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婆婆!”远处传来的脆嫩叫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尴尬,在‘叮铃、叮铃’的铃声中,王麻子口中那个在本地做事的弟弟,骑着那传说中的仙器‘自行车’,载着一个小童飞快地骑了过来,刚到港的旅客们不觉发出轻呼,甚至有人不顾自己刚刚洗过了澡,就想要跪下叩拜,但又被迅速地喝止了,“地上脏的很!六姐最讨厌脏的人!”
“叔叔!”
“舅父!”
亲戚们隔年相见,彼此自然喜悦,尤其这个弟弟又骑来了这样的仙器,足证他在本地相当的受到重用,在欢声笑语中彼此稍微厮见过了,王弟弟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小儿子塞到亲眷们怀里,“大郎,您先照看着弟弟,我这有点公事要去码头,稍后你们住下了我来找你们!”
说着又偏腿骑上了‘自行车’,往码头疾驰而去,口中还喊道,“葛吏目,葛吏目!葛爱娣!你别一见我就跑!师公你都不认了吗!我问你我们衢县要的棉花到底什么时候能发,你不能只顾着临城县的父老,便不管浙江道的乡亲——”
码头那里有个女吏目便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满是无奈地等他过去,众人的眼神也都跟了过去,除了黄大人,其余人的下颔几乎都是不可置信地微张着的——已婚配成家的体面老爷当众喊别家女眷的闺名!这在外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而王家人显然吃惊于自己的儿子/弟弟/舅父/叔父……何时竟成了这样一个孟浪急躁的人!甚至或许已开始怀疑这葛吏目和他或许便存在了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但这怀疑很快便因为葛吏目的长相被打消了,或许也因为两人对话时那……正常到奇特的氛围。说正常,是因为他们的交谈似乎并不发生任何性别的关系,葛吏目和王弟弟的交流开始是客气的,随后迅速转化成争辩,两人都争着往外说数字,并且试图争取走来旁观的几个同事的理解,随后便又都激动了起来——但可以听得出来,他们的矛盾总的说来和到港棉花的分配有关,而这无论如何也和男女之间的事情没有关系,以至于虽然他们正在彼此对话,但观感上这似乎也并不触犯什么禁忌:既然衢县要棉花,王弟弟代表衢县而来,而葛吏目又管棉花,他们的交谈哪怕在老妈妈来看也似乎是很正常的。即便是将葛吏目换成一个男人,或者将王弟弟换成一个女娘,他们的对话也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
但奇特也就奇特在这里了,这种正常的对话在外头是非常奇特的,因为在外头似乎并没有一个能管到港棉花的女吏目,也就没有任何女人能和男人展开关于公务的对话。男女间的对话似乎被赋予了一种极特殊的意义,那就是倘若他们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或者是法律上的从属关系——夫与妻,主人与仆人,那么他们的对话天然地便仿佛就是不道德的,哪怕是极为冠冕堂皇的对话,背后仿佛都藏了关于性的暗示与应答。
当这种公认的规矩被眼前的对话消解,当对话只回归于对话时,感到不自在的反而不是当事人,而是旁观的看客,他们必须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新规矩——男女之间可以因为公事发生接触,可以对话,除了公事关系之外,彼此的接触没有包涵别的任何特殊的意思,而社会也认可这样的接触,不会对此有丝毫的道德批判。
不论是对男丁还是女眷,这种新规矩都颇有冲击力,但王家似乎早有准备,即便有些不适,女眷们也没有失态,只看得出是在调整,而孩子们则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了。黄家这里,黄大人早领教过买活军女娘的利害,也做好了与之共事的准备,黄太太是最胆大包天的人,在巨大的冲击面前她即便也有些畏惧,不安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唯有老妈妈,年岁大了,旅途本就颠簸,今日又是剃了头,又是太太自作主张剪短了头发,又是见到了这样光怪陆离的情状,一颗老心哪里能受得了!
