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要说这郑大木,的确是少年英杰,主要他是郑家的后代,而且是郑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年轻人,虽然庄长寿对辽东的事情,除了报纸上偶尔看到的边角料之外,并不关心难以留下深刻印象,但在南边靠海地区生活的人,尤其是频繁要乘船出行的买活军百姓,对郑家没有认识,也是不可能的事——
且不说郑地虎这个南洋总督,就说他哥哥郑天龙,也是几次加官进爵,现在已经是买活军’航海局’局长。一般的百姓可能对于航海局没有什么概念,但庄长寿怎么说也能常常和张宗子、徐侠客这般人等一起出游,对于航海局的意义,他是半点都不敢小觑的。
这个航海局,未来的发展方向,应当是要和海事局合并的,如今暂且还是双方并行的关系,为的是要提高航海局的地位,按道理,海事中肯定囊括了航海,除此之外,有海防管理、海安、通航等各方面的业务内容,为什么要把航海单独拎出来呢?就是因为现在,买地已经进入了海洋大发展的阶段,船舶、船员都是长期紧缺之物,必须要想尽各种办法,在短期内把缺口给补上。
也是因此,航海局从海事局独立出来,单独划分了一个特别局不说,提高了级别不说,六姐还破格特批,把郑天龙从造船厂提拔到了这个位置上,负责的就是两件事,第一,郑天龙的老本行了,造船,尤其是造海船,造远洋海船,第二,培养远洋船员。很显然,有船还不够,怎么培养出大批能够有信心全世界航行的船员,这就要看郑天龙的本事了。
“十八芝的底子摆在那里,除了他之外,这个局长也没人能当了......”
这个新闻出来后不久,庄长寿有一次和张宗子等人餐叙时,这位大采风使是这么评价的,“现在各地的海船厂,都是第一造船厂出去的匠人,郑天龙是他们的老厂长,而远洋海员,这不是他那些老兄弟的专长吗?
现如今,刘香芝等人也是满世界的做生意,他们手底下的那些远洋水手,个个都可以做航海学校的老师,而每年航海学校那么多毕业生,该去哪里实习呢?新船员是需要老船员来传帮带的,我们买地自己的航船,跑得可没有那些海商那么远!
一样都是海船,近海航线风平浪静,和内河差别不大,还是远海航线最锻炼人了!你要每年成千上万的把水手培养出来,还真就少不了郑局长从中梳理协调!”
“再者说,他亲弟弟就是南洋总督,南洋产什么?造船的好木头!别人说一百句,郑总督这里,未必有亲哥哥说一句话那么尽心,所以,这个问题不是’为何偏要用郑家’,而是’除了郑家能用谁’?能用谁?谁也用不了,最理想的就是郑家了!郑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完全没有推辞,立刻就上任了,此刻可不是谈什么回避的时候!”
说回避也有道理,实在来说,郑天龙和郑地虎是亲兄弟,都居于高位,而且还染指的是如今正开端的海洋这块,不说六姐是否放心,就是郑家自己也未必完全乐见,就怕将来自己功高震主,在海航这块,反而令六姐感到受了掣肘,一个不高兴,’鸟尽弓藏’,家中反而落了个凄凉收场。
但情况如此,郑家如果还说回避,那就是给自己找事儿了,没等到鸟尽弓藏的时候,这会儿就大祸临头,因此,郑家才有了这样一门双重臣的局面,在买地的高层中,除了彬山跟随谢六姐起家的那帮人之外,这也是非常罕见的,也说明了郑家在买地这里当红的程度。
当然,这些道道,庄长寿是不能和郑淼这个局中人深谈的,只是自己的一点想法而已,他到了吉亨之后,见到袋鼠地真实的景象,还想过郑家的意图,认为此地虽然荒凉,但郑家却大手笔地不断加码开发,可能也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毕竟,戏文里不都常演’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么?现在既然华夏一统,那......虽然想不出会怎么搞,但如果发生了什么高层的动荡,庄长寿也不会太讶异就对了,或许郑家也是在为此做点准备呢?将来如果有事,族人还有个去处,不至于被连根拔起?
