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40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母亲不换人, 这一点在官宦人家中的确是很少见的, 北方官宦家庭中裹脚的主母很多, 凡裹脚, 因为走动得少,身体就较孱弱, 按黄大人给她看的那些买活军教材上的说法, ‘尤其是骨盆, 受到脚骨畸形的影响,会发育得更窄,难产率也就更高’, 所以此时的官宦人家中, 一个男丁一生占用三到四名正妻, 又收用两位数以上的姨娘、丫头是不稀奇的。上层所占用的女性之多, 和下层一妻难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孩子最依赖的往往是自己的乳娘,夭折率也是居高不下,乳母在事实上取代了母亲的大部分职责,母亲只是每日见到两三次的朦胧影子。孩子的生产和夭折有时都是同时发生的,一个老爷的后宅里可能先后有三四个女眷生产,而三四个孩子,按现在北方这个瘟疫流行的世道,很可能只有一个活得到成年。

  按黄太太隐约的了解,这些家庭出来的女孩子,倘若不是特别的愚钝,就是特别的刁钻,知书达礼的也很少见。倘若一个人家中几乎所有女孩儿都识字,这是很涨面子的事,说明这户人家的确很重视子女们的教育,而且对孩子的健康管理也很有一套,没有陷入那种无尽的出生-死亡循环。这在女儿家的婚配中很加分,‘精通养生’。

  倒是黄太太这种中低层武将家庭,情况往往和民间富户相近,一夫一妻,二三个姨娘。正妻由于不裹脚、习武,大多都较长寿,姨娘更像是淘汰品,而武将家庭的孩子们生得也要少一些——武将要巡边、操练,带姨娘美姬随行的好事那都是主官的特权,他们最多是副职,自然不敢嚣张,因此和妻妾相处的时间是较少的。但这些孩子们因为母体健壮,自幼也练功,长大的几率也高。只是这些年来北方瘟疫流行,才听到了一些亲友家孩子夭折的事情。

  黄太太在家过的是简单的日子,练就一身掐尖要强的性子,却无处卖弄,只好闲来教养弟妹,出嫁之后又不和长辈住一块——他父亲有眼光,相中了黄大人,年轻有为,有才有貌,虽说因父辈去得早,被视为无福、无长上管教,不好说亲,但论人品却再好不过,而且没有长上虽然在时人来看是个缺点,但他们家却并不在乎,就是要这样,女儿出嫁后才少生口舌,免得天天回娘家闹饥荒。

  嫁妆给得厚,又在职务上大力提携,不乏有人讥笑黄大人是靠了外家一脉才发起来的,好在黄大人是阉党,本来就没什么道德压力,夫妻二人从不曾受到这些流言影响,他又是个无须黄太太督促也上进的性子,虽说北方瘟疫逐渐流行,但黄大人不久便带她到武林住。成婚数年来,黄太太的日子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唯独一点便是家务简单,随手就发落完了,她在家闲居得实在无聊,出嫁的少妇也不能成日的走亲戚、回娘家,黄太太且还不喜打醮看戏,像去年黄大人出了外差,在家除了打熬武艺之外真是没有一点事做。

  她在文事上才华不如丈夫,只是中平而已,对买活军虽也十分好奇,但原本以为随丈夫赴任,那所谓的人质也是深居简出,就犹如从京城到武林,从武林到衢县,说是换了地方,但其实她所见的都是院子上头那么一点点天地,不论在何处,生活毫无差别。不料听丈夫说起,到了买活军治下她也要出去做事,这便是极大的意外之喜了——不论是什么辛苦的活计,至少有了些变化消遣,否则人真都给憋疯了。而又听说还能参谋大事,真正为丈夫襄助,越发的摩拳擦掌起来,心里那股子好强劲儿也就更浓了,这周小娘子的事,她就十分上心,当真是设身处地为她谋划起来,又反过来向黄大人打听买活军治下的种种细务。

  “她这样倒的确是尴尬,扫盲班期间,一日收入只有20文,而临城县已开的托儿所,一日便要五文,她两个孩子,一日就是10文去了,哪怕五文是托儿所包餐呢,余下的10文要付房钱,自己的饭钱,还有她的洗澡钱——若她是个好强性子,不肯弱于人后,叫人嫌弃身上的气味,这便是必要去的,毕竟临城县人人好洁么。”

  这般地盘算着,周小娘子的日子的确局促,而且倘若扫盲班无法毕业,便很难从困境中逃脱,一个大字不识,侥幸会说官话,逃脱了死局的小寡妇,要做工,要上课,要照顾一双儿女,黄太太即便是在蜜水里泡大的,也能想象她的艰难,而且在未来七年——也就是大儿子能出门做活以前,这样的困境都要持续。哪怕那工是好做的,周小娘子心生踌躇,想要找个依靠也能理解。