只她今日已说过一句话,叫黄大人不软不硬地发作了,知道讨了男主人的嫌,也不敢再说什么,心内熬煎得着实厉害,左右望着,不觉潸然泪下,呜咽道,“神佛在上,如今这世道是真乱了,以后这天地……这天地可怕不是要颠倒了过来?这谢六姐,谢六姐……”
她的意思,自然是‘这谢六姐,人人都道是真仙降世,依我看却是魔神再生’,但却不敢讲出来,只能伤心落泪。黄大人看她一眼,道,“好了,妈妈,你可知道,这牛痘也有干苗,可以送得很远,你孙儿在武林,若是事情顺利,下半年也能种得上的。”
于是老妈妈也立刻就不哭了,也不再提谢六姐了。恰好此时前头交割已毕,两家人便又一起上路,往云县西北一片新开辟出来的城区客栈住了下来。当晚王家人自然设宴团圆不说,就连黄大人也有意外之喜——他的老兄弟谢向上来找他吃酒,同来的还有援引他入伙的陆大红,连着黄太太,四人便正好设了一张八仙桌,在客栈中搞了个雅间坐下来慢慢叙话。虽说彼此肩上都背了安排皇庄贸易的重任,但几杯茶下肚,还是不觉便先谈到了买活军这一年的变化,以及之后引种牛痘的安排。
第92章 数学的魅力
来到买活军治下, 处处都是新鲜的,要学习的新东西,所见的新世面,一时间当真是说也说不完, 先不说这格板方正的水泥砖房, 哪怕连一支蜡烛、一盏灯在买活军这里都是不同的——买活军这里用的是玻璃灯盏, 新式的卷心蜡烛, 他们的玻璃特别澄澈透明,而蜡烛也不结烛花,三盏灯高高挂在梁上, 六只蜡烛便足够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亮如白昼, 并不需要专有一人来剪烛花,至于斟茶倒水, 则众人随手为之, 黄太太很快便发现这让密谈变得方便了许多。
身为锦衣卫家的主妇, 她对这一点是要比别人敏感的,说实话, 连黄太太自己都不知道家里的下人到底有多少真正值得信任, 但在从前的生活里,她又的确离不开这些无所不在的下人——木造的屋子, 隔音一贯是很差的, 里间一律都是板壁,上头是横梁贯过,想要真正密斟, 除了压低音量, 便只能将下人们打发出整座房子, 但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有人悄然潜入隔壁偷听。
但在水泥房里, 隐私便成了触手可及的事情,水泥房的隔间也是砖墙糊的水泥,上头再涂的□□腻子,这一点从墙的厚度就能看出来,最妙的一点,是屋顶也是水泥造的,虽然不免较为低矮,但如此一来,只要合拢了屋门,声音便不至于外泄,黄太太在客栈房里便意识到了这种设计的好处,下人们一退出去,夫妇二人便可以尽情彻夜深谈,也不虑被人偷听了去。
而她此刻也终于明白,为何在买活军民间,男女并肩而行,举止亲昵(白日所见那对男女,虽然肢体没有接触,但彼此说话多了一些,在黄太太的标准里便也算是举止亲昵的),众人却也不以为意了。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定然都是从这些买活军的兵士身上学来的——这位陆大姐是妙龄少女,尚未婚配,但也大大方方地和谢向上这个单身男丁来找他们夫妇吃饭,还关起门来密谈,不论是她、谢向上,还是进来上菜的店小二,都表现得相当的自然,而这在外间近乎是不可想象的。就不说触犯了多少禁忌了,在外间,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人们压根不会去讨论它有多么的可怕。
虽然才止抵埗半日,黄太太已开始用‘外头’来喊她来的地方了,她发觉买活军治下最大的变化,也是最值得注意的变化,便是他们这种宽松异常的新礼法——这些事在她看来比仙器要重要得多,但黄大人之前根本都没提,在‘外头’完全无人在意。
但正是这变化让她在此处感受到了一种心惊胆战的舒适与快乐,有一些她觉得荒谬而无法理解的规矩,在此地被自然而然地废弃了,她又喜欢这样的自由自在,却又为自己的喜欢感受到隐隐的畏惧。
“衢县和江县去年都种上了六姐稻,虽然只种了一季,但因为亩产翻番,而且还套种了大豆、冬小麦,又没了以前那要命地租的缘故,大部分民众的日子也都还是好过得多了。扫盲班开得也很好,浙南虽然和闽北接壤,但民风便大不相同了,之江道的百姓更为好学,哪怕只有一点余粮,也愿把孩子送进学堂,所以扫盲班开得更为顺利。”
她丈夫在买活军这里结交的新兄弟谢向上,坐下来之后便谈起了买活军对衢县和江县的消化——他们本来准备把江县退还给王太监,作为他的功绩,但由于官府商议博弈相当的缓慢,而且朝廷的态度又比买活军想得更为绥靖,似乎能遏制住买活军扩张的脚步,对王太监来说已是一份可以夸耀的功绩了,从中又促成了这次的奢侈品交易,这份政治资本足够王太监受用两年,因此衢县和江县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纳入了买活军治下。
“地主们怎么办?”
