,不管家财再厚,都挡不住这些人上门。连道理都不讲了,直接把两个女人一捉,都沉了塘,或者更甚一些,远远地卖了,就说是沉塘了,谁能奈何?罪名可以等事后再来安,扒灰、偷汉,那还不是随他们说去?

  至于说赵家还有男丁,不算是真正绝户……那就更简单了,孩子养不活,岂不是再正常的事?才三四岁的孩子,一场风也就去了,那时赵家可不就变成真正的绝户了?他们家的家产可至少还有十几架织机和一座大屋那!

  赵家余下的两个女眷,对自己要面临的凶险也有极大的预感,但周家在村中人丁并不兴旺,不敢和赵家对抗,很难为周小娘子撑腰。若不是买活军来过招工,她们是没有活路走的。吴老八第二次来时,赵婆婆撑着病体来见他,请他看在多年来照顾生意的份上,帮自家一个忙,将周小娘子和两个孩子带回买活军治下,“只给她们一条活路便是了!”

  这件事很棘手,但吴老八还是答应了下来,因他现在觉得一些原本有活路的人家,被这世道逼得渐渐得没了气息,是一件很值得义愤的事情,而现在他已不似从前那么艰难,便也有了仗义的底气。有了他出面斡旋,周小娘子将赵家的织场献给了族里,这才以出门拜佛,和私盐队同行的名义,把婆婆留在村里,带着儿女离开这个吃人的家乡。

  他们走的时候,赵婆婆已经只有一口气了,却还是挺着不肯咽,周小娘子的母亲噙着眼泪在旁照看,赵婆婆声音都快听不见了,“我挺也挺十天再死……快走,快走……”她是怕自己咽了这口气,媳妇和孙儿孙女就再也走不了了。

  这样的事情,特殊是真不至于,甚至引不起黄大人的惊诧,他敢说这种事在神州大地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看不惯归看不惯,办法么,是没有的。反正皇权不下乡,乡里的事情便是乡贤和宗族做主,乡贤不也是宗族出来的?归根到底,还是宗族说了算。孤儿寡母,就是会受人欺凌,倘若他们还有一些余财,而人们的日子普遍又不太好过,那么这样的事根本就没办法阻止。

  “我们那里现在不这样,买活军的人天天都要来上课,先生们定期的换值,一周至少也回去一次,如若有这种欺凌老弱的现象,又或是动用私刑,私下斗殴的……”吴老八说到这里,便和黄大人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彬山可是永远都缺人!”

  买活军对老实人一向是很和煦的,而那些还沉浸在旧有的食物链逻辑中,以为可以凭借着蛮横抱团在乡间横行无忌的人,一旦被评价为‘不老实’,便会见识到他们的另一副面孔。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黄大人在临城县学习期间是非常赞赏的,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做到令行禁止。而买活军大量教育百姓,也才让他们的政权下乡有了基础……

  他越发地为这种种手段中的奥义着迷了,陶陶然出了一会神才细问,“既然如此,一切不也就暂圆满了?她逃得生天,若能和你结为良缘,岂非是两全其美?莫不是吴老弟心动于美人,却又介怀她那一双儿女?”

  方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黄大人也不会细看,但也可看得出周小娘子样貌颇为清秀,在民间算是个美人了。他话里便因此有了一丝责怪,因为黄大人知道吴老八的收入是很高的,这种妻子带来的继子女,按常理来说当然不享有吴老八家业的继承权,但吴老八也不该阻碍周小娘子用自身劳动所得来抚养他们,或者哪怕便是花了吴老八一些钱又如何呢,毕竟是没议亲之前便知道的事情,若头前便介意,那边不该走到议亲这一步,既然已经议亲了,何妨便大度一些呢,若是勤俭些的人家,孩子们吃吃穿穿也用不了几个钱不是?

  “倒并非如此。”吴老八便叹了口气,“而是这婚书有些不知该如何写了。她是愿意写旧式的规矩,倒是我觉得这般写很没有意思,况且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请两位老兄听我道来。”

  他们二人是如何走到议亲这一步的,自然不便细说也不必细说,周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仓促离乡,身上所余财物料也所剩无几,无非是一些金银之物,禁不住长年累月的耗用。她又经过了这么一番惊险,自然极其急于找一户新亲安顿下来。吴老八卖相不错,在私盐队中地位也高,而且是出面斡旋将她救出来的大恩人,周小娘子对他有意,也再自然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