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他眉头不由得一皱,“脸上倒是好长一条刀疤!之前的报道里好像没提及呢?”
“我们买地的船员,在外可不是招惹是非撩闲架的性子,她这伤势估摸着也只能是在探索生地时和土人发生冲突,作战受伤了。但她除了发现袋鼠地之外,还有去过别的生地么?”
“倘若是在袋鼠地受的伤,那……这袋鼠地的土著,看来也不能小觑啊!似乎也很有些凶悍,更不通人性,倒比黄金地的土著,更加野性难驯,更近于野兽了?”
一时间,在南洋因为土著受到的心理创伤,立刻又涌了上来,庄长寿不免有些踌躇了,“这一次考察之旅,不会也要和土著发生什么接触吧……但这也是说不通的,能使刀的土著,怎么也有一定的文明了,居然对于我们买地还不知道畏惧,胆敢刀兵相见吗……”
“若是一开始就如此敌对的话,那倒是有些麻烦了……倘若不能和南洋那样,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如今在开荒的时候还不打紧,等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他们必定会前来滋扰,甚至生出妒恨发动战争,这可不是小事!”
庄长寿不由得又去看谈笑风生的郑大木了,“南洋的布局,是六姐做的,我看这大木公子处处都是按照六姐的模子养起来的,不知道他把六姐的前瞻学到了几分,对于这一块,可想到了什么办法不成……”
第1169章 黄秀妹的刀疤
以庄长寿的生活来说, 他自然是想不到南洋是如何一步步被消化为华夏之地的,庄长寿能感受到的只是结果,却很少去思索结果背后的过程, 反正,他这些年来, 每下一次南洋,就能感觉到和上一次前来,又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当然, 各地的节奏各有不同, 但无不是向着积极的方向去发展。
就说他这一次南下时,先后停靠的三个港口吧:从羊城港, 第一次上下货是在顺城港, 这里是安南港口, 也是昆顺走廊的终点, 其实被纳入华夏直管还没有几年。
因此, 这里的买味相对是比较淡的, 从衣冠来看, 居然很有一些敏味,甚至于说, 是比如今的京城可能还要更复古一些, 在庄长寿南下的时候, 京城还没有彻底归顺,但当地的百姓所穿的服饰,什么圆裙、女子穿裤、衬衫、圆领衫之类的流行, 都是从买地过去的, 和老式的马面裙等混杂穿着, 对于老学究来说, 肯定有点儿不伦不类。
而顺城港的富户,穿的还是规规矩矩的敏式衣裳,男子穿道袍,女子的服饰和马面裙固然有区别,但也大差不差的,因为是南面,布料肯定比较轻薄,也没有京城那样华丽,多以薄棉布为主,庄长寿看着,倒是想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们县里的殷实人家,很多也是这样穿的。
不过,虽然服装形式,还是没有完全更改过来,但顺城港这里的民心却看得出很亲密于买地,满口里已经换说起了官话,这官话普及的速度之快,几乎让人以为这里根本不是安南旧地,而是两广道刚被买活军拿下的一个城镇了——这里也有很多买式打扮的汉人,正合适于庄长寿的印象。
这些汉人很多都相当的高大,官话也有北方味儿,这都是从彩云道翻山过来,修建昆顺走廊的。受到他们的影响,本地人的口音据说也在逐渐变淡,至于买地的风俗,庄长寿待的时间有限,感受不深刻,在他来说风俗上买味不是很明显。
有一个特征是显然的,那就是本地能见到的妇女很少,大概是因为修路是重体力活,出面者以男人为多,外来的汉人多是男子,而本地的人家,明显也还延续了从前的习俗,男主外女主内,会出来讨生活的女人,经济情况都是不佳的,在港口能接触到的管事、吏目,凡是本地的都为男子。
庄长寿想,那些迁徙到本地来种田的汉人,肯定也是男户为多,不可能和买地村子里一样,有很多女户——他虽然在政治上没有什么兴趣也并不敏感,但也能隐约预测到一点本地的将来:现在还好,估计汉人可以娶本地的安南女子,再下一代,等到本地被完全消化,而情况还没有改变的话,女子外流,去北面民风更开放处工作的现象必然会凸现,下一代的安南百姓很大可能将会出现娶妻难的情况。
