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但问题就在于,周小娘子虽然也听说了不少买活军那里的规矩,但却是不愿再抛头露面去做事了,她在婚书上,愿意将所有权利都让渡给吴老八,唯独只要求一点,便是哪怕她没有收入,吴老八也必须要抚养自己带来的这两个儿女,不能将他们抛弃。
对吴老八来说,他的意见就较多了,第一个,他希望周小娘子能出门去做事,即便不是为了收入考虑,也不要只闲在家里——这个完全是他个人的一点喜好,和此时社会主流的意见是背道而驰的。
“以我的看法,人倘若不出去做事,便和社会没了接触,没有见识,只闲在家里,便是无法谈天的,你说什么,她也不懂,她讲的那些事,在你看来也都十分荒唐。所谓的妇人头发长见识短,是因为妇人天生愚笨么?自然不是的,黄大人也是知晓,当时折服您的陆大姐,在咱们买活军这里其实并不鲜见,为何说妇人见识短?多是因为妇人不太出门做事。因此我的意见,不论赚多赚少,事是要做的,学也是要上的。不能因为在诸暨曾由于抛头露面地做事,惹来了闲言碎语,到了我们许县也就不出去了。”
这一层见识,若是在别处,是要惹来大肆讥笑的,此时虽然也有女子做工,但毫无例外,这全是因为家用紧缺,女子不做工便无法支持。只要男人的家境稍好一些,便不会再让太太出去做事,而很多妇人也以自己不必外出工作为荣,在相似的人家里,倘若大家都要出去做事,而她们没有,便仿佛有了些优越感似的,夸耀着‘我男人疼我’。
买活军治下那些成家的女娘,虽然也在外做事,但是因为六姐的要求,而如吴老八的收入这样高了,却还希望媳妇出去做事的男人,是要被人笑话没有男子气概的,不管他怎么为自己辩白,都会被视为‘小气吝啬’。还好黄大人、王老爷均非俗流,王老爷对买活军治下的民风还不太熟悉,便少说多听,并不表态,黄大人思忖了一番,竟也赞成道,“不错,女子也有陆大姐这样豪杰雄健、足智多谋的,兄弟你常年出门在外,家中也是要有个能拿主意的主心骨,一味依附于丈夫,支撑不了门户也不妥当。”
“正是这么说了。”吴老八叹道,“我也一再同她说,不论她是否抛头露面,在老家那些事,该来还是会来。但她的意思却依然还是不愿出去做事,也有她那一番道理——现下那个女孩儿还小,不过是一岁,还要母亲的照料,而她也预备着尽快要生个我们的孩儿,如此方能真正成为一家人,这么一划算,两年的功夫便又不能动弹了,若生两个,这就是四五年的功夫。我倒和她说了,如今正办着托儿所,但她问了问使费,又觉得倒不如自己在家看着,耗费上是差不多的,而且我常年在外,她出门做事便容易引来议论。”
倒的确也是这个理,周小娘子自然是不相信有许多工是大着肚子也能做的,黄大人道,“她始终未去过许县,自然不明白那头是怎么过活的,你们也不必着急,何不等她回到许县安顿下来,上完扫盲班了,再来谈这些事?”