  更不必说仔细想来,恐怕工也不太好做,黄太太在船上搜刮她脑海中的回忆,很难想象女娘做工的情况,当然她也知道许多百姓家的媳妇女儿都是做事的,譬如说帮自家铺子的忙,做洗衣工、绣娘,到别家去伺候人帮办家务,又或是做厨子等等,但仔细想想,这些工作的画面中从未有过未受监护的女娘直接和外男对话的情况:帮自家铺子的忙,意思是在铺子里做杂活,看着货,换男人家去吃饭。则期间若是来了客人,一般都请左邻右舍中的伙计出面交接,往往还要出动两个人,即自己告诉邻舍家的女眷一些价格上的事,女眷再告诉自家男丁,伙计出面和客人交往。

  还有些时候,若女客来了,两人才能直接沟通。除此以外,洗衣工、绣娘、家务、厨活,全都是和管事婆子沟通,极少数与管家的交集也很有限,黄太太自己掌家,她是知道的,偶然招来的短工倘是女娘,被管家扣了工钱便是不敢争辩的,若是婆子去开工钱,倒还敢说上几句。真正能和外男随意交流的女娘,在此时人的眼中看来身上一定是带了几分桃色——倘若没有了发生性.交易的准备,她们是不可能这么大胆的。

  总之,黄太太一开始觉得周小娘子不是自立的性子,但一旦设身处地的为她考虑,便感觉到了周小娘子的为难。吴老八一定对她说过一些买活军的女娘可以从事的职业,就如同黄大人说的一样,买活军的女娘连做吏目的都有,当兵的也有,百业俱可为。那也就意味着,有许多职业恐怕必须和男性发生交集。

  如今仔细想来,在黄太太的认识里,成年女子和男性应酬、周旋、谈判、交接,这是不可想象的,哪怕他们共处于狭小的空间,如此刻的福船上,黄太太也绝不会和外男见面搭话,而寡妇的声名不好就在于此点——倘若是供养不起的人家,寡妇要一直舍了脸去外头做事,必须和男人们打交道,哪怕她行得正坐得直,但一言一行仿佛都会惹来不佳的联想,也给一些和她不得不发生交集的旁人,他们的声名带来了困扰。

  如果周小娘子被工作中的‘男同事’瞧上了呢?甚或是言语撩拨呢?闲言碎语能杀人,她一个弱女子,无武艺在身,只有牵累,又是外来户,这还是买活军治下没有花楼暗娼,否则这样的外来户就像是浪头的碎花,水一冲一荡,就完全消散在人海里了,几乎是没有活路可走,早晚要陷入那些拉皮条的帮闲所设的圈套中去。

  黄太太越想越觉得自己从前所见还是浅薄了,她倒并不自怨自艾,而是颇有几分兴奋,因这证明她毕竟是见识到了一些在家幽居时不知道的新东西了。因有了这桩事,也不觉得船上多么苦闷难熬,成日里翻看教材,她现在最突出的念头是,一,倘若买活军能为周小娘子这样的女娘解决一些后顾之忧,哪怕是让她们知道在买活军治下做工可以免受男人的滋扰,而且有一些帮助能渡过最开始最困难的时期,当会有更多女娘来这里,达到他们吸引女性的目的。二来便是买活军应该印发一些关于他们治下的规矩、讲究、忌讳,介绍他们民众的普遍生活,往外散播,也会起到很强的作用,减少想迁移来的民众的顾虑。

  关于太太们都必须要出去做事的规矩,她也试探了隔壁王家的女眷——隔壁的人口更多,住处更狭小,因此男人们白日都避到板上,这样女眷们把这块走廊遮住,自己戴上帷帽,还能出来散散心。而两边女眷自然免不得互相来往谈天,在到达云县之前便先结交起来。

  到底是书香世家,处处胜过周小娘子这样的人家,王家动念要来买活军这里也非止一日了,他们家安排得有条有理,除了太夫人之外,其余几房女眷均已自学了拼音、算学,自言可以通过扫盲班的考试,而孩子们凡是五岁上的,也都读了不少拼音在肚子里,这都是有远见的,到了当地,很快就能落下脚来,甚至是受到重用。

  这些王家女眷还借给黄太太买活军的扫盲班考卷,黄太太如获至宝,自己做了几次,得分也还不错,想来她工作的起点也会较高,心里也因此颇为得意。又听这些女眷们谈起工作的事,她们并不抵触——因早知道,也早接受了,也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岗位。由于家学渊源的关系,王家女眷的算学都很不错,她们预备去衙门做账房,“三太太写信来都说得清楚,账房么,大家坐在一间大屋子里,彼此也很少交言,我们同来同去,并不碍着什么。按三太太说,久了也便都惯了,大家都很忙,也没心思想太多,没什么人说三道四。”