哪怕是做乞丐,都得看生活在什么地区,羊城港住久了,有时候都会忘了成亲在如今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因为很显然,不论世道怎么艰难,羊城港的百姓要娶妻还是相对简单的,在羊城港住着,不自觉地就会忽略掉这世上其实有很大一部分人正在慢慢地绝后,比如说占城和美尼勒城的很多男土著,他们其实就面临了无妻可娶的窘态。
不过,这些土著的遗风还是很重的,有些人始终不会说官话,还遵循原始的习俗生活,在本来的部落中,其实也没有很稳定的男女关系,这东西既然不是社会上的一种必须,那么他们似乎也就感受不到极大的压力,对于眼下的情况也就甘之如饴,并没有什么改变的愿望。至于说他们自己生理上的一些需要,在丛林中自然也有很多办法去解决,庄长寿也听到了一些传说,只因过于猎奇不雅,又没有实证眼见,也就掩去不提,没有在游记里写出来了。
除了这些会逐渐绝后,隐没于丛林中的土著之外,美尼勒城凡是会说汉话的土著,打从心底其实已经认为自己是华夏人了,这和占城的土著是非常相似的,因为他们本来对于自己是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固执深刻的认识,就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谁教他说了什么话,那么,这个话在他心里就是真理。这些土著从会说官话以来,学的就是‘生活在华夏土地上,会说汉语的,就是华夏人’,那他们也就深信不疑地这样认定,并且把‘听六阶的话,按六姐的吩咐生活’,当成了最高的准则。
美尼勒城和占城这里,所差别的地方,就在于美尼勒城是没有土番贵族的,而且生活了一群会说弗朗基话的土著,以及一部分弗朗基人,这和美尼勒城的历史也有一定的关联,庄长寿的感觉是,美尼勒城的生活,各方面要比占城惬意一些,也更靠近本土城市一些。
弗朗机人把城市建出雏形这是一个,华人在美尼勒城有历史,本就有不少的住户,这似乎也是一个原因,再一个就是美尼勒城毕竟是岛城,流民到达的途径只有乘船,数量相对可控,受到流民潮的影响也小。庄长寿的感觉是,美尼勒城很像是买地的榕城、武林等城市,繁华而不过分喧闹,物价也不高,所有的规矩民俗,都是基本买化的,住民如今也是以汉人为绝对的主流——本地的土著数量是不算太多的,而且受到弗朗基挑拨内战的影响,买活军入主时,已经减员了不少。
但凡是汉人多的地方,百姓自然以为这里就是汉土了,美尼勒城的百姓,受到历史的警醒,也很热衷于强调这一点,处处都可见到华夏历、活字旗这些标志,为了表现自己对于买活军这个勇于维护汉人利益,向外扩张的政权的拥护,本地的老华人也很积极地向买地的风俗靠拢,服饰基本是完全买化了,这就和顺城港的安南遗民有了显著的区别。
毕竟是已经入华多年了,那些最早学会汉话,向买地靠拢的土人,如今也养大了第二代,而且很快就出现了老华人、买地迁移来的新移民(客户人家很多),和本地土著联姻的后代。
这些后代虽然有土人血统,但却都认为自己就是纯正的华人,官话流利,长相上土人的特征也不算太明显,除了身高普遍偏矮且肤色黝黑之外,其余一切行动,和买地的百姓没有二致。庄长寿这一次造访美尼勒城时,还饶有兴致地到城外的椰树林里去走了走,发现了另一个可喜的变化:本来,椰树林深处是有很多土人妇女,做着一些隐秘而不可言说的买卖,但这一次散步时,所见到的树林窝棚里,住的多数都是等活的年轻力工了。
那些土人妇女经过这么多年的教化,老的那些,也许总算是渐渐认可了买地的规矩,不论是被社会感染着,拥有了廉耻观念,还是有了要服从规矩的觉悟,又或者是找到了别的更轻松且更没有危险,报酬也还算过得去的活儿——譬如说,在新的社会观念普及之后,所涌现出的婚配需求中,她们发现找一个固定的丈夫,不但工作的次数变少,所得的生活物资却没有降低很多,于是便纷纷去固定住了一个长期而稳定的顾客,从自由市场上消失了。
