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一次前来环岛,大木号也有参与试航,都是为了收集数据,测试极端环境,确定前往极南之地的补给点,她的船在赤道无风带出了故障,耽搁了一会儿,稍后两三日应当能到,这也是个传奇人物,怎么样,庄大侠,可是有兴致跟随秀妹姨一起,试着往那南极仙宫去走一遭,看看有没有《蜀山剑侠传》中所记载的寒螭盘踞啊,哈哈.....”
第1167章 历史脚印
去南极仙宫走一遭?!?刹那间,庄长寿的筷子都顿住了,夹的一根豆芽落到了盘子里,仿佛是少年时的一股清风,隔着十来年岁月直直地扑到了面上,让他一下就想起了当年熬夜抄写话本的自己:当时他哪里能想得到,话本真是改变了他的一生呢?少年人好做大梦,那时的庄子,的确也对南极仙宫向往不已,满心里盼着自己若有一日,真能周游当地,那就真是别无所求了!
这股子少年的情怀激荡着,若是城府差些,真能让人红了眼的,很多人就是凭着这股子热血,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下来,只想着圆了少年时的一个梦。然而,庄子这是有经验的——他第一次下南洋的时候,也是为了圆梦,到后来,不能说这梦没有圆满,但中间的担惊受怕、颠沛流离,如今也还是记忆犹新。
就这,去的还是当时已经属于买地的南洋,历来都是人丁繁茂之地,也不算是很离了华夏的荫庇。到了袋鼠地这里,就进一步能认识到什么是蛮荒了,若说要去什么极南之地,那更是去国万里,未有人烟,就不说气候上的危险了,光是这航程就未必能经受得住!
这一点,瞒不过庄长寿,他在地理上是下过苦功夫的,而且也因为张宗子的关系,借阅过不少大图书馆里知名度不高,因而少有人借阅的地理专著,他道,“可是,根据典籍记载,从袋鼠地最南端到极南之地,距离在三千公里以上!而且途中似乎没有补给点,这以木船来说,几乎是无法完成的航行,黄船长固然是经验极为老道,所用的船只,也是造船厂最新的力作,这个我是不怀疑的,只是这航行也未免太危险了些吧!”
“再者说来,极南之地周围,常年环绕猛烈西风,海域是惊涛骇浪,我好像在典籍中从未看到从袋鼠地横跨去极南之地的航线,都是从黄金地极南点出发,据说那里是两块大陆距离最短的地方,才刚八百多公里,饶是如此,也非常危险,那里是常有能把船只颠覆的大浪的,能否在那样巨大的风浪中保持航向,完全是未知数!迄今为止,去往各地的探险船,在所多有,可南极仙宫,依旧是众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这不是没有原因在的!”
他所说的’去往各地的探险船’,其实还不算是太平面的,因没有囊括陆上的探险队,这也是这五六年来越发兴起的社会风气了——自从受到气候逼迫,大量人口从北往南迁徙,以及那旧式的道统,受到新道统的强烈冲击之后,华夏人这’安土重迁’的观念,也随之松动了起来。
城里受到熏陶久了的百姓,已经不再认为迁徙是什么负面的事情,而本来在人群中被压抑着,不为人称道的游历、探险,现在也成为了一时的流行。徐侠客、庄长寿的走红,就是很好的表现。
而虽然不是人人都有把自己的游历化为文字的本领,但对这种爱好探索的人来说,有时候探险本身就是目的了。不论是多么荒僻的线路,哪怕是明知无利可图之处,也有很多人愿意去尝试一二,这些人说来也是奇怪,不图名不图利,就是为了走通这条道路,为此所付出的努力,真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乘船的,往南边袋鼠地这里走,这条航线走通以后,因为距离还算是接近的,而且只要搭乘桨帆船,除了路费贵之外其实并不危险,这都不是最走红的线路了。如今时新的是从华夏去黄金地——已经走通的立志城黄金地航线不算,华夏占地广阔,北到建新、苦叶岛,南到南洋满者伯夷,都是华夏的多年老地了,很多人都在筹措金钱,雇佣人手,想要走通从南洋往阿卡普尔科附近的’黄金地南’的航线,并且多走出几条来。至于说这些航线能否带来什么商业上的利益,这些航海者倒是并不考虑,只要能拉来人出钱就行。
往东南方向是如此,往西南方向,去身毒、大食、非洲游历,甚至想乘船去欧罗巴拜访的,也为数不少,还有人摩拳擦掌,希望能完成一次环球航行,用自己的航行来切实证明’地球是圆的’。
虽然在买活军的教育下,这已经是常识了,但毕竟这是空口说出来的,在买地,用自己的实验来验证课本上的说法,这也是一门显学,受到的关注和嘉奖都是不低的,因而想要验证这条知识的航海家也是不少。