  黄太太依然无法想象这样的画面,因为她实在没有相应的经历。倒有些随意的举动就被人说三道四,惹来轩然大波,甚至坏了女儿家性命的见闻装在心里。除了这些以外,她也不免和黄大人商议自己的工作,衙门账房大概是不能的了,难道要去做扫盲班老师吗?那可就是真的抛头露面了——她一向以能干自诩,之前还笑话周小娘子,此时忽而也担心起来,害怕若黄大人回武林去办事,自己在做扫盲班的先生时被学生骚扰,不知该如何应对。人倒是能随意打杀,但后续势必引来极大的麻烦。

  十天左右的航程,转眼便过,因为屋舍狭小,周小娘子也要照顾孩子的缘故,无法事先给她扫盲。黄太太心里始终装着这件事,这一日起来,见远方影影绰绰已现出了码头的影子,心下也是一震,忙推开窗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小黑点,心潮起伏,她说来也算是有阅历的女眷,去了京城、武林,哪个不是天下名城?但眼下这个小小的码头,竟令黄太太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兴奋和忐忑。

  且先看看买活军的女娘们都是怎么做活的!

  她这样想着,也就更盼着能早日见到买活军的女娘们,看一看她们是怎样和男性相处的,但又觉得事情不太会这样顺利——接船应当是仅限于男人的活……吧?

  船行不快,而且福船不好靠岸,这艘船徐徐行驶了半日,在近海抛锚停了下来,此时已能见到港口隐约的景象——当真是繁忙已极!那黄大人叫做是龙门吊的东西,来回不断地从运船上吊货,这是所有码头未曾见到的景象,众人都拥在甲板上看得入神。而买活军的兵士已经走了出来,厉声维护秩序,严禁胡乱拥挤,免得掉下海去,并且当即拿下了几个兴致勃勃不听命令的小年轻。

  云县的码头前,此时还有十余艘海船停泊,各自旗号都是不同,明显都是远洋船,单说这一处,繁盛便远过于查家私港,查家的鸟船往岸边驶去,那边也有运船过来接人,黄太太心里极其好奇这是从哪儿买来的船,又好奇这都运了什么货。又过了半个时辰,运船到了,大家便又忙着收拾行李逐一登船。

  黄家、王家行李多,挪动得便慢,第二趟方才上的运船,眼看浮桥码头在望时,黄太太忽然兴奋起来,低声问丈夫,“桥上站着的那个……也是女娘么!”

  她其实自己也得到了答案,当下便欣羡而又好奇地,隔着帷帽目不转睛地望向了码头上的身影——当真是好威风飒爽的一个巾帼!

  这模样果真是从前未曾见过!

第90章 黄太太剪发

  这个买活军的女娘无疑是吸引了许多新来人客的眼神, 从福船那里头尾相衔,一起驶来的几艘船上,乘客们都微张着嘴痴痴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看着她的那一点, 是她鲜亮的衣着呢, 还是她奇特的发型,又或者是她的仪态——又或者更进一步的,是她和身边的男人说话的模样?

  买活军这里的人和外头不同,这一点在来路时已被许多人提起了,但此刻还是第一次在真人身上被验证。这个女娘的所有地方几乎都和外头大不相同。她的衣着是极显眼的——鼓鼓囊囊的棉袄外头穿的是一件橙红色的罩衫, 在灰暗的天色之下, 就像是把周围的光全吸引到身上那样明显, 这是外间绝没有的料子,款式也是前所未见,虽然是女娘,但却没有穿裙子, 而是穿了一套的衫裤。

  她的姿态也是未见过的,这件罩衫上有两个兜子, 此时这女娘便把双手揣在了兜里,随便地站着, 哪怕是乡下的农妇也不会这样站——一条腿支着,一条腿撇出去, 随意地伸展着, 甚而时不时还因为久站的缘故,往下压一压腿, 松散一下。这种站姿只有青皮流氓偶尔会这么做, 只要是有一点教养的人家, 多数都是垂手立, 而更常见的站姿:农户家不分男女,多数都是佝偻着,驼着背,望着脚下的地面,这才是本分人家的站姿。

  像是黄太太家里的门丁家将,在公务场合则多是挺立着,双手、双眼都自然下垂,绝不会贸然迎视对方,这样的站姿在此时实在是相当少见,更不要说这样站的人还是个女娘了。而她竟也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着,偶尔伸出手拨拉一下自己的发辫——

  她的发式也是很特别的。传闻中买活军的妇女也都剪短发,在黄太太的想象中,所谓的短发,便是贴近头皮的青头,或者和此时的孩童一样,剃着光头,只留下头顶心的一条小辫子——北方的建奴不分老少都留这种头,实在是很可笑的。而且因为建奴不断骚扰边境的缘故,成年人留童头相当令人反感,但买活军这里的男丁多是青头,而女娘的短发看来也和想的不同,这个女娘的头发放下来大约到肩头,或许是因为要来海边的缘故,她把头发高高地扎了起来,在脑后和兔尾巴似的,随着转头甩动。瞧着有一种怪异的活泼——在老成人眼里当然是轻浮的,但黄太太瞧着却觉得很精神,这短发练武倒是方便。