用这样的想法来揣测的话,别的都能解释得通,解释不了的是有一点,那就是郑家不知为何,会选择让郑大木来做吉亨城的城主——郑大木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二三岁,吉亨城草创的时候才十七八岁。一个十来岁的惨绿少年,可以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功勋,也可以在数理化上有突出的成就,有什么令人瞩目的发明,但要说主持一个定居点的开拓,这就有点让人发笑了!
别说十来岁了,就是庄长寿现在都三十来岁的人了,你让他去主持村里的春耕秋收什么的,他尚且不敢打包票村子里人人都能服气,更遑论在这样艰苦的地带建城发展,有些事情必须是有阅历支撑才能胜任的。让一个尚且还要备考买活大学的小孩儿来当城主,这其实就是在给郑大木脸上贴金啊。
如果想着韬光隐晦,把吉亨城作为一个退步,又何必推出郑大木来呢?这个矛盾点,也让庄长寿对郑大木充满了兴趣,也介于郑家在沿海一带庞大的影响力,不论是十八芝的老部下,还是造船厂的人脉,又或者是南洋总督的亲信,也都知道郑家将来必定是由郑大木来做掌舵人的。
郑大木虽然年少,但在民间还真有一定的知名度,庄长寿在南下之前,于满者伯夷港口,就听过一个传闻:有鼻子有眼,据说是率众第一次抵达袋鼠地的知名冒险船长黄秀妹,一次饮宴后亲口说的。
据说这个郑大木,还在八岁、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地理通了,天赋非常的出众,而且甚至可以说是谢六姐最看重的晚辈,他的教育,是受到最高层亲自过问的,郑大木之所以没有常驻吉亨,而是在买活大学就读,也是因为被谢六姐指定了好几门专业,令他同时修行!
一般人能读懂一门专业,这就已经很不错了,郑大木居然有政治学、经济学等诸多专业在读,可见他本人的天赋有多高了。又有一说,说是郑家对他如此重视,原因就是谢六姐曾经亲口对郑天龙说过,此子未来的成就,在你们十八芝所有人之上’
这句话,就有点沾了前知的意思了,可见这郑大木未来必定是有一番大作为的,庄长寿认为他可能做袋鼠王,缘故就在这里。袋鼠地这里,不比南洋,过来住一段时间就知道,这里百年内是不太可能被买地直接精细统治的,如果说南洋现在的官吏模式下,郑地虎有点诸侯意思的话,那郑大木和裂土封王差别其实也不算很大了。当然他必然不敢自立,但有实无名的土皇帝,这是肯定有的。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成就在十八芝所有人之上,因为如今李魁芝在黄金地的定居点,也是扎下根来了,这是能登史册的大功,很难想象,郑大木的功业如何还能盖过李城主去......
反正,在满者伯夷听多了这些,庄长寿对郑大木也是充满了好奇,在乘船来吉亨这一路上,不免也和水手们谈谈这个少年城主,这些水手们说起来,都道郑大木治下非常严格,要求手下令行禁止,很有点治军的风范。
不过,他素来严明公平,御下虽然严格,自律却也甚严,对手下更是大方,吉亨城的待遇就是他定下来的,更不要说这些出生入死的水手了,只要能做到他的要求,功必赏,而且赏赐必然能让大家满意。
既然能赏功,那罚过这块,众人也没什么话可讲,甚至因为在远海航行的时候,船长本人的素质是非常重要的,必须要有管住全船的魄力,水手也是有点子吃硬不吃软的意思,对郑大木的严苛,反而很是服气。
乃至吉亨城这里,虽然也有郑大木一板一眼,犹如’周亚夫军细柳’这样的不少小故事,以至于郑淼还要来打个招呼,但庄长寿也看得出来,不论是船匠还是农工,也还是很把郑大木这个城主当回事的。
郑大木人虽然不在,但他定下的城规,却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这’不得聚餐,屋内吃饭’等等,都是他定的规矩,此外还有’小组读报’、’不得耍钱饮酒’、出城结伴’、有矛盾报告上级排解,不得斗殴’、’入睡前查看纱窗’、雨季不得嬉水’、’防备袋鼠’等等,都是细致实用的规定。