在海洋这里跑来跑去的,暂时就是这些,陆地上那就更五花八门了,从南洋出发,想去欧罗巴的,从鞑靼出发想去通古斯、卫拉特鞑靼,最终目的也是欧罗巴的,还有勇气非常可嘉的,在这样寒冷的气候中,还想往北走,去到极北之地看看的。
若是算上了那些想要经过冰雪走廊去到黄金地的鞑靼人,这会儿,华夏这里跑出去的各种人,就像是一只只小蚂蚁,从密而疏,逐渐是要把一颗球给爬满了,却还兴致不减呢。
当然了,出发的人很多,可不是人人都能平安回来的,一次远行耗费数年也是常识,尤其是走陆路的,要做好出发即是永别的准备。这些曾有前人探索,又还不知道完全走通没有的线路,就像是河豚汤一样——似乎是有毒的,但又实在是鲜美,让人很忍不住要前赴后继,接着去尝试一番呢。
徐侠客、庄长寿等人,虽然也写游记,而且也去过一些人迹罕至的险地,但和这个圈子还是有所不同,只能算是有所重合。他们所去的地方,其实还是以王化之地为主,只是说在国家境内,一些风景殊胜而少有人造访描绘之地而已,还是以’游玩’为主,而这些行者、船长,他们更像是黄秀妹一般,本身就是为了探险,又不是为了找矿、找耕地而在陌生的土地上搜索的那种风水先生了。
就庄长寿所知道的,这些人内部是彼此相识的,自成了一个交际圈,而且会彼此介绍有意资助探险的豪商——那开船的还好,陆上的探险,没有黄秀妹这种有名望的探险船长担保,别人也不会白白出钱,否则,谁知道你拿了钱是上路,还是跑到别处去挥霍过活了?
在来袋鼠地之前,庄长寿粗听这种方式,也是有个疑问,那就是不知道这些资助的豪商,白白拿钱给这些人,自己的好处在哪里。也是来了吉亨之后,几个月来细心品味,方才品出了一丝味道:任何一个生地,其实都需要这样的探险家来发现和勘测,而豪商哪怕资助一百个这样的探险家,只要有一个发现了可以开发的土地,并且把资料带了回来,这就足够他们回本了。
也是有了他们带回来的航路数据,他们后续才能找那些为了钱去生地冒险的’探矿队’、’开荒队’,把定居点建起来之后,慢慢地形成一点气候,本地的岗位足够更多生人过来了,才会找来庄长寿这样,也是喜欢游历,又有一定社会影响力,可以为他们广告鼓吹的旅游家来,这样吸引百姓前来居住。
这样想来,也就难怪买活军对这些开发生地的大人物,往往照顾有加,不但给技术、给专家,而且很少对矿山收入抽税了,要开发出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凉大岛,前期这样巨额且不固定的花费,实在是太多了,如果光花国家的钱,必然会有大量舞弊贪污的现象,商家自己来做的话,才会最大限度的控制成本,既然承担了如此大的风险和前期投入,后期矿山的收益由郑家主享,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个本来坚信的逻辑,这会儿又有点动摇了,如果是以以袋鼠地为基地的话,庄长寿本以为,郑大木会往南黄金大陆去发力的,但没想到他居然资助黄秀妹往极南之地走,要知道极南之地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什么开发可能的,不但远、冷,风浪也大,而且那个地方常年被冰雪覆盖,地也种不了,除非是去捕鱼捕虾,不然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源是可以利用的!
这华夏人又不比东瀛渔民,居然敢于捕食巨鲲,生物学书上说得明明白白,越大的动物,富集的毒素就越多,譬如虎豹熊一类’生物链顶端’的大型动物,其肉根本不是珍馐,而往往富集了重金属,长期食用容易坐下慢性病,天不假年。这么一说,海里的大鱼,刹那间也就没有什么人追捧了,大家都喜爱吃一两年生的小鱼,认为鱼不超过手臂长是最好的,等身以上的,以养生来说都最好不吃。
这也是吃食上宽裕了,各种各样的讲究也跟着来了。那些生活在极北地区的百姓,不论是东瀛人还是鄂伦春人,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肯定是抓到什么就吃什么了,据说偶尔有巨鲲搁浅在东瀛岸上时,倭人都是争着去分食吃肉的,无非是因为平时难得饱腹而已。那极南之地的海湾,一直是巨鲲的猎场,想来大鱼也不多的,华夏人也不吃巨鲲,甚至连龙涎香都不再追捧,难道还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和巨鲲抢食些小鱼小虾么?