  浮桥上大约站了六七个兵丁,她是唯一的女娘,其余的买活军也不老实,或许是天冷的关系,他们有些来回走动,有些舞动着手脚,彼此间随意地谈笑着,随着船逐渐靠近码头,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看得清楚了。是一种奇特又丰富的面孔——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很丰富的,绝不像是一般的兵丁和百姓那样木讷,但却又并没有那些豪奴们常见的谄媚或轻狂,黄太太很难描述,因为她没有见过这种面孔。这是一张和她来的所有地方都截然不同的脸,完全不在礼教框定的范围里,显得无法无天,却又并不狂妄,显得很、很……

  “他们瞧着是真自由。”

  黄大人似是明了她心中所想,忽而探头过来,在她耳边说道。黄太太心中一动:不错,不错,便是这个词,自由,他们瞧着自由自在、自得其乐,而这是她在京城所有人,哪怕是权贵身上都难得见到的一种情绪。

  自由……自由,确实,买活军这里是很自由的,连女娘都在自由地和兵丁们谈天,这些兵丁们也穿着一样材质的罩衣,只是颜色不同,发灰发绿,花色相当低沉,想来也会更耐脏一些。他们不知在说些什么,时而哄笑起来,那女娘也时不时扭头搭腔,兵丁们对她也并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就好像……就好像在买活军这里,年轻,没有亲缘关系的男女彼此闲谈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一样。

  在来到买活军这里,考量着,想象着出去做工以前,黄太太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是可能的。她虽然来自武将家庭,但八岁以后也不太会见到外头的男丁,而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在他长到十岁以后,彼此交谈也要站得远一些,更不会有丝毫的肢体接触。若是堂表兄弟,那更不必说了,八岁以后一般是见不到的,就是见到了也最多微笑示意,难有言语交接,那些艳情话本里所写的亲戚间勾搭的故事,对黄太太这个阶层来说是极其遥远的,“那都是书生意淫的百姓间事!”

  的确,百姓和官宦之间,所隔的何止天堑,所以官宦人家爱买幼童幼女,收在手里慢慢地教养规矩,也很忌讳自家的丫头婆子回家探望过夜,在他们想来,民间的一切都是肮脏的,并不止是物理上的脏,也有男女大防不谨带来的不快。在自家教得规规矩矩的丫头,回到陋巷之中,是非得要家丁跟去保护的,说不准就遇到什么青皮流氓,臊皮了去,这在民间很常见,但于豪门而言,却会坏了他们的规矩。

  黄太太因为自己大概也要出去做事的关系,对这件事是想得很仔细的。在买活军以外的地方,成年男女从不存在交往,只分为几种情况:守礼本分的男儿,会对所有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女眷视若无睹,便是女方主动和他说话,他也和没听到一样,主动拔脚走开。

  除此以外,那就都是不守礼的男人了,这些不守礼的男人倒是可以搭话的,或许胆子小一些,也不搭话,他们的共性便是会用一种异样而粘腻恶心的眼神,来扫视着经过他们身边的女性,这种眼神中透露着一种饥渴和侵犯的态度,甚至光是承受这种眼神都仿佛是对女娘品性的一种评判——如果你是个正经的女娘,怎么会被人这样看呢,定是因为你不正经了,所以我们才会这样的看你。

  正因为如此,年轻寡妇的生计是尤其艰难的,若是四五十岁守了寡,那也罢了,若是个年轻的寡妇,家里又没有别的男丁,那么她必定有些事是需要男人来做的,就譬如说打水,打满一缸水至少要来回挑三次,这也不是家家都有井,那么从公井到家,有些时候要走一里路。来回走这么三趟,也就是壮小伙子才不当回事,对女人来说,许多人是无法完成的。

  挑水、洗缸、劈柴,一般都是男人才能做的力气活,村子里也没有卖这些的,家里没有男人,便只能请人帮手,除非请的是娘家亲眷,否则注定便是口舌是非,人们不但会用异样的眼神来看待寡妇,也会用异样的眼神来看待帮助她的男丁,因为他们在求助的过程中不得不发生接触,而这仿佛就是两人已有了不当关系的证据。

  周小娘子急于再嫁,便是存在着这样的考虑,而黄太太也不能说她没有道理。只是此刻,她好像的确见识到了买活军的不同,在买活军这里,男女的对话是很自然的,不但自然在女娘自己的态度,也自然在男丁的眼神里,这些男人并不会用那种下流的眼神去打望女娘。他们和买活军那女娘说话的态度并没有任何特别。