吴老八喝了口茶——买活军出门办事是一向不喝酒的,如今他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我也是这样说的。而且在我,还有一点小心思是这般。方才黄老兄也说了,她也说了,我常年出门在外,一年回到许县的日子,加起来不会超过一个月,父母又都在乡下老家,县里就我一个人——我说得难听点,倘若是我娘子在家偷人了,我也无从知晓,养的孩儿究竟是不是我的,也无法辨别。”
这是此时一种很普遍的担忧,因为的确没有任何方法能确定孩子和父亲的血缘关系,如果一个孩子生得像母亲的话,他的生父便将永远置于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中,即便是生得像父亲,因为父亲也总有些男性亲眷,那么便总还有许多别的可能。除非在怀孕期间母亲在物理上只能接触到父亲一个男人,否则永远不会有什么证据能将这个疑问完全解答。
有钱人通过对女眷在空间上的隔绝来降低自己的风险,同时社会上也尽量地推行着男女大防的礼教思想,在物理上和思想上同时减少‘孩子不是自己的’这种男人至深的恐惧。平民百姓则只能接受和风险共处的事实,再加上过去百年来心学盛行,民风开放甚至于糜烂,民间偷情养汉也是屡见不鲜,因此而生的纠纷甚至命案也在所多见。
目前来讲,解决方案似乎仍只能是把妻子禁闭起来,便如同周小娘子自己提出的解决方案,她不出去做事,在家关门闭户地教养儿女,还要请来婆婆做个监督,如此保证自己的贞洁,以及孩子在血统上的纯洁性。
在吴老八来说,他却觉得此事并不能用这样一种方法来解决,“用禁闭来释疑,终究是解释不清的,我不会说话,也说不清,只觉得倘若一开始便抱了疑心,要将其关押起来,那么这种开始便不好,等于是埋了个疑心的种子,哪怕已经做到极致,也还是很容易猜疑起来。”
他这话说的是有些拗口了,但两个听众都是深悉人性的老成人,却能明白吴老八的意思,都是点头称是,而且对吴老八也多了一份欣赏,觉得他虽未读过太多书,但见事却很明白。
吴老八又道,“其实便是两人都在一地,想要偷情也都各有办法。猜疑是没有止境的,能打消彼此疑虑的,只能是对彼此人品、性格的了解和信任——”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羞赧,但最终还是说道,“只是打个比方,倘若是我和陆大姐议亲,那么彼此都不会有这样的猜疑,因为在议亲之前,已经对双方都有了很充分的了解。但这周小娘子,不过是匆匆二面,此前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我对她只有很有限的了解,她对我也是一样……哪怕是我们在婚书上毫无分歧,似乎在我心里,也不想就这样草草成亲,更何况彼此还有许多不同之处?”
这话是十分不通情理的,因为吴老八描述中,想要找的娘子必然是在婚前便和他有了较为长期的接触,在‘外头’,这种想法可谓是大逆不道,完全可以打为浪荡子弟,在此时谁不是盲婚哑嫁,红盖头一掀,第一次见面便是洞房?周小娘子对自己将来的规划正是极为正当的,而吴老八反而显得极为离经叛道,甚至可以说是不识好歹,此时民间女子稀少,有一门这样的亲事,女方年轻貌美,已经很不错了,略微的瑕疵不过是一对儿女而已,其余再无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他若不娶,简直就是傻子,外头多的是人娶去。
这种利益上的盘算,吴老八显然也有所认知,他眼光又相对高,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回遇到一个可以考虑成亲的对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的犹豫是可以眼见的,但却似乎又总是下不了娶妻的决心。
虽然两个听众并没有指责他,但吴老八也仿佛是在为自己辩解,又喃喃地说道,“但……买活军麾下是不许纳妾的,并无什么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一说。婚姻大事便要更加慎重一些为好……我这些念头不足为外人道,只能和两位哥哥分说,还请哥哥们多开导我一番,你们读的书多,都比我聪明,也指点指点小弟的迷津。”
王老爷笑道,“究竟我也没去过你们那里,还是黄老兄说几句。”
他和黄大人对了个眼色,起身道恼去官房了。黄大人见王老爷会意,心中盘算了一会,便揽了吴老八的肩膀,压低声音问道,“老弟,愚兄听你说了这些,有一句话冒昧想要问你,你别见怪。”
“你心里深处,是不是暗自仰慕着咱们那位陆大姐?”
第87章 陆大红开始受欢迎
陆大红值得仰慕吗?这是当然, 凡是被她带过的兵,就没有不服气的,但黄大人要问的其实是‘吴老八你是不是爱慕着陆大姐’——那这可就是相当敏感且尴尬的问题了。
陆大红也好, 黄小翠也罢, 以谢双瑶为首的这批买活军女娘, 她们在能力上是令人钦佩的,但外形呢?尽管她们自己似乎并不在意, 但审美上却显然和这年代背道而驰。像是吴老八这样,逐渐体面起来的男子汉,他们该喜欢的女娘是怎样的?