在庄长寿看来,这些规矩虽然看着小,但却实实在在让吉亨城少死了不少人,其实是极为有用的,不然,城里人死多了,人心难免浮动,就算吉亨的待遇好,但一边危险,不断死人,一边无聊而又艰苦,日子一成不变,氛围也不会像是眼下这般扎实。
有了这些规定,吉亨的日子虽然也不好过,但也就只有一个无聊艰苦需要克服了,由于本地没有酒喝,也不能耍钱,主要的娱乐活动就是读报看话本,而且场地有限,必须各分小组,这么百来间屋子大概分了七八组,最大的变动就是组员之间互相串门。
有时候夜里开闭门组会,调暗灯光,读一些不知如何夹带到吉亨的香艳话本,这就是全部娱乐了——这香艳的话本,算是郑大木对吉亨住民唯一的让步,本来,按他治下的习惯,这种东西也和酒一样要一口气打死,但不知是经了谁的规劝,毕竟还是让步了。
这话本绝不会明面出现,但每一次补给船到来之后没有多久,也总会幽灵一样地出现在各个小组手中。庄长寿还私下借过来看了几本,居然还有《金平梅词话》的选段,更可笑者,是经过删减,只留下只言片语的洁本,连这样的东西在吉亨都能引起流行,可见本地的娱乐有多么的乏味了! ?除了这种东西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探险修仙话本,每一次补给船到来时都是几大箱的带,吉亨这里,也被誉为是学习圣地,据说不论是识字多么困难,只关心自己那点手艺的匠人,来了吉亨半年以后,识字量都会突飞猛进,甩掉文盲的帽子。在这里人人都是话本爱好者,不分好坏,什么话本都看——这来一次要看两三个月呢,还能挑么?
庄长寿就亲眼看到张屠户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聚精会神地看一本讲述女子退婚后闯荡江湖,先后和十来个少侠眉来眼去的话本子——要问他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那必然是因为他在养伤的时候,也把吉亨图书馆的存货看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补给船明日能到不!”
“这回应该有《再续破乾坤》第三十三册 了吧!天老爷,我去年看了三十二册后,一年了居然没有下文!以前可都是一月一册,每次来必定能带个三册的,这叫人怎么活得下去!上回我还特意让人带信回去,叫我大哥给我搜罗,算在我私人物品里带来——”
“要是多捎带点新下来的云烟那就极好了!上回带来的份量太少,就那么一点哪够分的!到最后,咱们打......打牌的时候,一根烟卷能当多少筹码......”
虽然吉亨这里管吃管喝,但有些东西也是要买的,没有被禁的烟草就是一例,这东西吉亨住民普遍都来两口,有时候也认为和蚊香的效用差不多,吸几口能减缓蚊虫叮咬的兴趣。在补给船将来的消息传开之后,大家早晚相遇时,议论起来,最期待的,不是烟草就是书本,带来的罐头和清水什么的,倒在其次了。
郑大木要跟船来的消息则暂时还没有流传出去,除了庄长寿期待见他之外,大多数吉亨住民对城主也是又爱又怕,城主不在,规矩能稍微松弛一点,这要是他一到,那肯定先要狠抓一番纪律,胆敢私下打牌的百姓,扣钱也罢了,不卖给他烟抽那还不如杀了他呢!
“船到了,船到了!”
但是,让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补给船到港之后,第一批搬下来的,并不是大箱大箱的罐头物资,也不是烟草、话本,而是一卷卷巨大的油布封,还有几个明显是第一次远洋航行的生面孔,战战兢兢地跟在油布封身后慢慢走下长板,隐约还能见到一根根的长竹子,堆在甲板两侧。
远处隐约能看见一名少年,正和几个中年人对着吉亨城指指点点,似乎还在介绍着什么,这里已有几个大概是随从的青年人,矫健地小跑下船,对前来迎接的百姓们,略有几分兴奋地宣布道。
“弟兄们,快把人都叫来搬货,这一次城主可是带了好消息来的——防蚊蝇的事情,有进展了!咱们吉亨的生活质量,又能提高一大截了!快,都聚过来,让城主和你们说!”
庄长寿站在人群后头,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暗暗点了点头,心道,“次次到来,都有好处,也难怪众人爱戴了!看来,城主年纪虽小,但的确很有过人之处!”