  这或许是因为买活军那女娘生得普通的缘故,她的肤色是颇黑的,并不白嫩,因为穿着棉袄的关系,身形肿胀胖大,并不婀娜,举手投足也很豪气,并没有女娘常见的风流婉约,黄太太很留神地看着周小娘子,因为周小娘子算是他们这艘福船的‘船花’,她乘坐的运船还在黄大人他们前面,不过周小娘子上岸时,虽然也惹来额外的打量,但这些买活军也没有流.露出那种令人厌恶的眼神来,黄太太大约能读出他们的心理活动:“哦,满漂亮的。”

  然后也便是如此了,并没有别的,没有那种难以言说的下流的饥饿,他们又专注于做起了自己的事情,和吴老八交谈着,登记,指路,分出一些人来带路,将上岸的人群分成几队……

  黄、王两家人由于身份特别,被格外的礼遇,因此可以互相等待,船上其余的乘客,早在上船时就反复接受了相关的训练,此时自然地按性别分为两队,往岸上去了,就连水手也在陆续下船,黄太太遥望远处的关口,倒是明白了为何查家的水手也多是青头,想必他们是陆续都到城里来逛,而不得不被剃了光头。

  云县的关口防备如此严密,是出乎黄太太意料之外的,她是坐过船的人,津卫港、武林港、海宁港都比不上这云县港防护这般严密。不但要看身份,而且要看体温,男女分队,各有吏目进行测量,关口两侧还以图画、拼音、文字标注了流程。这招贴不知是用了什么技术,印得活灵活现,而且很大,虽然是黑白,但瞧着不像是版画,真不知是如何印出来的,和她看的小说一般,似乎也并非此世之物。

  图画简明扼要,倒是众人都看得明白,一个人头上、身上有小虫飞舞,另一人对他交叉双臂,做了拒绝的样子,意思便是买活军不要有虱子、跳蚤的人,第二张则是一人站立,身上有许多毛发都被圈了起来,头发、胡须、胸毛、□□等等,上头都有虫子乱爬的意思,意思是若有了虱子,这些毛发便都要被剃除。

  而下一张则是此人变作了光头,便被放了进去。第四张画的则是几个人,或是面色绯红,或是伏地呕吐,种种病态,则被引入了另一条道路,文字写的简单,‘急病者痊愈后才能入关’。

  那另一条路是在关外一处孤零零的房子,做灰黑色,便是黄大人所说的水泥,黄太太忖道,“是怕过了病气么?管得倒真正严格。”

  因这些都是在船上说过的事情,众人都很配合,各自进了澡堂。黄、王两家人分出管家去和买活军交割行李——所有带进来的行李都要在当事人见证下进行大略翻检,还要喷洒一些除虫的药水,这是害怕家具里也有跳蚤臭虫寄宿。不过大部分来买活军这里的人行李都不多,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是以索性自行放弃了见证搜检的权利,全都交给买活军来处理。

  黄大人的头发上次是被全剃了,一年来没有长得很长,平时外出多是佩戴义髻。这次从武林到云县,虽然车马劳顿,但因为走得从容,带了除虫的药香,也有开水浇烫床板的余地,一行人侥幸都并未染上虫子,黄太太顺利通过了检查,被打发去洗澡,她不由也松了口气——剪短发,她是并不太排斥的,还有些跃跃欲试,但剃光头那还是不剃的为好,更不说还要剃别处的体毛了。

  哪怕丈夫已预先多次描述,但从下船开始,所见俱都是闻所未闻,她也只是能勉强装得处变不惊,指挥兼安抚着三个女佣人——女澡堂也是第一次见识,那样多的女子在其中坦身露体,着实是令人羞怯不安,但很快黄太太便被淋浴征服了,她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并多花了五文钱,多买了四桶水和两片香皂,将头发和全身都好好地搓洗了一下,在喷头下打从心底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干净过。

  这话不无夸张,但却也不假,北方冬日太冷,一般多以擦澡为主,夏日才动用脚桶——这脚桶大约是比膝盖略高一点,木底铜面,若是富贵人家,也有以薄银做面的,也是陪嫁必备之物,可以容得一人跪坐在里头洗浴。到了冬日,那便是大盆装水,打湿了棉巾擦身,便是这个也不能时常做到,因为天气实在冷,家里若没有暖阁,擦一次身也是很可能着凉的。

  黄大人这些男儿,还能去澡堂子,妇女洗澡便只有这般了,这种淋浴的样式,是外间所匮乏的,尤其是黄家人一路颠簸,在河船上还能时不时擦身,到了海船上之后,因乘客多用水紧张,十余日都没有抹身,南边天气又潮湿,身上早瘙痒了起来,这澡堂里暖和得几乎燥热,此时以硫磺皂搓洗,只觉得再舒适不过。