“发觉无力抵抗后也就都欣然变卖田产,开始做生意、造房子,督促子孙考学了,尤其对督促子孙上学考试是非常热心的。而且自从他们知道了政审分,便也都开始设法立功了。”
“还是天时的助力。”
若是在太平盛世,地主家的日子大可以过得,佃农家的日子也没有苦到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忽然有人要来剥夺了地主家的田产,那么非但地主不答应,连佃农都是不会答应的——对许多佃农来说,他们之所以成为佃农,便是因为少了地主的庇护,实在是很难在官府的盘剥中保住家业,因此对于可以庇护他们的地主,佃农都抱着感恩、忠诚和讨好的态度。
现在一个新的官府要来为难他们的恩人,剥夺他们的家业,让佃农们重新回到那被盘剥的恐惧中去……哪怕是最怯懦的佃农都会拿起锄头,预备和这些狗官拼个你死我活,用鲜血来报偿地主们的恩德。至于地主和地主之间,更是同仇敌忾、同气连枝,他们彼此联合起来,再结合宗族势力,那就是最难缠的地头蛇,在浙南这样的山区潜伏骚扰,足以给官兵带来很大的麻烦,让朝廷始终无法完成对这片土地的完全征服。
这是所有稍微做过事的人都可以想到的一种困难,而只要一个地主脑子没有坏,大概也都不会主动和买活军接触,因为买活军低价赎买田地的消息已经在往外传了,要动地主的地,便等于是动了他的命根子!农户们有多急切地想要引种六姐稻,地主们便会有多抗拒——如果,这是在风调雨顺的时代,还能种双季稻的话,大抵是这个样子的。
但现在的天气一年比一年冷,连双季稻都种不了的时候,许多地主也意识到自己的农庄或许很难再维系了,他们若还想要获得从前的收入,那就只能把自家的佃农往死里压榨,这样竭泽而渔的办法毫无疑问不可持久,而且也会引起乡间的动乱,或许最终连自己的生命都会被波及。
——但话又说回来了,倘若没有六姐稻,地主们也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们的私蓄也并没有多么丰厚,倘若对佃农宽厚了,那么他们自家的局面也将要无可维持。这种死亡循环将一直持续到社会治安再也无法维系,一支义军从本地崛起,或者从外地奔袭,将本地也卷入了动乱告终。这就是乱世,它的开始并不如史书所说,由一个或几个野心家作乱引发,结束也并非全由于某个天命所归的君主应运而出,结束乱世的条件是简单而又残酷的——那就是人口数量的降低,当人口的下降足以抵消粮食减产的影响时,乱世才有了结束的可能。
在这样的一个乱世里,所有人似乎都在寻找着一个出口,却都只能悲哀地顺从于无法改变的命运,而买活军和六姐稻却供给了一种不同的答案,衢县和江县的地主,他们的抵抗意愿也的确因此减弱了,过往艰难的年岁让他们也并不是太留恋自家的农庄——即便买活军放过他们,留下农庄,种不了六姐稻,那也只是慢慢地死,而佃农们一听说买活军只收300斤的佃租,一亩地却至少可收600斤,且还有前两年完全归属于自己的冬小麦,他们对于地主的忠心也就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了,没有谁是真正的傻子,农户们的狡黠也是地主老爷时常领教的。
对乱世的预感和恐惧,对六姐稻的向往,都有效地减弱了衢县地主们抵抗的决心,关于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传说则是锦上添花,在衢县、江县和吴兴的土地赎买都进行得很顺利,买活军的地盘骤然扩张,也让吏目们在过往的一年中忙得不可开交。缺人种地,缺人做工,缺人做事,管理型人才更是奇缺,许多老人都得到了升迁,也因此调动和迁徙变得相当的频繁。
买活军修的路便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现在什么都缺,什么都要,自己人之间也在彼此争抢,你们下午见到的王凌就是,他从临城县借了自行车飞骑过来,就是为了抢昨日刚到港的棉花——现在婺江堵塞了,棉花运不过来,衢县那里建起来的纺织厂快因为没棉花而停工,王凌现在负责衢县那很大一块事务,怎么能不着急呢?”