不由得,便又把期待提高了几分,从怀里掏出个小望远镜,贴在眼前,往船头看了过去。
第1166章 郑大木挥金如土
“以福建人来讲,这少主也算是高挑的了!大概一米七五是有的——这一代的年轻人,即便是南人,长得高的也有得是,不是我们乃至更上一代可以相比的啦。”
庄长寿自己就是福建人,他的身高是一米六多,大概是擦到了一米七的边边儿,在买活军还没有来的时候,其实在老家已经颇算是个挺拔的少年郎了。也就是后来北方流民纷纷南下,南边这里见到了太多的北地汉子,才知道原来放眼整个华夏,一米七还不算是魁梧的。
有些人哪怕穷得叮当响,从小三餐不继,也能长到一米七五左右。这些人的后代,在长身体的时候,稍微一能吃饱,身高就是冲着一米八去的,按买地新学的说法,这就是’基因’的影响了。世代住在北边的人群,往往个高而鼻窄,这是世界范围内普遍的现象,在外藩身上,也能得到印证。
固然,壮汉自古以来都有魁梧等赞词,但要说以高壮为美,说实话,在南方这是买活军兴起之后,才逐渐铺开的审美。南方人为自己的身高感到困扰,也就是近一二十年间的事情,本来么,男子有个一米六,女子有个一米四以上,就算是中等个子了,可如今的年轻一代,男人一米七,女人一米五五以上,好像才算是过得去。
真要还有女子长个一米三几的,那就很不好择偶了,非得把自己的条件降一等下来,不过,往往越是如此个矮的,就越是爱往高个找,为的就是均衡一下身高,免得后代在这样的审美中吃亏,为此,买活周报还发过评论,呼吁身高差异大的家庭,孕妇要尤其注意控制体重,以及最好在医院发达的地方备产,如果胎儿过大,可以紧急剖腹,免得发生难产云云。
要知道,庄长寿的祖母就只有一米四不到一点儿,老了以后,佝偻起来就越发娇小了,而且她在福建道的老太太中,并不算是特别矮小的。这就可见上几代的南人,普遍身高是在什么水平上了。
但有意思的是,基因的力量又是很强大的,根据报纸的介绍,有时候,人们的身高潜力其实是受到了饮食、运动的影响,没有完全挖掘,就算父母的身高都在一米六以下,只要发育期尽量能给吃饱,并且满足’蛋白质’的供给,加以适当的运动,孩子长到一米七以上也不奇怪。
换句话说,只要有钱、有学问,孩子的身高也是可以改变的,是以买地这里,民风普遍舍得在吃上花钱,毕竟,哪怕是再简朴的家庭,只要听到了’都是为了孩子’这句话,性情也就难免为之大变了。
这个说法,在福建道也就得到了印证,庄长寿看着长大的很多孩子,从小到大如果能尽量保证一顿两个蛋,那白米精面给吃饱了,同时从小就蹦蹦跳跳的,很多十三四岁,身高就超越了父母,之后都能擦到一米七的边——和北地的孩子还是不能比,但也至少比父母要高了十公分左右了。
只是这么吃,确实是很费钱罢了,前些年还好,这些年来,天候不好,除了米价、盐价还能稳住之外,其余这些荤食的价格都上涨了不少,庄长寿想,这五六年长大的孩子,就是要吃亏些的,平均身高没准会比前十几年的孩子更低一些——见多识广之后,很容易就会发现,别以为天下大事都和自己无关,实际上,连自己的身量,其实都是受到天灾战乱的影响,所谓国泰民安,如此老生常谈的四个字,里头的道理却也要到三十岁上,才能完全品出来那。
自然了,就算是艰难的年景,也总有许多人的日子是不受影响的。郑大木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庄长寿虽然没见过郑天龙,但在满者伯夷见过他弟弟郑芝凤,顶天了一米六五,郑天龙应该也高不到哪儿去。
至于郑大木的母亲,那是个倭人,迄今为止,庄长寿在华夏见到的倭人就没有高于一米六的,一米五算高,一米四、一米三的也很常见。郑大木的身高,一看就知道,是通过从小充足的营养供给,科学的配比和大量合理的锻炼,给拔到一米七五这个区间的。
他留着短短的寸头,肤色蜜褐,一张嘴一口白牙,但眼神中又有一种沉稳,正所谓,人敬衣裳马敬鞍,如今在买活军,敬的就是这样通身的做派了。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半道入买,根基不稳的后起之秀,而是归买已有数十年,根基稳固而且条件极佳的大家公子。