  唯独一点不好,便是头发,黄太太现在理解为何买活军的女娘都是短发了,长发搓洗费事不说,实在是难干,洗完澡了也只能在休息区逡巡,在她之后,那些先剃光了毛发才进来洗澡的妇女,一个个都光溜溜的,倒是很快洗好了出来,身上几乎都是红的——搓泥留下了一条一条的红杠,彼此交谈着穿上买活军发给她们的麻衫、棉袄、棉袜、草鞋,陆续往外去了。

  便连那几个诸暨王家的女眷,也失去了在船上的矜持,面色有些微红地和黄太太打了招呼,先行离去。倒不是因为刚才在澡堂子里大家赤诚相见了,而是因为她们也被剃了头,便说明也有染虫的,而黄太太并没有,有些伤了脸面。反倒是身上几乎都瘦干了的王老夫人显得很从容,她年岁长了,见惯了大风大浪,并不在乎这些。

  除了黄太太之外,她家余下三个女仆倒是都被找出虫子,应当是在船上睡在地上,新染上的,因此也都被委屈剃了头,即使早打过了招呼,剃头时也无不潸然泪下,因澡堂里就有卖义髻的,倒都急切地用自己的私蓄买了下来,已是佩戴妥当,在一旁等候黄太太。

  黄太太是个急性子,见众人都走了,只余下她一个,便觉焦躁,又想到丈夫不知道在外头等了自己多久,更是心急,思来想去,将心一横,从外头的通道又返回了剃头处,问道,“我虽没有虱子,但也能剪个短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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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剪发的也是几个女娘,这又是很少见的,因为剃头匠一向是只有男人,他们走街串巷,为小儿刮头,为男人修去面上的杂毛,剪掉过长的头发——男人的头发一般不会留得太长,一般最多到背中部,够束冠便行了。而女娘都留长发,平时是不必剪发的,偶然请三姑六婆来刮面毛。只有在买活军这里才有剪发的需求。

  由于浴室里很热的缘故,这几个女娘穿得也不多,看得出她们身材瘦削,并不高大,或许是南方女子——但从神情上看,这是个典型的买活军女娘,她脸上浸透了黄大人说的自由,黄太太从自由这个词又找到了一个冷门的词来形容她们,自信。买活军对着谁似乎都是这样的态度,不论是显著穷过他们的,还是显然比他们要有出身的,他们都是一样公事公办的态度。

  “想剪到哪里?”

  她们问,似乎也并不好奇黄太太的理由,只是让她坐下来,便连这态度也是极新鲜的,黄太太从前遇到的所有女娘都极其喜欢打听,不分年龄段,不分消息类别,像是在家里关得太闷,所以一旦有机会便发狂地想要知道一切。黄太太刚成婚时很不耐烦这样的急切,所以她和周围女眷的往来并不多,直到她一个人闷在家里实在是呆得太久,才逐渐能够理解。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是更喜欢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没有人会来问理由,来规劝,要剪发,剪就是了。

  “剪到这里吧。”她先比了肩膀,随后又赶快反悔往下移了一点,“这里好了。”

  买活军用过的理发工具有剪子、梳子、刮刀、剃刀,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只用剃刀,而且面前是没有镜子的,估计是怕刺激被迫剃头的女娘,她们虽然不殷勤但却很体贴,剪好了便递给黄太太一面镜子,让她自己举着看,“给你把头发削薄了点,绑着好看,要戴狄髻就自己用头油抿抿碎发。”

  黄太太不免举起镜子左右张望,买活军的女娘还送了她一截两头打好活结的红绳,“你先把头发挽起,发圈套到根部,再抽紧活结,随后把两头系好就行了。”

  她给黄太太看了看自己的头发,果然也是这样绑的,“我们都叫马尾辫,很方便。另外你这头发卖吗?若卖的话剪发就免费,还能多给你些钱。”

  黄太太这才知道那些剃头的女子也有钱得——虽然头发里有虱子,但做义髻是要多次烫洗的,会杀死虫卵,钱倒也不多,二三十文,对穷人是补益,但黄太太却舍不得卖,便又花了几文钱买了红绳,将自己的头发扎好了,准备带回去埋起来——发乃气血之余,大户人家是很忌讳落入别人手中的,若有剪发,都是自行焚烧掩埋。

  这一□□完,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黄太太头发也全干了,她因为没有虱子的缘故,可以穿上带进来替换的衣物,三个女仆则只能穿买活军发的衣服,料子不太好,她们自己的衣物都被收去洗晒了,要用热水煮洗才能杀死虫卵,又得了一张纸,“三日后来取,如果不能带发的这套来还,便要多带一百文来做押金,等这套衣服换来了才能赎。”