“庄子兄,去极南之地,为的就不是生意,而是荣耀了——只要一踏上极南之地的土地,一把石碑立起,那么,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郑大木虽然年纪轻轻,但很有城府,表情一直是很得体的,可以感受得到,不论是热情、活泼,又或者是整顿军纪时的严厉,都不是他当下最真实的感受,更像是当下他最需要展现出来的情绪,直到这一刻,他面上生出光辉,眼中写满了憧憬,方才可以看到符合年龄的这股子青年意气。
庄长寿怔怔地看他笑道,“这就意味着,数百年后,华夏子孙就多了折冲的余地了——历来评判某一地是否为某国的故土,看的就是祖上么!就像是安南、占城等地,其人为何投诚得如此之速?这就是历史在人心中的根基了,这些地方,几千年前就曾是我华夏置郡之地,乃至于北面的乐浪郡,也是如此,一说这些地方要列为买活军统治之所,大家都接受得很快,就是这个道理!”
“要说起黄金地、苦叶岛、虾夷地乃至这袋鼠地呢,大家就觉得是生地了,因为这的确是这么十数年间,我们炎黄子孙方才大量前来的地方,刚刚被写入历史之中。你可就知道,这些地方第一次出现在史书中时,所代表的意义了吧?
可以这么说,就以立志城的李世叔为例,他老人家的脚刚刚踏上虾夷地的那一刻,也就是历史发生变化的那一刻,在那一刻,一个新的地名,出现在了华夏历史之中——在十几年前,那是’现在’,可如今,它成为了’很新的历史’,庄子兄,祖将军,您二位就如此设想吧——五百年后,立志城归属于华夏,就已经是’源远流长的历史’啦!在人们心中,将会成为根深蒂固的现实!”
说到这里,郑大木也彻底地兴奋了起来,他抬高了声调,“极南之地,遵循的也是如此的道理,不管将来五百年后,后世子孙会不会把极南之地当做了华夏源远流长的统属之地进行宣称,但在我们这些老祖宗来说,只要在极南之地,留下了自己的脚印,留下了来过的痕迹,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批抵达此地的人类......我们就等于是给后世留下了余地,留下了历史的选择!
他们可以选择宣称极南之地为华夏之土,当然,也可以选择放弃这个做法——可别的国家呢?他们就是想办也办不到,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历史和底蕴,他们就不能拥有这种选择!”
“不管极南之地是否宝贵,有没有东西,值不值得,反正我就试着去一下!如果能成功,那就是以少数人之力,给后世留下这样的历史遗产——这不是一个人一辈子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么!”
哪怕光是想象这样的画面,仿佛也让郑大木非常的陶醉了,他的双颊蒙上了一层浓浓的红晕,“大木不才,若不是家中事务千头万绪,片刻离不得,真愿登船做一水手,和秀妹姨一起,先登南极大陆,再做环球远航,完成这些数不尽的壮举,可惜——非但家下人等,就是.....”
说到这里,他骤然醒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往下说了,庄长寿却是心中一动,一下显出了一脸的八卦相来,见祖天寿还有些懵懂,也是会心一笑,低声道,“城主是天生贵体,注定要有一番大成就的,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能轻易冒险呢?再者说来,听闻六姐也有一个习惯,凡是为她熟知的人才,在买地治下,不拿出点成就来,是不会被放走的......”