浑身的气质,和身侧那面带憔悴的中年人,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带着蓬勃的朝气,庄长寿见了郑大木之后,倒还真相信他能把吉亨城给安顿下来了。别看年纪小,他那股子干练沉稳的劲儿,和很多买活军的吏目都是如出一辙,看到郑大木,就由不得想起如今买活军的那批高官来。他们有很多也是在十七八岁就开始主理一方了,郑大木如果有这些重臣的三分本事,要把吉亨城乃至袋鼠地打理清楚,也是不在话下的。
至于郑大木身侧,和他交谈甚密的中年人,哪怕也是换了买地的发型和衣着,甚至肤色也有风吹日晒的痕迹,但神色中还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敏味儿,庄长寿也说不出区别在哪,大概甚至和面部纹路有关——在敏地住久了的人,面上总有些代表了愁苦的,下垂的纹路,是很容易分辨的。而买地的官吏虽然也有些是很辛苦的,但那种面相又和祖天寿是有所不同的了。
这会儿,打量着眼前这一览无遗的吉亨城,祖天寿面上的纹路,似乎也更加皱巴起来了,形成了一朵蔫蔫的菊花,极力挤出的笑容里,也带着苦涩,甚至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庄长寿对此也能理解:他倒是没去过辽东,不知道辽东情况如何,但吉亨哪怕是和南洋的城市比,也是相去甚远。
南洋的城市,但凡能形成港口的,至少都能建起城墙,吉亨这里可没有这么多建材,就是码头一条水泥路出去,连接到一片小小的黄土地上,水泥阡陌两侧,挖了沟渠,勉强地种了一些快死的行道树,再有疏疏落落的百来房子,各个房子外都生拉硬扯地种了一些形状不规则的荆棘围栏,围栏两侧,乱七八糟坑坑洼洼的,如此而已。
买地城市常见的澡堂子、洗衣房等等,肯定是没有的,极目四望也没有什么耕地、货仓的痕迹,也就是说,这里商业也不发达,农业也不发达,当然更没有工业,就是个荒凉草原上的荒凉定居点。而这就是袋鼠地最体面的一座城市了,祖天寿要开拓的新城,眼下可还什么都没有那。
听闻十八芝中,本来也不止李魁芝有这个野心,想要去海外开疆辟土的,可其余兄弟在立志城开辟之后,就纷纷都打消了念头......只因那李城主在立志城,天天寻死觅活,想回买地享福。其余刘香芝等人,都是收到了消息,或者是亲自去探望了之后,便全都改了性子,安安稳稳地做起富家翁起来。
如今只有郑家还应六姐的需要,不断在袋鼠地投入,这也是庄长寿在满者伯夷听到的一些小道消息,他见到祖天寿面上的表情,不由得就联想到之前的谣言,心道,“也不知道,是谁把祖将军忽悠了过来,这会儿祖将军必定是对他切齿痛恨,视为寇仇了!”
就这城市景观,已经是迎头痛击了,可这还不算完呢,随着船舶停稳,陆上的苍蝇,似乎也受到了吸引,纷纷向来人展示了自己的好客之情,上前亲近。庄长寿在望远镜里,清清楚楚地见到祖将军面上的神色,从勉强维持的喜悦,逐渐失色,到最后惊讶中夹杂着绝望,扭头对郑大木说了一句什么,从口型半猜半蒙,好像是:“没人说过苍蝇的事啊!”
大概辽东是真没有这么多蚊虫的,庄长寿也不由得莞尔一笑,他见到类似的笑意,也从郑大木脸上绽放了出来,他应了祖将军几句,便伸手做了个相请的姿势,两人一起登岸。庄长寿见祖将军虽然有了年纪,但身手还很敏捷,也不由得暗自点头,心道,“这将军倒是没耽误了马上功夫!”
他这里眺望的光景,那边城里已经涌出许多人来搬货了,大家对于郑大木带来的好消息,也都非常的振奋,很显然,尽管南人对于虫豸没有那么敏感,可也没几个人喜欢活在苍蝇堆里,吉亨这里,或者说整个袋鼠地这里,苍蝇数目之多,已经不是南洋、江南任何地方可以比较的了,它竟是能成团的,只要有一点食物的味道,彼此簇拥着互相撞击着,发出的那种嗡嗡的摩擦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甚至生怕被他们钻到口鼻里去下蛆呢!