而和他争执的葛爱娣则是临城县的吏目,现在被调动到云县码头来管账,账房之间的调动是很频繁的,这是为了防止里应外合,做假账、烂账的关系。他们加入买活军的时间都不久,现在也被迫全职做起了管理工作,而自身的学习只能想方设法地在工作中进行。买活军现在很缺人才,他们如今是有六七县的地盘了,而且横跨两省,要在这样广袤的地域中进行精细化的管理,哪怕有短波电台的帮助也是很难的。
但优势依然是有的,第一个便是交通的快捷,以及已不能用快捷,更适合用神迹来形容的信息传递,再一个则是随着六姐稻名声逐渐远扬,以及今年又一个严酷的冬天,从外头自发归附的人口越来越多,这些人口中甚至有些设法弄到了买活军的教材,已经进行过自学,简单培训以后便可以投入工作,这些可以少去培训直接使用的人口质量比较高,不论是种地还是做工,学的速度都相当的快,有效地缓解了用工荒。
“牛痘的消息往外散出去以后,来的人就更多了。”陆大红说,“江西道那里听说今年是天花大为流行,丰饶县已经关了西城门和北城门,进城的时候要给看过所,不让北边的人进来。很多丰饶县的住户开始翻虎山往许县走,今年自发迁来了万把人是有的。”
这是个很可观的数字,黄太太听着不由一颤:一座县城最多也就住个几千人上万人,自发迁来的就是上万的人,那被买活军买来的孩子和女工呢?且不说别的了……能住的下吗?
她的话虽然不多,但陆大红却似乎看穿了她的疑问,她对黄太太笑了笑,介绍道,“光光是临城县,在六姐的来处,如果充分开发的话,全县住三十万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咱们这什么都潦草,便打个三折吧,只要粮食供给跟得上,十万人问题不大——其实归根究底这是个数学问题。”
黄太太不由得就发生兴趣了,她对于文化上的东西,兴趣远远不如打熬武艺,这是根深蒂固的偏见,因为黄太太认为之乎者也与治理国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骗人的玩意儿。买活军的教科书,以她看到的那些,传授的知识的确和四书五经不同,但更偏向于应用性,似乎并不涉及统治艺术。“这也可以算吗?”
“当然可以,这叫模型建构,”陆大红为她举例,“譬如说地主和佃农约定佃租是五分,那么按照道理,哪怕这块田今年只收了一斤粮食,地主也可以拿走一半,那为什么遇到天灾地主往往要减免佃租呢?因为一个人每年消耗的粮食是可以算出来的——并不只是他吃进口的米饭馒头而已,他吃的菜要耗了地去种,他吃的鸡蛋要耗了粮食去喂养,如果你知道养活一个人一年要用去的粮食,又知道全县的耕地面积,那么你就知道了这个县在自给自足的前提下能养活多少人。也知道一亩地要种出多少粮食,才有发展副业的空间。”
“譬如说,一个人只有一亩田,一年至少要吃一百斤粮食,而一亩地一年也只产一百斤,那我们可以推出这样的道理,便是他只能养活他自己,是不能养活别人的。而这座县城养活的人口便只能是可耕地的人口,一个也不能多,多了便要有人饿死了。但如果一亩地能产两百斤,那么人口便是原本的两倍,这个人可以养活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便可以做一些和农业生产无关的事,比如说织布纺纱、晒盐伐木,造屋子、造农具……非农人口和农业人口的比例是1:1,这个非农的人用他的产品和服务来向农人换粮食吃。”
“知道了这个道理,那么现在便可把数字变得复杂了,我们知道在本地,两个壮劳力互相合作,佐以三四个半劳力一般可以精细地耕种十亩田,那便可以得出人均可负荷耕地量是2.5亩,也就是说,倘若一户人家人均占有耕地量在2.5亩以上,他们的地自己就种不过来了,就要予以纠正,而人均耕地占有量如果在2.5亩之下,他们的能力就没有得到完全的释放,要给他们找些田种。而将我们勘察出的田地亩数和农业人口数相除,就可以知道本地还需要多少农户,或者农户已经过剩了,有多少人口应该转化为全职的劳工。”
陆大红说到这里,黄太太要跟上已经有些勉强了,但黄大人却听得极其的入神,她看了丈夫一眼,忽而打从心中生出了极大的悔恨——在武林时她为何不好好学习算学呢?她在外头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做,过的完全是一种无意义的生活,用陆大红的话说,提供不了任何产品和服务,而她却轻忽地对待了丈夫苦心带回家的教材,这是何等的浪费!
她有一种自己正在逐渐醒来的感觉,而在此之前,黄太太甚至未曾察觉到自己有什么蒙昧的地方,哪怕她并没有管理县城的野心,但此刻仍对陆大红的说法如痴如醉——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学问,能够这样去解析世间的神秘!原来这些数字便是买活军决策的依据!