三寸金莲,纤细如弱柳, 行动摇曳似菡萏,脸儿尖尖、鞋儿尖尖、眼儿大大、笑靥浅浅……哪怕是农户人家要娶能做活的女娘, 也不代表他们在审美上便不认同这一套,他们娶回家的婆娘,是对生活的妥协,而打从心底里, 他们仍然认为这样的女娘是美的。
若从这个标准出发, 周小娘子无疑要比陆大红美得多,陆大红这样的巾帼英雄,会得到男人们的钦佩, 但却不会得到他们的爱慕, 男人们把她当成自己的兄弟与老师,也只有这样,私盐队才能和被派到自己队里的买活军女娘和睦相处。试想如果买活军式的女娘也大有市场, 那么她们进入到了一群当龄的光棍汉之中, 大家同走野外, 同吃同住,该会惹来多少麻烦?光是争风吃醋都够队长喝一壶的了。
但,这样的想法是开始,却不会是结束,人都是会改变的,很显然吴老八已经逐渐地认为,一个女人倘若有自己的思想,有出众的能力,有超人的学识……这些方面的魅力,也能盖过外表的吸引,甚至他已觉得,或许和白瘦纤弱的女郎比,陆大红这样肤色微黑、说话响亮的大脸盘子,也并不是不美。
只是,即便他是这样想的,要向另一个男性承认这一点也不容易,除了道德上的压力——在盲婚哑嫁是主流的现在,承认自己私下有心悦的女娘,对男性来说或许比去花楼还要更不道德,因这牵扯到了另一个清白的女儿家。另一个则是陆大红在此时的主流审美中简直可以算是一个丑女,虽然她年纪并不大,但甚至没有被称为少女的资格,一照面就被黄大人直接归到了‘健妇’那类。
对男人来说,要坦白自己认为某个丑女也很美,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很容易招来友朋的嘲笑,在哄笑中互相攻击——男性之间很热衷于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霸凌审美异议者,甚至会以此来确定关系中的上下位,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没有太多的改变,对男人来说,拥有交心好友是比较难的。但好在现在只有两人,甲板上这一处也很寂静,而且黄大人也以他的表现让吴老八信任他的人品,他沉吟片刻,毅然点了点头。
“若说是痴情成狂,那倒也不至于,只是……说来也不怕老兄笑话,和陆大姐相处得久了,有时便也觉得,将来若能娶个这样懂事大方,处处都强的娘子,也并不是就陆大姐,只是她那一类的女郎,只要有陆大姐的一半,那都算是我高攀了。”
见黄大人只是静静听着,并无丝毫嘲笑的意思,他逐渐放松了下来,又道,“至于陆大姐,那自然是想也不敢想的,她今年才刚十七岁,到成亲的年纪还有六年,六年后又该走到怎样的地步?我比她大了七岁,今年已二十四了,六年后便已三十,年岁已大,再说,如今东奔西走,没准哪天染个时疫人就没了,不可能去计较六年后的事——就这还没计较她看不看得上我,陆大姐必定是要在买活军兵丁里找个年貌般配的,或许甚至都不会那么早成亲。”
任何一个真正认识陆大红的人,都会赞成吴老八的结论,这姑娘很可能不会在二十三岁结婚,她是必定要高升的,六年后她的职位很可能会吓死人。这话处处在理,想得也极为透彻,可见吴老八私下不知将此事反复盘算了多久,绝非临时起意,也可看出他对陆大红的好感并非是一朝一夕,应当自己也意识到了许久。
黄大人自然不会戳破,反而点头为他圆场,“老弟,你是个明白人,倒省了我劝你的功夫,你的心事,我已全明白了。冒昧说一句,你对陆大姐的好感,倒不是完全对着她的人,而是对着她这一类的女郎,我说的有错没有?”
这解释对吴老八来说是很能宽慰的,这种好感倘若不是指着某个具体的对象,道德压力也就跟着减小了许多。他忙着点头,满口称是。黄大人思忖了一番,又道,“既然如此,我有一番话劝你,一些浅见,听与不听,你且自行斟酌。”
“买活军这里,显然处处都和旁的地方不同,既然咱已经在这里扎了根,那少不得事事都要改过来,改得快,自然是好过改得慢,更比迟迟不改都好得多了。是以你的想法,我觉得便是很好的。从前咱们娶妻,其实满说不上是物色人品,过门之前都不得见面,无非是媒人、父母做主,娶的是对方的门第、陪嫁、生养持家的能力,要说娶的是这个人,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但今后买活军这里显然是与众不同了,一来提倡婚姻自由,二来么,女娘十几岁便出门做活,二十三岁才能成婚,这里便有了十年的空档和外界接触,不像是从前,深闺幽居,她也见不到你,你也见不到她,彼此对双方并不可能了解。”
“既然如此,可以事先了解了对方的性格人品,那么以我之见,这种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郎,那都是你自己的需要,实在无有任何需要羞愧的地方,你便是喜欢陆大姐这样活泼开朗的能干女娘,对周小娘子那样的女娘不觉得有什么好,也实在无须自责。甚至于你成亲还是不成亲,这也完全在于你自己,因你是六姐的人,连你父母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你们全家都没有买活,那便只能奉六姐为主,六姐都没说什么,碍着旁人什么事?”