他这里说的,是买活军这里很普遍的传言了,也和六姐的来历有关,有些人是相信六姐能’前知’的,有些人则相信,六姐是来自一个和本方世界非常类似的地方,但那里的时间要走得更快,以至于六姐见到这里的事情,很多都是犹如见到了历史一般——如果本来就是青史留名的人物,那么,就会受到她的重视,具体就表现为庄长寿刚才的意思,她是不允许这样的人,浪掷了自己的生命的,越是成就高而够资格被她惦记的,就越是要为买活军老实干活,会不断赋予重任,直到这人立下了赫赫功劳,她才会放手任由此人随着心意去行事呢。
在买活大学的圈子里,也是有流传了洋番那里的红圈学者,想要转艺术专业,而被否定,让他们专心证数学题的。郑大木自小就被谢六姐断过命,和这个传说非常吻合。再加上郑家对他的培养轨迹等等,这么看,他在原本六姐的那个世界,只怕必然是一个跺跺脚便震荡风云的大人物。也就难怪他根本不被允许去探险,而是二十郎当岁就承担了一整个袋鼠地的规划和开发了!?从祖天寿的神色来看,他还是很疑惑,大概是因为久居关外,对于这些常识并不知道的缘故,不过既然他现在受郑家的接待,那庄长寿夸郑大木,他自然要附和,同时对于庄长寿所说的谢六姐习惯这个典故,也很感兴趣,正要细问,却被郑大木止住了,他倒像是真的不喜旁人吹捧,摇手笑道,“不谈这个,都是以讹传讹,只是家长仍在,母亲年岁长了,常来袋鼠地已是极限,难以远游罢了!”
和郑大木这样层次的少年英才接触,便是在庄长寿,也是难得的经历,这一晚洗尘宴,算是解开了他的一个疑惑——郑大木身为吉亨城主,又在买活大学有学业,为何要亲自接待祖天寿,和他一起寻找定居点。
“原来此子是真的喜欢航行探险,这也算是借着公事,略微过个瘾吧.....再说他的志趣胸襟,真个是壮志豪情,历史视角、历史遗产.....这看待事物的角度,真令人自惭形秽,一样都是人,他少年时是如此,我少年时又是如何?回思着真是羞也羞死了!”
人与人之间,才具禀赋不同,哪怕是同舟共济,所思所想也往往是截然有异,这完全不是个人意愿所能改变的。就如同庄长寿,哪怕他也为郑大木的话而动容,想到那种塑造历史,为后人留下一笔浓墨重彩的历史时刻的情景,也是浑身发麻,呼吸粗重......但要让他自己登船,或者是慷慨解囊资助探险,这也是办不到的,心中的那点豪情和更多的考量稍微一较量,也就立刻败下阵来了。
“所以说,对大多数人来说,豪快宜少年,壮举都是少年时做的,年岁大了,由不得就是满身市侩,甚至连自己都有点心生厌烦.....””
别说庄长寿,就连祖将军,似乎也都有类似的感慨——由于吉亨地方有限,包括郑大木来吉亨,都是和手下人住多人间,祖天寿和庄长寿这二寿,便是分享了吉亨唯一一个待客的院子里,也不过是能做到独居一室,至于祖家的其余手下,都只能去其余居民家里借宿了。
两人点着灯同路而回时,祖天寿就不由感慨道,“都说生子当如孙仲谋,依我看,如今这话真该改了,生子当如郑大木是真的!刚才老夫听他说起探索极南之地的意义,也是听得入港!这要是年轻个几十年,没准一个热血上头,就真被说上船了!”
又道,“便是几十年前,尚且少年的时光,也没有他的这份见识和气魄那!当时所能想到的,无非是杀敌安边、封妻荫子、位极人臣等等,和他的这些话比起来,竟是俗套至极!也不知道郑家是如何作养出这样的少年郎的,我们家的孩子们,确实是不如!”
庄长寿也是深有同感,因是叹道,“这大概就是时代英杰了,非常人所能及,不论生在什么时候,都会有一番作为。我们常见能登上史书,占据大篇章的,大概都是如此的资质。我们......不,祖将军不算,您抵御外敌,也是登上史书的大人物,就说庄某自己,哪怕与几位同船而行,也是边角料而已,就犹如话本中的小厮儿一般,看似同登书本,其实又哪能一样呢!”
祖天寿听了,也是大笑道,“庄小兄弟过奖了!祖某无寸功于国,不过侥幸混到如今而已,哪能和真正第一流的人物相比!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就说我们这一次袋鼠地的航行吧,别看船员数百,但其实一流人物,也不过就是黄秀妹和郑大木两人而已!今晚,你算是见识过了大木,明日等黄秀妹那艘船到港,你便还能见到这又一个传奇人物了!老子戎马二十年,真心服气的人很少,这黄秀妹能算一个!”