“由此,我们便可知道,若你知晓了耕地的数量、亩产量以及人均粮食消耗量,便可以得出本地能承载的人口的上限,以及其中农业人口的比例,我们便知道我们可以招纳多少人口,又可在人口数量达到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开始新的动作。譬如说专门学校,这就是人口总量上了五万之后,可以考虑初步开设的,而当总人口上了十万,识字率超过70%以后,我们又可以有新的工厂开设……”
就连谢向上都在做笔记,他问道,“陆大姐,婺江堵了,你出不去,最近便又去上提高班了么?”
陆大红点头道,“目前江西和浙江的模式已经摸索清楚,我又要换岗了,六姐准备让我统管衢江两县的防务。所以抓紧时间又上了一期提高班,这个模型应用学是提高班里新讲的——王凌也上了,而且很着迷,他很急于要接家人过来,便是要提高自己的密级,考入军岗吏岗之后,他才能真正接触到数据,开始编写模型。”
她刚才的介绍里,数据全是约数,显然是当不得真的,原来是应在了密级这里,黄太太心中不禁又是叹服:知识尽量分享,数据严格保密,这细想之下的确合理——在外头,不合理却只能接受的规矩太多,而买活军这里,规矩很少,但所有的作法却都是这样的合理!而她从不知道,原来光是合理一项,便这样地有吸引力!
这一年以来,买活军手下有好几个数据是大涨的,首先是耕地的增加,拿下了吴兴、衢县和江县,便等于是拿了一大二小三个粮仓,而且因为云县运来了麦种的关系,越冬小麦的套种、大豆、菠菜的间种,也大大地提高了本地的粮食产量,单单只是冷冬的话,对南方来说是很好过的,去年夏天的酷热并没太影响到什么,这里毕竟是南方,并不太会发生干旱。
粮食产量增长了,人口也增长了,新设的机构便不止是纺织厂,还有伐木场、钢铁厂、造纸厂、蒸汽机厂……甚至还有专门的蜂窝煤厂,采石场、石灰厂、水泥厂、造船厂,以及应对这么多用工需求新开设的专门学校,针对工人的机械学校,以及颇为神秘的农业学校——去农业学校的政审分和考入军岗需要的分数一样高,很显然,买活军认为农业上的才能,才是这乱世中的屠龙技。
但即便是农业学校的学生,也无法接触到高产稻麦的育种,他们学习的只是种地的知识,是的,买活军认为种地也是需要学习的,而且需要专门的人才进行研究,将新知识四下普及,他们也通过产量证明了这一点。衢县和江县还在朝廷手中的时候,每年都有人冻饿而死,纵然耕地多,粮食产量也不过中平,买活军一来,一切大不一样,不过几个月功夫,家家户户都有了过冬的余粮!
买活军……的确和那些旋起旋灭的乱军太不同了,这支乱军比朝廷的军队还重视秩序和生产,黄太太心中竟有一丝五味杂陈,她想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什么时候当官的除了盘剥之外,竟想起别的事来,那么这样的势力便很可怕了。尤其是他们的官吏又都这样的聪明讲理,方方面面都叫人佩服……
她很少说话,甚至品不出菜肴的滋味,只是专注的聆听着,在这烧了地龙、火墙,暖融融的,安静的,不必担心被窃听的屋子里,享受着此刻的气氛,哪怕这是她生平头一次接触到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她也立刻就为之心醉神迷,在这里什么都是这样的自然,她的丈夫和陆大红侃侃而谈,却没有人会因此失去名节,谈话……就只是谈话而已!
当她从无数的忌讳和讲究中,来到这里,谈话就只是谈话而已!
她感到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快意,像是有什么许久以来的桎梏正在逐渐的消解,她渐渐地明了了为什么丈夫要费尽心机设法把自己带来这里,并因此更加地爱慕着他——或者不如说,这一刻她感到了丈夫是真正的了解自己,真正的爱着自己!
黄太太忽然间不知哪来的冲动,哪来的勇气,乘着丈夫喝茶的功夫,对他深深一笑,伸手握了他的手一下,丈夫微微一怔,而那两个买活军的新朋友也不禁对视了一眼——这可是当着外人的面!
但丈夫并没有发火,也没有抽回手,反而对她也笑了笑,他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并没有松开,而是就这样握着她,若无其事地转头继续着对话。
“哦?”他对谢向上的说法很有兴趣,“这么说,最近最突出的缺憾,反而是娱乐的匮乏和赌戏的泛滥?”