“是以,若你心中实在是不喜周小娘子,不愿和她成亲,只是从利弊衡量了来考虑,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那便不如改一改脑子,便将她婉拒了,心里也不必觉得可惜。的确如你所说,你一年几乎都在外奔波,在家的时间极少,便是有了娘子,也是聚少离多,享受不到什么成家的快乐。倘若感情不够深厚,难免彼此生疑,经济上开销多了不少,却只有一个生育子嗣的好处。若你不喜欢她,那确然是不划算的。”
“但倘若你对周小娘子也不是全然不欢喜,只是觉得她有些想法和你的有出入,使你发生了犹豫。那你便要理解她,她在外头长大,从未接触过买活军,她自然是只有老思想。不说她,便是其余那些寡妇,只要是从外地回来的,哪个思想比她新呢?她们是没带儿女,若带了儿女,一样是和她一样急于找一个依靠的。”
“以你的年纪,确然是不好等六姐那里的买活军女郎成年了,那些女郎是有同龄的兵丁们去配的,也确然和你不是很相配。你便只能是在迁移进本地的寡妇中找,那么这些寡妇无疑也都需要完成一个再教育的过程,你想要找一个天然便和买活军女娘相似的太太,那是很难得的,而且她们的人品,也都确系未知。”
“周小娘子和她们相比,虽然有儿女这么个缺点,但是长相上的优点又可胜过,那么也还不妨再协调一番,至少不要现下就把话给说死了——你现在回绝了她,那么她马上就会转向队里的二号人物,必然是要在抵港之前为自己找到依靠。”
“这对她来说也很不利,将来若她后悔了自己签的那份婚书,也很难回头了。你对她自然是有同情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希望她能先到了买活军的治下,上了扫盲班之后,再对自己的将来做定夺,倒不在于和不和你在一处,只在于这般仓促,实在是可惜了的。”
黄大人所言,真如同是父母一般,设身处地为吴老八考虑,虽然两人年纪仿佛,但吴老八对黄大人已心悦诚服,不住点头,直道这是自己的心里话,请黄大人进一步教他。黄大人道,“此事可包在我身上,你们不妨先私底下定个婚约,由我来为你们见证,如此可安了她的心。但先不签婚书,等她从扫盲班毕业后再商议,若她到时候想法有了变化,又或是你觉得两人性格其实并不投合,那就解除了婚约,彼此都不耽误。到时她也能找到一份工作,又或是不想工作,去物色别的人家也很方便,便不像是现在这样,惶惶不安,急于找个依靠了。”
“至于说她上扫盲班期间的花费,无非小钱而已,便由我这里先垫付,将来若事成了,你付给我,便当是彩礼的一部分,若事不成,等她有了积蓄再还给我,也是一样。若你也觉得这般处置妥当,便由我的夫人出面和她说,你看如何?”
吴老八和周小娘子之间,其实就是少了个中人传话,他们两个直接议亲,彼此都尴尬,而且很多话不好说,听黄大人如此安排,如何不喜?连声说不用黄大人垫付,由他出也可,只是由黄大人借给她,这样说来也好听些。——他倒不敢说即便事不成也不要还钱,随数目不大,自己也不看在眼里,但未婚男女间有金钱赠予,传出去会让人疑心他们的关系,对周小娘子也很不好。
黄大人又道,“还有一点,便是外地寡妇到了买活军治下,会有个安家困难的问题,尤其是这种带了年幼子女的,若是没有托儿所,她们是无法出去做工的,这种在迁徙途中,为了找个依靠迫不及待说亲,到了买活军治下,发觉自己抢手,又后悔婚书签得吃亏了,要反悔,便会容易产生纠纷。吴老弟你是做这一行的,感触应当更多,我是建议你,以自身见闻出发,写一写报告,往上递去,这对你自然是只有好处的,我瞧买活军他们嫡系的兵丁,便很喜欢写这样的报告,我有个叫谢向上的兄弟,几乎每天都写,这个,我也只是说说,你随意听听。”
如此点拨,落入吴老八耳中,不啻于黄钟大吕,令他大有茅塞顿开之感,脱口而出道,“对呀!这就是陆大姐说的要政策!倘若有凭据可依,那么便能省出许多唇舌了,还有这个托儿所,确实!若能画成图画,解释一下使费,她也能放心得多了!虽说现在带儿女过来的寡妇少,但将来或许便有呢,确然是要想在头里!”
当下对黄大人郑重道谢,又约了明日午后去黄大人舱房里拜访,这才兴冲冲地告辞,王老爷此时也早从官房回来了,只是未曾开腔,一向静听,此时也举杯敬黄大人道,“阁下大才,在下实在佩服,不知原在朝廷中担当何职,如何到了买活军这里来?”