目前来说,大家应对的办法,就是出门时护住口鼻双耳,因此吉亨这里,流行一种连着帽子的麻布口罩,用的是南洋’透肉长衫’一样的料子,在旱季又可以防尘土,又可以防蝇,就是毕竟比较闷热。除了必要的劳作,几乎没有人愿意在屋外闲逛,出门时多数都是骑马——有了风,苍蝇站不住脚了,也就可以解下口罩了,在草原上策马狂奔,也算是吉亨很流行的解闷办法了。
“这是——纱布!”
油布封有个别漏角的,能看到里头的内容,很多人再一结合甲板上堆放的竹子,心底多少就有数了,彼此七嘴八舌都惊喜地议论了起来,“哎!我就说,这不是搭天棚么!我早说了,防虫避暑就是搭棚子呀!北方都这么干的,别提多清凉了。呀!这是要搭布棚——那这花费可大了!”
郑大木面上含笑,拿起喇叭道,“是天棚,这不是匠人也请来了么?大家各组都推出心灵手巧的组员来,抓紧时间跟着师傅学!师傅只教几个月就回去了,以后这天棚的维修、再建,都要指着他们呢!有了天棚,四周坠下布,干季蚊虫最多的时候也就能应付过去了。我们带来的竹子,足够给大家的院子里都搭上,又是白布,白天反光看着很亮,希望也能对袋鼠起到一些吓阻的作用,叫它们不敢往城里来!”
袋鼠习性的确是怕光的,白布的棚子,哪怕是晚上看着也比较亮,若是能吓着袋鼠,那就再好也不过了。人们议论纷纷,都是又惊又喜,也为郑大木的大手笔感动,又计算着这样一座棚子的花销——天棚一般都是用竹子搭架子,吉亨周围也没什么树,得从满者伯夷运料过来,运费是一笔钱,再加上棚布的花销。
第一座天棚,城主出了钱,可后续的维修或者翻新,没有再用公家出钱的道理了,因此大家也很关心这东西的耗费和折旧。便有那出身于北方的匠人,很有经验地说,“棚布这么薄,风吹雨打的,再小心,能用三五年已是好的了,不然,若破了洞也就不能防虫了......”
不管怎么讲,能够摆脱蚊虫的困扰,旱季可以出屋外透透气,已经是很不错的发展了,大家都纷纷感到在吉亨的生活,也是在稳步上升的,面上都有欣喜之色。郑大木的亲信也及时地接过话筒道,“这布么,整个换掉是不便宜,怎么也得五七两的,不过,倘若嫌贵也可以买苇席么,效果略差一些而已,苇席完全可以得闲时自己编,海边不是有许多芦苇荡吗,大家大可以试着割些回来编编,便是不堪用。我们也带了一些芦苇种子,大家可以等雨季到来,试种一下......”
常驻民都是听得聚精会神,时而点头,郑大木则是领着祖天寿一干人等,穿过人群,一边低声对他解释道,“旱季水源匮乏,吃的水都要从南洋运来,因此不能洗澡,身上有味儿也很正常......啊,这就是庄大侠了吧!”
祖天寿刚才的确抽动了几下鼻子,但面上并无嫌弃之色,料想他在辽东征战时,更恶劣的味道也是闻过多次的。庄长寿倒是被说得浑身发痒,很想抬起胳膊嗅嗅腋窝,他压住了这股子冲动,上前和郑大木、祖天寿两人握手问好——如今社会上叫他们这些到处游历的闲人,都叫’大侠’,大概是从徐侠客的笔名发祥来的。
虽然掌握的权势和郑、祖二人完全无法相比,但因为如今的社会风气,普遍鼓励闯荡探险,因此这几年,这些大侠的社会地位也水涨船高,庄长寿虽然弱于徐侠客等一流大侠,但也颇有声望,和郑大木平等相交也不露怯,便是祖天寿也特别看了他几眼,笑道,“原来是庄大侠,久闻大名了,祖某在辽东时,读过你不少游记!”