旧式的将领,如果不是文人出身,带的江湖气就很重,说到最后还是带出了’老子’这些粗词,不过庄长寿自然并不介意,反而感觉和祖天寿更熟络了些,不再那样格格不入了。
两人回了吉亨,犹自还谈了半个来小时,庄长寿向祖天寿仔细介绍了谢六姐的那个典故,乃至郑大木的一些传闻,但凡在吉亨住久了,彼此见的都是那些熟面孔,一旦来了生人,谈性的确浓郁,直到煤油灯黯淡下来,这才意犹未尽分手安眠。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前谈得太兴奋,第二日早早就醒来了,先到屋角,把桶子里装着的那澄清烧开后,沉淀了一日的本地水,打了一些来拿来洗漱擦脸,又开了上一批储备饮用水的尾巴来喝——这也是郑大木定下的规矩,喝水都是要按日期来的,罐装水在只剩下20罐的时候便不再饮用了,储存应急,健康人改喝本地的澄清水。等新补给到了之后,再把老罐头喝掉,实现备用资源的轮替。
按吉亨的规矩,喝了水就该烧早饭了,但今日时间尚早,祖天寿犹自高卧,庄长寿游目四顾,走到窗前,透过窗纱看了外面一眼,见日头还没有全出,外头似乎没有什么苍蝇,也是偶一动念,便掀帘子出了屋外,信步走动起来,一边甩着手一边想道,“以后还是要早起些,日出前没什么苍蝇,唯一顾虑的就是害怕有袋鼠潜伏在左右,这是夜行性动物,不得不防备,着它打几拳又或是啃咬几口,受伤感染而死都是有的。”
袋鼠跑到城里来不是稀奇事,不然大家也不会用荆棘来防护耕地了——荆棘墙的坑坑洼洼,几乎都是被袋鼠毁坏的痕迹。昨夜的一点豪情,在这昏暗的天色、干燥的空气和飞扬的尘土,以及确确实实的袋鼠威胁中,似乎已经悄然褪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庄长寿有些顾虑地左右看了看——没见到袋鼠,倒是见到天边海岸那里,有一艘海船逐渐靠近,他先以为是黄秀妹的船,不由大喜,但随后又皱起眉来,进屋取出望远镜细看,“嗯?这是大木号吗?看着不像啊——虽然新,但这不折不扣是一艘西洋船啊!”
第1168章 西洋软帆船
在海边生活久了, 买地又是这样一个注重航海的国家,正所谓苦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虽然大多数买地的百姓, 对于船只的性能和用途,肯定不知仔细, 但从外表上分辨船只的来历,这还是能办得到的。
尤其是在羊城港、壕镜这些著名的海贸港口生活过的百姓,也很熟悉西洋船只的外形——除了船型的区别之外, 看风帆其实多少也能知道个大概了, 华夏的船只,一般都是用硬帆, 看着简洁利落, 而西方的海船则无不使用软帆, 船上密密麻麻的绳索, 看得人眼花缭乱, 可想而知收放起来肯定相当不便。不过, 大概是因为这种船只便于远洋航行的缘故, 西方船商对于这种不便,大概是可以忍耐的, 这么几十年下来, 也没有见到他们更改设计, 改造自己的船只做成硬帆。
华夏、西洋的船式,截然不同,这是多年来惯见的现象, 一般人也就自然认为, 其中的区别是不可逾越的, 有一些旧船, 看着是西式,但主人是华夏东家,这倒是也有的,毕竟如今商贸活跃,很多西洋船长,来到买地之后不愿离去,就把自己的船只给卖了,在买地安家过活。
不过,要说新的船只,怎么也都还是会认为这是西洋来船,庄长寿丝毫没有想到黄秀妹身上去,而是立刻怀疑起这艘船的来意——这条新航线,目前还没有完全公开,或者说就算公开了,也很难凭借纯粹的帆船,穿越赤道无风带来到这里,吉亨城也不是公开贸易港口,没有什么生意可做,说实话,即便是要抢,除了罐头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要说它是为了抢劫来很不可信,如果说是迷途来的,那就更有意思了,难道是西洋人已经在这里建立起了尚未被发现的定居点了么?
不论是哪种来意,肯定都要尽快通知林淼,庄长寿也顾不得祖天寿了,撒开丫子,一瘸一拐地跑到了城主的院子里——在一城的低矮建筑中,这算是唯一的两层小楼了。果然,这里已经忙碌了起来,不过气氛和他想得是大相径庭,七八个人正忙活着担水烧水:“五六十号人呢!饼子不定够不够,要不再打一坑吧?”
“袋鼠肉干还有吧?虽然腥臊但也烤一点,还有鸸鹋蛋,这样,听我说,先劈开了摊上两个,让大家看看,再就是钻孔打两个,拿韭菜炒了——我这屋子里种的三大盆韭菜就是应着这几日呢!”