他的来历,之前已略和黄大人交代了,只黄大人还没说自己的身份,现在王老爷显然有意结交,便主动探问了起来,黄大人微一犹豫,坦然相告,“原帮厂卫做些事,被买活军俘虏去了,现在做些奔走的杂役。”
其时厂卫凶名赫赫,王老爷显然吃了一惊,片刻后麻脸上方才挤出笑容来,期期艾艾地道,“老兄如此人物,也只有在咱们买活军治下方才能够大展其才啊!”
刚才还说自己只是在买活军这里暂住一段时日,再看风头,此刻王老爷显然已下定决心要搬迁到买活军这里来,杜绝所有的回头路了——他刚才漏了身份郡望,若还敢返回诸暨,就如同把项上头颅寄存在厂卫手上一般,这如何还能安心居住?
黄大人也觉好笑,但又不好解释,只好宽慰几句,让他放心,这才返回舱内,问道,“都收拾好了?那咱们去吃晚饭罢。你快把坛子翻出来,还有那个卤味的荷叶包。也一并带上,咱们到露台上去吃!”
第88章 黄太太揽事
如今的富贵殷实人家, 出门在外时都是要带‘路菜’的,也叫做坛子菜,一个个玲珑的小坛子里装着各式的菜肴, 总以咸、油为主, 这是为了不易腐坏的缘故, 况且在旅途中饮食难免粗陋,油些也好下饭。黄大人常年走南闯北, 黄太太也是家学渊源,自幼便瞧着母亲给家中亲眷预备坛子菜——哪怕是家庭成员没有被派去外地驻守,武将家庭也很习惯以这些菜肴互相赠送,这是小圈子里特有的习俗。
因此, 准备是做得很充分的,听说要走长路, 还在武林时便先把这些都预备下了,也可谓是兼采了各地之长,坛子里有武林这里有名的卤鸭,只取了胸脯、腿肉, 剔了骨头, 另外油炸过了,干干地叠在一起,用饭时取出两块便可佐餐。有湘西的外婆菜:梅干菜、刀豆、干豇豆都切碎了, 因为都是干菜的关系, 干巴巴的炒在一起,冬日一两个月也不会霉坏。还有京城的八宝咸菜,是王大珰赏赐下来的御膳房手笔, 风味比六必居更好。又有鸡肉、鹅肉拌炒了十余样干菜做的杂鲞、在海边买的干鱼鲞——这倒是生的, 要用时只要有热水, 要炊火做饭的,放在饭上煮熟,一整锅饭便都又咸又香,若是能够接受海鱼的腥味,这倒是下饭的恩物。
从武林出来,走了近十日才到海宁,虽说夫妻二人嚼用有限,但到底还带了五个下人,出门在外,短暂离开原有的社会秩序,有时主从之间的差距会因此减小。主人大鱼大肉,仆人干咽饼子,哪儿也没有这么办事的,因为此前住在河船上,每日都有鲜鱼卖,不过是要咸菜配饭吃,因此别的还好,外婆菜和八宝咸菜倒是耗用了不少,到海宁之后,少不得又忙着去本地的铺子里买了两斤卤豆干,十斤咸菜,都装在荷叶包里,黄太太取出餐盒,将各色路菜咸菜都夹取了一些,让婆子捧到隔壁去,过了一会,对方也还赠了半只盐焗鸡、一小碟梅干菜扣肉,一小碟红烧蹄髈,还有垒得高高的两叠梅干菜酥饼。
这倒都是南方常见的路菜,黄太太笑道,“不得了,太大方了,倒是我们偏了。到了地头再好生设宴道谢罢。”
说话间,婆子已去一层甲板取了晚饭来,船舱里上船就发了票,饭菜是凭票领取的,一人份的晚餐是两个杠头烧饼,一碗稠粥,一碟豆芽,一碟炖豆腐。黄大人道,“也是实在。”
这烧饼一看就知道是岸上打的,大批量地送来船上,只有海宁这样有私港的城市才有这种北方的食物流传,第一是有面粉,第二是这种面食可以做得极其干燥,放几个月也不会霉坏。是很受到船家欢迎的,沙船还好,都在近海航行,过几日便可停下补给清水,这些福船一出海就是几个月,靠岸机会不多,又要存货,又要存饮用水,空间非常有限,不可能携带米粮,因为那还要耗用水去做它。除了这种杠头烧饼之外,还有炒熟了的面粉,也受到船家的欢迎。
至于豆芽,更是必备的,这在沿海水手中几乎已形成了一种信仰,别的可以不吃,豆芽却是一定要吃的。据说这种食物为妈祖娘娘所喜,常吃豆芽,百病不侵,而黄大人在临城县时偶然间学到了另一种道理,那就是人要生存下去,必须要摄入各种维生素,豆芽是所有富含维生素的植物中,携带成本最低的一种,只要带了足量的黄豆,就可以按时发芽食用,可以有效地减轻载重负担,避免坏血病的发生。
这一餐食物对黄大人夫妇来说,当然颇为潦草,他们也有许多充足的准备可以加餐,但对其余乘客,尤其是那些女童们来说,就是唯一的口粮了,这样的供给已算很充足。黄太太取出一个盘子,夹了些豆干、咸菜,又夹了一坨外婆菜,一坨杂鲞,让佣人们自去分食配饭,自己将坛子菜归置了一番,箱笼锁好。捧着一个食盒,黄大人在后头也端了一个。两人一起走出房门,黄大人笑道,“太太,可还有往日身手么?”