第93章 打不起球看不起戏
黄大人的这句话表述得不是特别的准确。赌戏的泛滥, 这的确是临城县、云县和许县这三座县城中逐渐兴起的新问题,而归根结底,在谢向上的观察中, 赌戏的泛滥是因为娱乐的匮乏, 而娱乐的匮乏, 又是因为市面上能赚钱而又没有家累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这是从前数十年来, 在民间几乎从未有过的一种现象。
“从前不管是农户人家也好, 或是城里的百姓也好,其实都是没有空闲可言的, 没有空——一年到头总是要找工做才能勉强糊口,手停口停,寻到的工是没有歇假的;没有闲——没有闲钱,所有的钱还不够吃饱穿暖的,压根就没有闲钱去玩。”
和陆大红的提纲挈领相比, 谢向上更喜欢观察百姓的生活,而且他总结起来也相当的生动,便如同说书一样有趣。而他所说的结论也是所有人都赞成的——在买活军成势以前, 百姓们并不需要太多的娱乐,因为他们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
“农户家的孩子,五六岁起便要帮着家里做事,哪怕是家里有些余钱, 送他去私塾认几个字的,那也是一早便去读书,过了晌午放学回来, 便在家里看顾弟弟妹妹, 帮着收拾家里, 打扫庭院、喂鸡喂鸭……”
在这个年代,要维持自身的正常生活——哪怕丝毫也不追逐享受,甚至不讲干净,仅仅是要做到有衣穿、有饭吃、有水喝、有床睡,这都是不简单的,市面上的衣料很贵,农家多数是自纺布,那么妇女便要摘棉、絮棉、纺线、织布,这是一项很大的工程,但非做不可,倘若不做,便和虎山的农户一样,只能花了贵价买布,那么一年种地的残余就没有多少了。
若用的是棉布,是这样的,但棉花贵且麻烦,农家还纺麻布,那么在种粮食、沤肥这些农活之外,男人还要割麻、沤麻,除此以外,他要挑水、劈柴、修房,这都是在种地的重体力活之外的家务活,而女人则一样是时间管理大师,她们除了夏收秋收外平时多不下地做重活,但她要喂养家畜,挥舞着棒槌捶洗衣物,找出时间纺纱织布、缝缝补补,烧火做饭——这也是技术活,柴火灶的火候不好掌控,生火也得因地制宜。
很多人都觉得农户是愚笨的,除了种地什么都不会,不知变通、冥顽不灵,甚至和看待傻子一样看待他们,这完全是基于对农村生活的无知,真正的傻子在这个世道是活不下来的,甚至稍微懒惰一些的人在农村都会被无情地淘汰,因为种地毕竟不是只卖力气就能成功的手艺,一个能养活自己的农户非但不愚笨,而且还相当的聪明,这说明他至少有掌握这些耕种技巧的能力,而这实在也是一门学问。
但要说外在的表现,那确然是如此,光是生活本身,就有占据了大量时间的劳作,忙了一天,吃得又不好,闲下来实在是没有余力去娱乐什么,只想着早些休息,而唯一的娱乐,对于年轻的男性来说那便是娶了媳妇后的那点子事,而对于年老的男性以及许多女性来说,那便是活着的一种庆幸了。
若说要在这些之外,再去学一些别的什么,去了解一些什么,那他们也实在是没有多余的能量了,吃下去的东西便只够做这些活儿,再多一些都是没有的。即便如此,这也是本地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了,至少可养活了一两个子女,而且不至于在冬日默默地饿死。
自古以来,农户的生活就是这样,随时都踩在家破人亡的边边上,一个苛刻的上官,两三年反常的小气候,都可能让他们家破人亡。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群是没有资格也没有余力讲娱乐的,理所当然,他们不懂得娱乐,一年到头能看一次社戏便已很不错了,那是在他们难得能够放松下来庆祝的光景里,一年、两年一次,不至于耗费了太多的时间,也不会养成什么不好的习惯。至于马吊,这完全是不属于农户的娱乐,他们几乎都不会打,这完全是属于上中层市民的娱乐,农户连想都不会去想。
而下层市民们,他们的生活也是难有空闲的,虽然少了农活,但家里往往都要设法做工,不论男丁女眷也是都闲不下来的,女眷们除了纺纱织布之外,还做绣活,因为他们的收入虽然和农户们相比要略高一些,但城里什么都得买,生活成本也更高,积蓄依然微薄,未知的将来促使他们多做一些,来为变故做打算。在他们心中,娱乐是偶然去茶馆听听书,若有些江湖卖艺的来到城里,那便是轰动全城的大新闻了,许多人都会去看热闹,并且津津有味地流传许久。而倘若家里有个识字的长上,会偶然念一些劝谕向善的话本给她们听,那对女眷来说便是很难得的娱乐。