“行,再开十几个罐头,也够这一顿了吧?”
“准够了!人家在船上吃喝得也不错,就是缺水,咱们烧了澄清水,让他们能擦擦身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庄长寿再傻,听到这里,也知自己是理解错了,一时也是惊讶得长大了嘴巴,林淼叉着手把事情都分派了一番,见他傻站在一边,也不由得一笑,走过来道,“怎么,这是见到船了?没想到吧!”
“真没想到!等等,我记得昨日大木公子说,这大木号是我们自己的船厂出的——”
庄长寿是真的惊住了,林淼哈哈笑道,“这话不假,庄大侠也可在文章中为我们吹嘘宣扬一番,这桨帆船、改良盖伦船,都是我们一厂承接定制的新样式,怎么样,这不比武林船厂那中看不中用的蒸汽明轮船,突破要大得多?
尤其是这改良盖伦船,说实话,前后花费了十来年的功夫,才把技术难关完全攻克,下水验证之后,就是可以量产的,如此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才是船只发展之道啊!像是明轮船,噱头意义大于实用,恐怕五十年内都很难大量实装的!”
正所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各行各业的行家大拿之间,彼此看不上眼,互相贬低这几乎是定例了,只是有些表达得含蓄,而买地的年轻人往往很直接罢了。别看林淼平素稳重,但一旦说到郑天龙主持筹建,现在也还是由郑家人接管的第一造船厂,要维护起一厂的威名,便立刻也显得尖锐了起来。
庄长寿反正也是不懂的,微张着嘴也听得入神,怔怔问道,“这两样东西,原来不是我们华夏本就能造的么?我还以为,如今天下所有之物,再没有买地的工厂造不出来的,我们不造,只是因为自己所有的已经够好了呢。”
“哈哈,其实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外间如此吵嚷,郑大木也不可能高卧不起,他从屋内出来,身上的衣服业已汗湿,看来是做过早锻炼的了——这个贵公子,真是从一口饭都是按着买地最标准最上乘的方式来的,一看就是卯足了劲儿要长命百岁的心气。
精力也是健旺得比着传闻中的谢六姐,昨天折腾得那么晚,几个小时的安眠,他又精神奕奕、满面红光了,帮着林淼,笑对庄长寿解释道,“常用的船只来说,我们现有的这四大船型,改进后已经完全够用了,沙船近海、鸟船护航、福船运客、广船运货。
按我们华夏的情况来说,最繁忙的本土船贸易线,那就是往来南洋,往南洋的航线,有什么特点?补给点多,一般来说,两三日总能到达下一个补给点。而且水文风向比较稳定,除了夏季要躲飓风以外,其余时候,什么时候可以开船,大概什么时候到港,心里都是很有数的。”
这是确实的事情,帆船大多都是顺风而行,所以航线的一大重要讯息,就是风向,在某一时刻,这片海域的水流、风向,记录得越仔细,航线的成熟程度也就越高。
否则,一条新航线有时候就像是一次成功的理科实验,每年的时间、载重,甚至恨不得连船员都是照搬上次成功通航的经验,这条线你是三月跑通的,别的船绝不敢九月去跑。
尤其是在袋鼠地这样的新海域,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九月的风是如何,洋流又是如何,偏航后有什么补给点,贸然闯入那其实就是在赌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那航线的开发度也就跟着上涨了,如果回不来——那不必说了,远洋航行一去不归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就相当于是祭海神了吧。
按照郑大木的说法,华夏的老船型,在成熟海域其实是非常够用,也非常适合买地情况的,因为硬帆船需要的人手不多,操作也比较简单,水手培训期就短,更重要的是,会造硬帆船的人本来就有很多。
“本来么,各家各有各的绝活,通过几大船厂这么一整合,不论是官营还是民营的船匠师傅,都进了船厂,兼任着专门学校的老师,把待遇这么一提,大家为了政审分,都是各吐绝活,倾心授徒,这么一二十年下来,可以这么说,我们买地任何一个船厂,对于这四大船型以及改款,把握得都还是很不错的。光是这其实就已经很不容易做到了,要知道哪怕是在以航海立身的欧罗巴,他们的船产量也和如今的买地完全无法相比!”