从客房去到楼上的露台,要走到走廊尽头爬绳梯上去,若是一般的女眷压根就办不到,更不说手里还捧着食盒了。黄太太白了丈夫一眼,左右张望无人,便将裙裳撩起,掖在腰间,将食盒磊在黄大人上头,自己后退几步,一个纵跃,手扶一条缆绳借力,无声无息地便翻上了露台。探身下来取走食盒,黄大人微微一笑,也跟在她身后翻上露台,笑道,“娘子好身手,愚夫自愧不如。”
黄太太道,“愚你个大头鬼呢。”
这露台平时不太有人来,是备着海战用的,上头垒放着许多木箱,还有几门红毛大炮,此时天气还有些冷,二人端着食盒,在大炮边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摊开油布挨着坐了,食盒便摆在木箱上,此地视野开阔、空气清新,令坐了十几日船的旅客精神为之一爽,两人先喝了几口热粥,黄太太掰开烧饼,沾着红烧蹄髈的汤汁送入黄大人口中,笑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把我带到这里来,有什么话不如等到地头再说。”
黄大人带她去买活军治下,自然不是纯粹的送去做人质,这一点夫妻两人心中都是有数,只是一路人多口杂,黄太太这也是提醒黄大人,此处尚还不是说话的地头,黄大人道,“正是有事要请你做个说客。”
便将吴老八的烦恼和黄太太如实道来,因为黄太太不熟悉买活军的规矩,又要从头开始介绍,黄太太听着故事配饭,也是兴趣盎然,杠头烧饼不觉都吃了一个半,黄大人这才堪堪讲完。
此时豆芽菜已凉透了,但好在其余路菜本也就是冷的,黄太太把塞在自己怀里暖着的烧饼递给丈夫,催他快吃了几口,方才评价道,“从前在武林,只知买活军治下产上好的盐糖,今日听你说了,才晓得天下间竟有这样稀奇的事。没料到他们男儿郎剃了青头不说,连女孩儿,光头也是说剃就剃。”
黄大人想到自己被迫剃光头,出来见到一群光头旅伴的往事,嘴角抽了一下,强笑道,“是以咱们在路上可得多注意着,这才能保住头发。”
经过一年,他的头发是长出来了,但还不算很长,黄太太此时方才知道剃头的原委,不由也摸了摸自己的头,不过他们这样出行,虽然和平时比也算是不便吃苦,终究又要比翻山越岭的私盐贩子好上太多了,驱虫的药物更是早早备好,坐河船时取水方便,还要烧滚了水去烫床板,因此暂未染上虱子跳蚤,头发目前为止还是安全的。
“他们那,女儿家也都只穿裤子?视如平常?”黄太太倒不怎么在乎头发,反而很有几分好奇,“短发练武倒也方便呢,是有道理的,冬日练武出汗,不洗一股味儿,洗了又怕着凉。这些规矩——虽然面孔不太好看,但倒都的确有用的。”
又问了陆大红的长相,黄大人如实描述,黄太太道,“有趣,这买活军里有趣的人极多——那擒了你的陆大姐,这且不说了,自然是奇人,这吴老八也是有慧眼的,世上男子爱色的多,那个周小娘子,方才你们在一层甲板上时,恰好我也看了一眼,倒不算花容月貌,但也是个清秀佳人。吴老八不为她所动,更仰慕陆大姐——你说实话,陆大姐相貌和她比如何?”