  身上穿的这套麻衣并不舒适,应当也是怕这衣服被带走了就不还,黄太太暗暗点头,觉得这确乎是很明白的道理,买活军这里各处办事的确都很精明,虽然或许还有些身无分文、衣衫褴褛的妇人来讨生活,恐怕并不会来取自己原来的破衣烂衫,便等如是亏了这一套衣服。但这些人来这里也都是为了做活的,总不能叫她们没衣穿。总的说来,这举措能帮到最穷的人,也可以限制到那些有能力却爱占小便宜的人。

  她突然把头发剪短了,又换了发型,自然引来女仆们的战栗,这三人片刻前还为黄太太庆幸她不必剪头,此时却都如丧考妣、惋惜不已,只是碍于黄太太平时管家严厉,不敢多言。而黄太太虽然做出自信的样子——不自觉已开始模仿了买活军女娘的模样,但心下其实也有些忐忑,主要是她不知丈夫的态度,黄大人会不会喜欢呢?又或者这样会否太过急进,若让眼线把消息传递回去,会惹来上峰的怀疑?

  前一点倒也罢了,夫妇二人是很相知的,便是真不喜欢,再留长就好了。但后一点很可能会带来极大的麻烦,黄太太想到这里便又有些不安了,走出关口,见丈夫并几个家人站在一架骡车前,不由有一刻放缓了脚步,见带来的老妈妈瞟了自己一眼,方才起了性,轻哼一声,昂首走向黄大人。

  黄大人一见到她,果然远远地便抬起眉毛,乍然笑了起来。黄太太一见便晓得,丈夫对她的新发式非但没有非议,反而颇是喜爱,她心中猛然一松,随后不知怎么,又感动得几乎落泪,只是不好在人前显出来,忙吸了一口气,走到黄大人身边,正要说话,黄大人已笑对她道,“很中看!”

  说着,仿佛是被她的可爱所激动,竟举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惊得黄太太面色惨变,连忙就要躲开,就连她从娘家带来的老妈妈都顾不得主仆之别,连忙挡在黄太太跟前,正色道,“老爷请留神!这可是正头娘子!”

第91章 女人的声音

  老妈妈的这句话自然是说得很有道理的, 她也正是为了维护黄太太的尊严。虽然黄太太自己或许也觉得这样的规矩很无谓,但事实摆在这里,不论民间如何, 官宦人家的女眷,一旦出了自家的院落,便是凛然不可侵犯,别说在大街上了, 哪怕就是在自家院落外的走道里, 和丈夫有了一星半点肢体上的接触, 都会成为‘狐媚子’的有力论据, ‘必定是她使了什么妖法, 好好的爷们, 被她勾成了这不体面的样子’——男人的不体面总是能归罪给一个狐媚的女人。

  倘若是在大街上呢?这就要分南北了,在北方就连伎女都不会公然和男子在大街上并身而行,所谓的倚红偎翠,只能发生在特定的场合, 携妓浪游亦只是二人共乘一部马车, 若被人听到了里头的谈笑声,便已很出格了。哪怕是时下公认最荒淫无道的藩王, 也很少在全公开场合和女子发生什么身体接触, 一般都是关起门在私邸玩。有些出身理学名家的太太,甚至下了床就端出另一副面孔,闺房之乐只在床笫之间,下了床连夫婿想要偶然一试画眉之乐,都嫌不够庄重, 大放不开。

  黄太太一家世居北方, 作风自然相对严谨, 即便在武林住了三四年,社会交往也不太多,并未受到南风侵染,老妈妈这话自忖说得很正当,也正该由她来说,因为若由太太来讲,便会坏了夫妻间的和气。她这样多年伺候的娘家陪房,在黄大人面前亦有些体面,也不怕因为一两句话就落了大不是。

  黄大人因为靠娘家起来的缘故,虽然锦衣卫在外凶名赫赫,在家却一向是和气,闻言也并不生气,只是对老妈妈笑道,“你老可放心吧,这里是买活军治下,没那么多规矩,不信,你们自己瞧去。”

  说着,还是强摸了摸黄太太的头顶,黄太太忙捂着头跳开了,嗔道,“我才洗干净的头,你这脏手!”因为在冬季,这干净的头是很难得的,还没有上了头油,清爽的感觉又更难得了,所以她的埋怨相当的理直气壮,而且情真意切。

  黄大人也笑道,“在船上怕你听了洗澡两个字就浑身发痒,因此没告诉你,买活军这里是习惯了每天洗澡都洗头的,至少也要隔天一洗,因此长发的女子,在这里做什么事都要慢人一步,而且本地的头油也销得很不好,你以后天天都是干净的头。”他知道妻子并不喜欢把头梳得油油的,做了一个头几天都不能拆的感觉。