在业已探明航线的海域,这些海船的表现综合来说,是优于西洋软帆船的,哪怕是作战时的表现,有买地火砲的加持,也绝不会弱于西洋船,可以这么说,华夏船只,论航速,鸟船是最快的,论火力,射程也比西洋软帆船要远,哪怕是背后的国家靠山,也毫无疑问要胜过西洋船太多,可以说是已知海域的无敌存在。
但是,这仅限于已知海域,面对复杂未知情况,它就完全不如软帆船了——这时候,软帆船的复杂,就显示出优势了,复杂就意味着可操纵性强,意味着可以更大限度地采纳复杂风向,这样在未知海域更能保持航向,这让软帆船呈现出极强的灵活性,对于远洋航行来说,往往要横跨四到五个大风区,或者更有可能要经过赤道无风带这样漫长的只有微风的海域,软帆船对风的利用,明显超出硬帆船,让它更有可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远程航行。
当然,对航路熟悉了之后,硬帆船凭着航海笔记也不是不能上,它所缺乏的不是远洋航行能力,而是探险能力。而这一点的缺失,便不是任何天书上的文字记叙所能补益的了。纸上得来终觉浅,有些事情不亲自做一遍,亲自去一去现场,那是真不敢讲自己已经掌握,航海无疑就是这样的一桩事业!
“其实,打从近二十年前起,一厂就想试造软帆船了——这东西也没有凭空生造的,要造软帆船,肯定以如今西洋番乘坐的盖伦船为蓝本。只是这东西也不是说仿就能仿出来的,软帆船的肋骨是热弯一体法,这样造出来的肋骨,可以承受巨大压力,载重量和稳定性都更好一些——咱们私下说一句,明轮船如果要敢于开出近海,我看肋骨也是要一体化,否则稳定性还是太差!”
很显然,郑大木在造船上也是个行家,这毕竟是郑家的家学渊源,庄长寿听他侃侃而谈到了这里,已经是目眩神迷了,便连不知何时寻过来的祖天寿,也听得呆住了,此时冷不丁地插话道,“热弯一体的肋骨,对木头质量——要求很高啊!南边的木头造不了——我说呢!十五年前,辽东献土之后,辽东开荒伐木造林场的很多,那些巨木我还说呢,一整根如今谁用得起!难道皇帝还想着修山陵呢?听说都是往南边去的,可南边建房也不用大梁啊!原来,还真是往南边来做造船的肋骨啦?”
郑大木笑道,“巨木是拿来做龙骨选材的,其实也还是船只的大梁,不过的确,造船来说,高纬度地区的木材要优于低纬度地区太多了。一旦辽东战乱平息,我们造船业的选材就有余多了!
所以说,天下平定,开拓四海,哪里是好大喜功呢?只要眼界够开阔,什么地方可都是宝地,只在于什么时候能利用上罢了!说是辽东苦寒之地,养不活多少人,如今看来竟是宝地才对,造船的木材,药材、矿产……就算气候再冷,难道伐木挖矿就养不活人了么?”
他这样指点江山的语气,并不会惹人反感,或许是因为这些木头还真是卖给了他父亲主持下的船厂,并且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领土越开阔,资源越丰富,百姓还不觉得,制造业这里受到的束缚的确也就越小,进步速度是会越来越快的。
有了优质木材,供给船厂实验密排热弯肋骨技术,这样,船身的稳定性大大增加,船身就不再纯粹依靠隔舱板支持了,这也使得一厂在结构上可以完全仿制盖伦船的铺排,从而在力学上可以安排头帆、顶帆、斜衍帆等等,让量产软帆船成为了可能。
“其实,这也是家父多年来的一个心愿,自他年轻时,在洋番手下做事,目睹不少我华夏海狼的船只,在西洋帆船面前几无还手之力开始,他就想要让华夏也能造出如此犀利的战船。不过,当时的情况,能达成所愿的希望实在渺茫,后来六姐横空出世,有了红衣小炮,又觉得海战只要砲利,也未必一定要西洋船方好。”
庄长寿年少时起,买活军纵横海域,无敌天下海军的形象就已经根深蒂固,在他看来,华夏船只优于西洋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郑大木这一番话,也只有祖天寿这个年纪的人,方才感同身受,面露回忆之色罢了。其实就是郑大木自己,也只能从父辈口中辗转感受到当时船不如人那泄气的心情了,眼下的买地船只,那真是不论开到哪里,都是底气十足,拥有绝对的自信,好像倘若不是受到了纪律的约束,就凭手里的武力,就能把靠岸的港口闹个天翻地覆!?有了材料,可以仿制最重要的肋骨结构了,再加上这些年来,买地繁荣昌盛的名声,在欧罗巴也传播得越来越广,那红圈贸易,也不是每一艘船都能搭载有潜力的红圈学者的,虽然各国和教廷对造船匠的看管肯定非常严密(比学者严密太多),但毕竟买地的好日子摆在这里,总有一些船匠因为种种原因,设法改头换面,混上船跑到买地这里来博富贵的。
也是有了他们的经验指点,经过多次试制,这艘‘大木号’终于拥有了比西洋软帆船更优越的性能,可以说是博采众家之长,结合了西洋和华夏的船只优点,在防尘性上,用了福船的象鼻隔水仓设计,在平稳性上又采纳了盖伦船的流线设计,船身的力学结构也经过改易,使船身的抗风浪性有了很大的提升。
再加上买地的漆料涂装,在海水中的抗腐蚀性,表现也非常好。虽然说造价高昂,但应用领域非常广泛,而且可以量产,这就给华夏的探险家们,率领船队去开拓陌生航路,撰写航海笔记,提供了更好的座驾。至少是可以自产,而不是说只能去问洋番来买船了!