黄大人道,“这是各花入各眼的事,我怎么好背地里评价旁人的长相,只能说如今世人看来,自然更取中周小娘子,陆大姐常年寸头,这就不是寻常人能接受得了的。”
黄太太促狭笑道,“那在你看来,我比她如何呢?”
黄大人被陆大姐所擒,而且陆大姐还下令拔掉他的裤腰带,不管当时事实氛围如何,这些话流传出去都是有桃色味道的,官员睡服妙龄女匪什么的,一向也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话本题材,黄太太有此一问不足为奇,若是问也不问,黄大人倒要纳罕了。他左右一望,见四周的确无人,便将黄太太揽入怀中,笑道,“在我心中,自然只瞧得见夫人一人,旁的女子长什么样,为夫压根就没有留意过。”
其实黄太太也是自知,自己的相貌只能算是中平,哪怕明知甜言蜜语当不得真,她心里也是甜甜的,再者黄大人在如今天下的确算是极难得的好男儿了,两人成亲五六年来,因为聚少离多,膝下犹虚,不乏有同僚上官示好赠姬,均被黄大人随意打发了。
若说是全为了夫妻之情,那就不算是太了解黄大人了,多少也有黄太太娘家强势的缘故,黄大人是个最妥帖的人,任何事情都做在头里,他靠着黄太太发家,便自然不会让她有丝毫的不快。黄太太知道自己这个夫君,心中一多半都是天下,都是他的公事,于女色上着实十分淡泊,也并未真正担心他和陆大姐闹出什么缠绵悱恻的□□,一心还在琢磨只言片语中透出的那片崭新天地,越想越是心潮起伏,不由试探地道,“买活军行事如此霸道,我既然是人质,也只能婉转俯就,到了那处,只怕也要被强着去上所谓的扫盲班,扫盲班考出来以后,怕也是要被迫着去做事的罢?”
黄大人看了她一会,掌不住笑了一声,方才沉重道,“自然是,我假意归顺谢六姐,彼辈多疑,自然要百般试探我是否真心归顺,便只能劳苦夫人了。”
黄太太差些欢呼起来,心中对丈夫的爱意,近乎于无穷,忍不住一把抱住丈夫,往他怀里钻去,倒是黄大人闹了个大红脸,忙道,“夫人,夫人,船头有瞭望台!”
黄太太是将门虎女,兴致来了哪里在乎这些,钻在丈夫怀里撒了好一会娇,方才笑道,“我如今真谢谢我爹——相公,你对我可真好。”
这两句话粗听费解,细想之下,自然是因为岳丈大人慧眼独具,选中了黄大人这个爱婿的缘故。黄大人也不觉莞尔,虽然不敢在公开场合过分亲昵,但还是借着披风遮掩,握住了黄太太的腰,笑道,“我还有一番话要嘱咐你,我们此去敌境,固然是要处处小心,但也要不负陛下、九千岁、义父等对我们的厚望,买活军治下犹如铁桶一般,情报是极其难得的,谢六姐信用的多为女娘,而我因为是男儿身的缘故,自然不好往前凑去。”
“况且,我要奔走外务,留在这几座城池的时间并不是很多。我知道你贤良淑德,在外抛头露面是委屈你了,但既然到了那里,代表的便是我们厂卫家女娘的脸面,可不能让买活军的女娘小瞧了去,虽不说是事事争先,但也要让他们知道,咱们厂卫的女娘也是出得厅堂,万事都不弱于人。”
“倘有机会结交买活军的女娘,也不要错过这样的机会。务必要在买活军内,埋下一批暗地里忠于厂卫的钉子。为此也不妨诈做欢颜,与她们周旋敷衍,甚至是假意屈从,敬拜谢六姐,也是顾不得的。”
“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你,只是你我世受皇恩,此际不当计较个人得失,为九千岁抛头颅洒热血,也是在所不惜。我事前亦已和义父打过招呼了,你到了买活军治下,自可放手而为,可明白了?”
夫妇二人心知肚明,在武林的家人中,已有厂卫掺进来的沙子,而如今这些随身近侍也很难说是能完全放心,便在此处,说话也是滴水不漏。但黄大人的用意,太太已是尽知——黄大人如今受到的监视自然比太太更严,而且他说得也对,自家要在武林和衢县之间来回,倘若有心投靠买活军,在买活军内不可没有人脉,这些事交给黄太太来经营是再好不过的了。
此时知道丈夫已为自己打过了伏笔,可见对自己素来的品性是何等了解,又对自家的能为有多少信心,黄太太心中实在欢喜,面上却自然不露分毫,和黄大人一唱一和,说得严丝合缝,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看,反正演一出戏便是了。他们现下坐的便是自家房顶那一块,木板房又多缝隙,可传声,说不准就落到了楼下那几房下人的耳朵里呢?