在如今城中,这三人算是身份地位相当的,而祖、庄都是客人,厮见之后,郑大木便示意郑淼把他们带到一边去休息用茶,祖天寿说自己不想入屋,宁可在这里多看看,他也不勉强,让郑淼招待两人,郑大木自己则马不停蹄,立刻挽起袖子,加入到搬运建材的行列中。
一边扎扎实实下力干活,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明日起搭建天棚的顺序:先从城主住处,也是议事堂开始,要搭一个大棚,这样吉亨城办不了大席面的局促就成为历史了,再之后,便按各组的功勋,轮流排下去,交替建棚。一家建时,组内各家都去帮手,做搬运杂工,同时各组内选出最有悟性的人,始终跟在师傅身边学习,这段时间他们的本职工作就由其余组员代劳。
非但安排得周密,他和任何一个百姓擦肩而过时,都能聊上几句,问问他们的近况,言谈间对他们的情况无不是非常了解,甚至连个人学科上的软肋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未曾板着脸,但几句话让百姓又是感佩至极、受宠若惊,又是面上发烧、支支吾吾,只能保证一定用功学习。叫人看得都是暗自点头,不但是庄长寿心生钦佩,便连祖天寿都是咋舌对身旁亲信道,“这郑家的麒麟儿,不知是如何教出来的!便是我们家的素存,在这个年纪,也不能和他相比!”
庄长寿不知道吴素存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郑大木的成就在同龄人里肯定是第一的,当然,忙碌程度、吃苦的程度也是不必说的了。长途航行之后,人人都是疲惫欲死。比如祖天寿一干人,就算是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也就他,一下船立刻就干起活来,非但如此,等这边货仓暂时堆满了,卸货暂时告一段落之后,他也不曾休息,而是面色一整,请客人们稍微回避一二,他要’整肃军纪’——给个甜枣,打个巴掌,这就立刻开始申饬城中的纪律了!
如此,也就难怪吉亨虽然是化外之地,但风气清正了,哪怕是耍钱,也是偶尔拿烟草、罐头来一点小彩头而已,万没有豪赌的事情。而城中虽然也有女工,而且为数不少,但始终没有闹出什么桃色丑闻,城中男子哪怕远离本土,似乎也不曾兴起什么不轨的念头。郑大木这严格的纪律,当居首功。
还真别说,郑大木不来,庄长寿对吉亨的印象别提有多差了,前景别提有多悲观了,可郑大木这一到,还没怎么美言呢,庄长寿居然也逐渐发自肺腑地感受到了吉亨的一些好处:立志城、建新的暗门子、黑赌场,这都是很普遍的,尤其是彼处的番女,走投无路地投奔过来,在原本的住处都是三餐不继的,靠着什么来获得食物,对社会底层来说是可想而知的。
想要不劳而获、重操旧业的那肯定有,随着人口的涌入,这是源源不断,禁之难绝的事情,而那里的衙门有没有下力狠管也不好说。包括满者伯夷也是如此,离羊城港越远,衙门人口越少,土著越多,在土著之中这些酒色财气的事情,就越常见。吉亨城比起来,简直就是一股清流了!对于一些想要外出闯荡而又忧心社会风气的人来讲,袋鼠地郑家的地盘,看来还是很好的选择。如今唯一的问题,也就是过来之后能做什么了。
“来挖矿呀!”
在当晚的洗尘宴上,郑大木精神奕奕地说,哪怕是忙了一天,他看起来也还是一副神完气足的样子,伸手沾了清水,在餐桌上画出了袋鼠地的轮廓,又标了几个点,“最迟三年,我们的矿就可以开挖了,我们设了高额的花红和股份悬赏,甚而连矿脉的地点,都有六姐开示,只要能确定挖掘计划,立刻就可以开工,两个点同时作业:第一,挖矿,第二修路,把吉亨往矿边的道路修通了,这里需要的人手就是极多,足够吸纳个几千人的!”
当然了,耗费的物资也是天文数字,郑家的老底只怕都要贴进去不少了。但郑大木丝毫不提这个,似乎压根都不心疼,“最近的勘测点,就在吉亨旁百里左右,一路全是平地,目前的想法,如果地基强度够,我想直接修铁路!蒸汽机运铁矿,如果附近有煤矿,那就再好不过了,解决燃料问题,吉亨直接输出高质量铁块,节省运力成本,利润更高!多余的煤矿更不愁销路,如今这世上只有缺煤的,绝无可能滞销!”