“这大木号的名字,还是家父早就定下的——说来也是有趣,多年前家父开始试制时,就把此船当成自身心血所系,犹如自己的儿女一般,早就想好了,要叫做大木舰。只是后来时势转变,自以为此船没有机会下水了,方才把这个名字给我用了。”
说到这里,郑大木也是笑了起来,“与其说是此船名字因我而来,倒不如说是我的名字,因为这船而来呢!”
除了郑家人之外,其余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木号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闻言都是感慨了起来。庄长寿一路听下来,其实犹如听天书一般,直到听了这轶事才算是完全听懂,连忙大力鼓掌,以示感动。反倒是祖天寿大概也是懂一点海船的,听得就很入神,还问道,“这样的新船,搭载红衣小炮之后,在海战上表现如何呢?有没有什么新的战术已经演练出来了?”
郑大木刚说了句,“这还要演练,如今最大的缺口是在水手上,软帆操作很复杂,五年以上才能培养出熟手来……”
刚要往下解释时,只听得远方呜呜螺响,却是大木号业已靠岸了,港口吹号传信呢,众人便忙又按下话头,去码头迎接黄秀妹,庄长寿也忙拿起一顶帷帽扣在头上,跟在后头——这港口的苍蝇是最多的,有时候在口罩外还要加一圈卡扣式的帷帽叠戴才能完全防蝇,不过这样就很闷热了。也有一些吉亨城的老住户,都完全对苍蝇麻木了,连口罩也不戴,时不时挥挥手驱赶一下罢了。
在郑大木和祖天寿,他们其实是搭着大木号走了半道,在赤道无风带因为大木号进水,这才换船先来的,对这艘船包括黄秀妹船长,自然都很熟悉,吉亨城里的百姓,一多半都和船有关,知道大木号的来历,也都非常新奇,因此,城里虽然没有召集,但此时百姓们也纷纷聚集起来,倒有一多半人跑到岸边来接人了。
庄长寿裹在人群里,就见着靠岸之后,船员依次下船,倒是没有搬货,这些人有男有女,但造型很一致,一个个都是裹布光头,这一看就是老水手了,只有老水手为了清洁才会剃光头,又为了防晒,必须在光头上裹布,否则,海上烈日,一天就足以把头皮晒伤,脱皮结疤乃至红肿化脓都是家常便饭。
这群水手个个面带风霜之色,肤色黝黑深褐,面上纹路也深,因此看着比较凶相,身手敏捷,行动安静,瞧着有凶悍之色。叫人见了,也是不由心生敬畏,庄长寿见了,倒是暗暗点头,心道,“这我要多写几句,远航的水手是要能干些的,袋鼠地还好,土著好像不多,若是去黄金地、欧罗巴这样早被别国盘踞,又有土著的地方,不但要提防土著自己的愚昧和凶残,也要提防当地的管事暗中怂恿,借刀杀人。”
他对这支探险船队的评价,倒是高了几分,不过在一群人中似乎难以分辨出黄秀妹来。不免也是有点儿着急:买地这里,从六姐往下都不讲究排场,平时还好,这种时候就真的很难找人。算是看热闹时的一大障碍了,庄长寿也是踮着脚尖,着急眺望,直到郑大木上前和一个身穿背心、短裤,瞧着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握手寒暄,方才咋舌暗道,“这就是黄秀妹船长么?个儿不高——倒是健壮,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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