此地仍不是彻底长谈的所在,二人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说了,而是又说起周小娘子一事,黄太太道,“我自然知道该如何劝她,你放心好了。不过,以我所见,此事倒未必能成,一来吴兄弟心底喜欢买活军那样的女娘,这是不好勉强的,二来,我看那周小娘子不是自立的人,若她知悉其意,晓得吴兄弟希望妻子出去做事,很可能便会换个人依附。不过既然你应承了此事,我便尽力施展,总不叫她在船上谈定亲事便是了。”
二人边谈边吃,就着咸滋滋的炸卤鸭吃杠头烧饼,有这咸味油香做引子,那硬实的烧饼在口中慢慢咀嚼着,嚼头中更显出了一种别样的甜来,这种有嚼劲的烧饼,不像是南方人爱吃的油酥饼,但却是北方人喜好的主食。嚼了一会,喝一口温水,只觉得再来一根大葱便很有风味了,可惜此时没有,只有外婆菜和红烧蹄髈。
路菜为了下饭,做得很咸,一顿是吃不了多少的,饶是夫妻两人都练武,两个食盒内也还余了不少,二人回房之后,黄太太将余下的残肴分给下人们吃,那两个长随早等在那里,此时天色已晚,屋里有个烧蜂窝煤的小炉子,他们将晚上没吃完的烧饼放在炉子边烤得又热又软,沾着筋头巴脑的油汤大吃大嚼,又偷偷地喝几口烫得滚热的烧刀子,黄大人夫妇并不阻止,这些下人夜间只能睡在地板或箱子上,铺盖太薄,那风吹入骨缝,冻得浑身疼,不喝几口酒是很难抵挡的。
便是黄大人夫妇,夜里也睡得不舒坦,因为人员多,怕舱内空气污浊,也怕炉子烧闷了出事,因此必须开一线窗户透气,海风夜里直吹进来,也觉得罗衾湿寒,二人只能彼此搂着取暖,第二日起来都觉得腰酸背痛。在船上水还难得,除了主人家以外,下人都是不洗脸的,便是黄太太也只能打一点热水,刚够打湿帕子擦脸便止了。余下的热水还要饮用——取水也要靠水票,是没有得多的。
出门在外便是这般艰难,一早收拾停当,黄大人便约着王老爷又去甲板上晃悠了,这样舱内才多些空余,没那么气闷。黄太太去隔壁拜望了王家女眷,因太夫人在,自然打点起礼数来,回到房内也来不及歇一歇,便派婆子去请周小娘子,和她说了半日。
周小娘子听她说了这些,虽然半信半疑,但因为信服黄太太的气派,倒也应承了下来。只是不免也诉苦道,“不是妾身不肯出去做工,只妾是在名声上吃过亏的人,名声杀人,犹如毒蛇,个中滋味只有奴自家知晓,不幸又有几分颜色,这便是招祸的根源,自先夫离世之后,村中的青皮流氓便日夜前来滋扰……”
说到这里,双目不由红了,也不愿再说下去,只哽咽道,“妾身一介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深居简出,防着那杀人的口舌,再者,我这两个儿女年纪幼小,一日都离不得人,实在也是没有办法……”
黄太太一生都颇为顺遂得意,自己是最要强的一个人。自然不免小看了他人,原本对周小娘子还有些不以为然,此时见她落泪,又转了心肠,也为她叹息道,“确然如此,这样的麻烦实在难以避免——这船上都是来投奔买活军的人,便是那些买活军的兵丁,多为男儿,对这些事所知也不清楚,你先不着急,等我们到了云县,你若不好问,我来帮你问问,女眷们做工时该如何防止这样的滋扰和议论。”
第89章 不可想象
黄太太自幼是个要强的性子, 什么事情若是没有到了她的手上,倒也罢了,只要是经过她的手, 便一定要办得旁人挑不出毛病来。只是她越是能为, 反而手中越是无事——他们这些中低层的武将圈子, 内部婚配,很少外娶, 而且女儿照例不裹脚,又习武,因此身体强健,生育上就不太艰难, 她家里虽有一二姨娘,但母亲却一直都是原来的生母,自然也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后宅阴私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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