三姑六婆之所以受到欢迎,便是这个缘故,她们肚子里都是有故事的,而不论男人们对她们怎么的不屑,女眷们反正自己是编不出来的,而且她们也不会因为受了训斥就不想听故事。
在一些识字率很低的地区,娱乐大约就是这样了,一个月能有一次便算是很不错,比一些中年夫妻的那些事还更少——识字率高些的地区,那就是之江道中部了,诸暨那一带,诉讼之风极盛,连贩夫走卒都是识字的,还兼可熟读大诰,那么这样的地区,话本就卖得要多一些,识字的男人们多了一项活动,那便是看话本。不过总的说来,话本在占据了绝大多数人口的下层人民中还是相当的少见,因为哪怕识字了也未必有闲钱去买,和衣服一样,书也是很贵的。
在买活军以外的地方,娱乐不太会成为一种显著的需求,但买活军的地盘里,生活变得和往常不同,需求也就和往常不同了。第一个,买活军的民众吃得比以前好,而且要比以前好得多得多,在买活军治下,地主的日子不好过,他们占有的田地去到了农户们手里,不再能收走粮食。这部分财富被分配到农户头上,转眼间就化成了食物被他们吃了下去,他们摄取的热量多了,营养丰富了,脑子就比之前活动了起来。在完成了一天的劳作和家务、学习之后,他们不至于马上就睡觉,有了多余的精力需要打发,又还不想学习……换句话说,那就是他们开始拥有一种奢侈的情绪——无聊了。
第二个,他们现在大多都识字——即便许多人只能熟读拼音,但这也就有了阅读和记叙的基础,再加上现在买活军卖的本子和炭笔,比起收入来说是不算贵的,也就是说,现在的农户有了记载文字的能力,而只要有经历的人都会发觉,这对于锻炼记忆力是有极大帮助的。他们在农活上的心得有了记载,学得也比从前更快了,记忆力比之前也更加的好,脑力也比以前要旺盛了。那每年就几出的社戏,以往是看了一遍,等到来年全忘了,今年便觉得看了开始记得后头,快乐便少了几分,社戏已经不足以满足他们了。
不论是城里还是村里,现在较流行的是看皇榜——甚至还有些脑子灵活的识字书生,会誊抄皇榜上的小笑话、小故事,售卖手抄本,而且居然还很有市场,凡是出城去走商的人家都很喜欢带上一本,闲着多看看,就当是认字了。
但仅仅是看皇榜也并不足够,多余的精力,多余的钱财,以及因为钱财多余了,蜡烛便宜了,因此在晚上睡前多买出来的时间,让赌戏见缝插针地在农村中发展了起来。这个现象迅速地被识字班的老师发觉,并且往上汇报,引起了买活军高层的重视。
历朝历代,赌戏一向是屡禁不止,便是因为其的确有存在的基础,它能带来的刺激以及可能的收益,是很能让人上瘾的,而它的危害当然也显而易见。抓赌这件事被交代给了谢向上,而他也因此头疼不已——这种事无法以严刑峻法处置,因为难以取证,而且很难抓现行,他倒是想把搜到赌具的村子合村投入彬山做苦役,但显然不会有人支持他。
“而且这该如何去分辨呢?如今流行的也不是什么马吊,能查抄马吊牌。甚至哪怕只是几片树叶,放在地上几个人比着扇树叶,看谁先翻面,这也能赌,又或是打水漂,彼此也能赌起来。而且赌戏的风气在偏远村里也是有的,光我们过去就要走上一天,这要去抓就更难了。”谢向上很烦恼,接连说,“难怪老一辈都喜欢早点给小辈娶亲,娶亲生子以后钱有人管了,有地儿花了,时间又不够用了,也就不想着这些玩乐的事了。”
“这还是因为村里没了大户,也就没了乡贤,也没了村霸的缘故——从前村子里倒不太有这些事,族老们只要不太糊涂都还是会管一管的。”
这种赌戏的流行可以看成是宗族势力被瓦解的后遗症,凡事都是如此,有利有弊,当宗族被边缘化,被瓦解,而基层的力量又确系有限时,便会有新的问题浮现。这种问题在从前的村里是真没有的,因为有余钱去赌,有智力去赌的人家非常的少。
锦衣卫什么差都办过,倒是真没抓过赌,这在敏朝的社会里并不是一种公然的违法,连锦衣卫上层自己都普遍打马吊,那还谈得上去抓别人么?黄大人沉吟片刻,说道,“这种事一向是双管齐下的,一边要禁绝,要重判几个,大肆宣扬,引发众人的畏惧,另一面则是要供给更多老少咸宜的娱乐,若能寓教于乐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六姐可有说过什么吗?”