  凡是女子,就没有愿意被人嫌弃脏污的。倘若所有人都是十天半个月当大事似的洗一次头,那倒也罢了,倘若人人都是短发,时常洗头,那么长发女子便无可避免地被人怀疑头发脏污发臭,黄太太便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仿佛是找到了一个足以说得过去的理由,毅然剪去了长发,不过多年来的习惯,北方人冬日便天然地觉得无法时常洗发,此时听说剪短了头发还有这个便利,当即是喜笑颜开。就连几个女仆的沮丧都得以抚平少许,短发至少有了一项福利,那便是洗头确然是方便了很多,也少了梳头上油的花销与时间。

  此时再看四周,又有了新的发觉,那便是此地的女子是很多的——这些仆从也算是去过了好几个码头,一般来讲,码头附近的女眷,除了那些经过的女客之外,最多的便是流莺了,除此以外,正经的女眷是很少见的。但此刻入关之后,水泥路两边的店铺里随时都有穿着厚袄子的短发女娘走进走出,均都未施脂粉,从气质、谈吐、神色来看,都和流莺没有丝毫的关系。

  虽说面孔还是一样的,但来了这里,便仿佛是来了一处全新的地界一般,一切规矩全都和原本的来处不同。所有原本的经验都没用了,虽然在来时,黄大人也提到了买活军治下是没有伎女的,但众人都以为这话和‘种地要交税’一样,是听过便算的废话。直到这一刻,看到完全不同的风貌,众人这才逐渐意识到,买活军治下,官府的说话恐怕是真有用的,而非总是虎头蛇尾的一纸虚言,赶上了便是赶上了,没有赶上那便是运气好,风头过去一切照旧。

  这便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恐慌和郑重,就连黄太太也在心中回忆着黄大人讲过的规矩——一旦发觉规矩是真的有用,便开始惧怕触犯了。而黄大人又捅了捅她,示意她看向街尾的一对夫妻——男女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两个人并肩走着,时不时互相谈笑几句,形容十分亲密,而街角的行人往往视若无睹,偶有白眼,也是因为他们走得慢,阻住了自己的脚步。

  这又是外间绝对看不到的景象,在外头,哪怕是农妇农夫,也很少并肩走动,一般来讲,总是男人走在前头,女人落在侧后方。至于交谈,也是越少越好,最多是眼神交流,而亲密的接触更不会有,倘若有人敢牵手同行,那么被抓去打死恐怕也是该当的,像这样边走边说边笑的,就是在数十年前民风极度开放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成为一种潮流。

  但在此处,这样的亲密行为便和女子的短发一样,仿佛也为人们所司空见惯了,同样司空见惯的还有独自出行的年轻女娘,城里时不时便有女娘急匆匆地走过,显见是有职司在身正在赶路,码头上还有些戴着围兜,一看便知道是码头吏目的女娘在和同事的男丁大声地喊着什么,引来了更多人的跑动——码头要卸货装货,的确长年累月都是这样急的。

  街道上、店铺里、码头上、小院中……这座城的女娘是如此之多,如此的随处可见,呈现的状态又是这样的自由自在,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甚至仿佛因此都挪动不了脚步了,哪怕就是京城又或者武林,街面上也看不到这么多的女娘。贸然上街自然是不好的,即便是出去买菜,也要带上年幼的小使女或是儿女同行,一个是方便传话,再一个也可以减弱被拐走、被臊皮的危险。

  老妈妈显然从未想过一座小小的县城里会有这么多自己做工的女娘,连她都说不出来话了,只能不断地摇头来表示自己的不赞成,但到底是不赞成什么呢,也是说不出来的,而黄大人的意思已很明显了:在这样的地方,偶然摸一摸妻子的头的确也是很无妨的。

  “炸鸡腿出锅喽——你们买鸡架的排好队!”远处传来了女娘清脆的叫卖声。

  “今天到港的人数和册子对得上吗?”前头不远处也有女人的声音,在和他们这艘福船的负责人交涉着。

  “去鸡笼岛的货!”有个矫健的女娘从他们身边疾步闯了过去,挥舞着手中的纸张,“喂!这份报单!别忘了这份报单啊!”

  “来做工的织女这里走!”好几个女娘在不远处招揽今日到港的成年女眷,“到这里来勾销名册!”

  各式各样的声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论是黄太太还是老妈妈,甚或是在不远处等候分派的王家女眷们,她们都在这嘈杂的码头不安地交换着眼神,先后意识到了此地的不同:这里的女人实在的多,几乎能占据了街面的一半,而她们正积极地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如此的吵嚷,如此的大声,吵嚷到让她们都察觉到了自己的沉默。和买活军的女娘比起来,她们几乎就像是天然的哑巴。一向是最体面的她们,在这些忙碌的、急躁的,吵嚷的女娘们面前,反而显得格格不入,显得愚笨而落伍,再没有了从前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