而且,有了冶铁,农具、铁路,包括很多大机械的生产也就有基础了,煤、铁、猛火油,这都是买地急缺的矿产,袋鼠地的猛火油这个暂且好像还没听说有,但这两样也已经足够了。开矿就是如此,投入之大足够让普通人色变,但一旦有了出产,收入之高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祖天寿看着郑大木在地图上标示的点,已经很有些眼馋了,他的神色比刚下船时好了很多,大概也是因为远离了蚊虫,进入了相对清凉舒坦的室内,也吃上了和在华夏相差无几甚至更好的伙食,“这煤矿看着也挺近那?这不是东边就有个点吗?相差也就二三百里那,为啥咱们还要再往东南走呢?甚至还想着环岛行,那多吃苦那?”
“先在矿产这儿下力,等矿产赚了钱,那就要往外花啊!想知道在十年后该往哪儿花钱,可不是现在就得准备起来了?”
郑大木则是极为自然地回答着他的问题,看他的神色,庄长寿算是信实了’袋鼠地的规划是郑大木亲自所做’的说法,即便不全是他做的,郑大木也必定是吃透了这种思路,并且虔诚地深信着它的正确性,表情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这意味着天文数字的投入和自己也参与其中的苦旅时,但凡不情愿,绝不可能如此理直气壮。
而且,他也觉得这个计划很有郑大木的风格——这种豪爽的花钱法,绝不是受过穷的人规划出来的。虽然庄长寿和郑家长辈并不熟悉,但他知道郑家也就是上一代发家,他是觉得这肯定是郑大木做主,这要是他父亲、叔父的话,多少都会担心,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出了什么差错,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给花光吧......
“十年后,矿产赚钱了,再下一步该想的,就是实现袋鼠地的粮食自给,甚至是反向输出了。教科书上也说了,袋鼠地是有地方适合畜牧的——眼下来看,吉亨这里,养不了太多牲畜,那么沿岸勘测,寻找畜牧种植地,之后再估量海运成本,也迟早都是要干的活么,毕竟,虽说吉亨这里从满者伯夷运补给很方便,可矿区不可能都在吉亨附近的,在海运半个月内的地方,有生活原料生产地,这才有建矿的可能。好在我们有六姐开示,无非是按图索骥而已,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随口说的,都是多大的折腾了,还花不了什么钱?越谈,庄长寿越觉得这果然绝对是郑大木的计划了,他也发现了郑大木和他的不同——庄长寿虽然也对六姐的话奉若圭臬,但如果要让他按照一些异世的资料,在上头赌上大笔的资源甚至是全部家底,他还真做不到。
虽然不知在顾虑什么,但他肯定会想着’万一’,可郑大木这一代大概就不同了,他和他身边的亲信,对于六姐带来的一切,是完全毫不犹豫地接下来的,或者说,根本没有接受的过程,而是当成了事实来理解和利用......所以郑大木才敢如此布局,堪称豪赌,把郑家的家底完全寄托在了袋鼠地的开发上,根本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
当然,还有那股子花钱的豪爽劲儿,制定计划时,总是往远了,往多出去准备的性子,也非常的有买活军特色,谨小慎微对郑大木来说,似乎完全是多余的词汇,他不但已经开始花钱为将来布局了,甚至还在眼下根本就看不到回报的事情上花钱,
“除了环岛勘测之外,其实我们还资助了好几个探险家,继续往四周去航海探索呢——庄大侠应该也听过吧,传奇船长黄秀妹,秀妹姨这几年来,就在积极筹备,打算再往南航行,去寻找那仅存在于记述之中的极南之地,我们就赞助了她的航船’大木号’上,还签了十年合同。”
别看他轻描淡写,但船只出海的花费之大,庄长寿是略有所知的,见郑大木眼也不眨,就在根本无法有任何实际效益的事情上花了这么多钱,一时也不由得瞠目,不由得和祖天寿交换了一个眼神,祖天寿口唇翕动,虽然没有开口,但庄长寿却很了解他的意思:这会儿,他肯定不羡慕郑天龙有此麒麟儿了。不管吴素存前景怎么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绝不会和郑大木这样能花钱!
至于郑大木呢,他像是看出了两人的惊讶,却压根不以为意,而是兴致高昂地继续介绍道:“在这十年内,秀妹姨可以随意尝试,不管能成不能成,我们都会在人力物力上予以支持。如果此事能成的话,她是必定要写入史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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