“此事还未上会,六姐以前是偶然有说可以发展体育运动——什么足球、篮球之类的,但咱们这白天不是上学就是做活,要不然也得做家务,聚赌多是晚间,因此在我们看来帮助也不会很大。”
是这个理不会错,黄大人道,“是了,六姐还是仙界的想法,在他们那里,晚上定然到处都是有光的,便可以操练筋骨。”
而在敏朝这里,想在晚间照亮一座可以容纳许多人进行‘体育运动’的场地,那多是一年一度的壮举,耗费是非常奢侈的。如若对照明的要求低了,那么就很容易受伤,而且还有一点是谢六姐一开始或许没有想到的,那就是人们干了一天的体力活,不会再想运动,反而想对脑力有一定的调剂。由此可见六姐原本的世界中,体力活一定不像是如今这般普遍,至少有许多人都是完全脱离了体力活,从事着吏目一般的营生——因为六姐管理吏目是非常有心得的。
黄大人对谢六姐所来异界的想象自然也不会说出口,他又想了一会,还是回到话题中来,“茶馆说书,也能吸引一批人。在村里虽没茶馆,但也可以培养一些口齿灵便的年轻人,半读半说,一村二三十户人家,哪怕一户一晚上给一文钱呢,也有二三十文了。这就要扩建社树周边的场地——若能分出男女,会不会更好?”
晚上一定是黑的,什么灯也不能将周围都照亮,若在黑暗中男女聚集在一起,就很容易惹出事端来,人多天黑,根本说不清理。很多妇女为了避免被臊皮便不会去社树边上听说书,又有了些钱,这就有了赌戏的空间。众人都赞成道,“最好是开两个场子,各说各的——这也方便倡导。那又要请六姐拿出一些故事来了。”
“我离去时所带的话本子,是六姐特赠的,你们看过没有?我瞧着效果就相当的不错。”
出乎意料的是,这几本小说陆大红和谢向上居然都没有看过,他们虽然知道,但却没有观看,因为“纸张和油墨储量都不多,基本都在印教材,而且现在开了印刷厂,教材也要拿本地的机器去印了,六姐说这种话本的文字信息量很小,提供的作用也不高,当书还是书的时候,印刷它都是对资源的浪费,只能在边际成本趋近于零的时候才能流行——也就是说,只有文字不需要纸张作为载体的时候才能流行。”
文字不以纸张为载体,以什么为载体?黄太太完全迷糊了,黄大人却仿佛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说,“如此,那就只有在纸张成本更低的时候再刊发长篇小说,书的价格下不来,现在便是印发了,也很难造成流行,这种书的确没有太多收藏的价值,百姓们买回家也不划算的——但若就此束之高阁,实在也是可惜,以我所见,若说有什么东西的魅力在男子中胜过赌戏,恐怕也就是这种……”
他回忆着谢六姐的称呼,“也就是这种爽文了。”
“爽文?”
陆大红、谢向上琢磨着这个词,黄太太看过几本,倒觉得这个爽字实在是道破了这种话本的精髓。连九千岁和皇帝都能征服,料来征服农户也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若是在民间养成了广泛阅读的习惯,对于教化自然是更有好处,的确不可轻易放弃。
“我倒是有个想法。”她由不得就第一个开了口,“既然不好零卖给个人,那么——为何不能租呢?”
租?
自古以来,书都是被敬重的东西,租房的有,租牛的有,连租妻都的确是有的,但为何没有租书的呢?这似乎是颇值得思量的——但不论如何,结合买活军时下的情况,这个点子却又是那样的恰可,一下便打开了大家的思路:的确,认字的人多了,而书依旧是很贵的,那么闲书为何便不能租呢?
当然,细则仍有许多需要完善,但黄大人已望着妻子笑了开来,而陆大红和谢向上也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暗暗地点了点头,知道两人都有了一样的认识:这个外来的女娘,就身份而言是很重要的,而幸运的是,如今从各方面看来,都很有发展与培养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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