至于新成长起来的土人姑娘,她们自小受到的,完全是新一种教育,工作机会也多,庄长寿这些年游历下来,发现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接触到某个观念的时间早晚,其实是非常关键的。对于一个自幼就接受了某种教育的人来说,这种观念在脑海中就完全固定下来了。
一个人如果自小就知道不告而取是偷,或者更进一步,知道偷窃是不对的,那么,除非他承受了非常重大的打击,否则他绝不会很自然地把偷窃当做谋生的手段,可要是一个人从小就生活在想要什么就去拿的部落里,那么,哪怕他长大以后受了多少遍的教育,只要时机一合适,他还是会毫不考虑地下手,而且绝不会有真正真诚的罪恶感。
这个道理,在杜绝风月行业上也是很有用的,老的土人妇女从市场上消失之后,新人也完全没有大规模入行的心理基础,新长起来的女孩子们,自小是念诵着‘自食其力’、‘学习向上’的经文长起来的,以勤劳远见为美,和本来土人部落里的风气已经是完全两样了。
美尼勒城的风月业,也从治安上长期的隐患,逐渐萎缩和转化为羊城港的招待制餐厅了——这种招待制餐厅,连羊城港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在美尼勒城就更不必说了,但庄长寿认为这其实也算是很大的进步,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无人从事的职业,但不论如何,行业的规模的确是极大地缩减了。
连风月业都逐渐和羊城港相差不大了,要说美尼勒城这里和华夏老土有什么不同的话,庄长寿绞尽脑汁,也就只能想起本地的信仰了。和买地那里,逐渐衰减的信仰崇拜活动相比,美尼勒城的宗教氛围仍然是相当浓厚的,祭祀活动对所有人群来说,都是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份。
美尼勒城的华人,虽然也迎合风气进行分家,但并没有迁徙,彼此的距离很接近,每年的三节两祭,氛围是要比买地浓厚太多了的,很多迁徙到这里的客户人家,也会参与进来,寻找同姓、同样来历的客户人家,或者仅仅是乡望接近,同样出身的邻里,一起祭祀过节。庄长寿有一年来,恰好是冬至,那家家户户烧粿祭祖叩拜的画面,也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那一匾一匾,团花一样的彩色粿饼,认为是罕见之物,还曾撰文收录在自己的文集里,颇为当做一件事,讨论过呢。
除此之外,分别信仰星月教、移鼠教的土著,还有根深蒂固要过移鼠教节日的弗朗基遗民等等,组成了美尼勒城这里丰富的节日庆祝氛围,一个月里总有两三个大小节日,是有一大部分人要庆祝的。又有每三个月一次的知识教大祭,那就更是全城参与的盛事了——
美尼勒城毕竟是知识教的大本营之一,罪恶教堂如今已经是知识教的根据地了。这里所有人都信知识教,甚至很多时候知识教的大祭考分,可以取代买活军组织的年度考试,作为自己文化水平的证明,想要在美尼勒城获得一份工作,分数是相当重要的。一个人不论是什么身份,原本用有什么信仰,基本同时都还信仰一个知识教,倘若不信教又不是汉人,在美尼勒城里,可谓是举步维艰,想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知识教的重视,要数美尼勒城在仪式这块是最极端的,一个普通百姓,一个月至少都要有四到五次不同宗教的祭祀活动,这和除了祭祖和时令节气,什么乞巧祭月之外,几乎不祭神的买地本土比,特点就很突出了。
饮食上的特色,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本地的饮食中,还是有浓厚的弗朗基人痕迹,比如说本地的饮食,就有弗朗基风味的海鲜汤等等,这都是华夏本土不太日常的吃食,固然羊城港也有很多西洋餐馆,但不太会出现在汉人的厨房中,日常也会制作弗朗基海鲜锅这样的现象。
至于说弗朗机人逐渐开始炒菜等等,又爱好起什么辣椒回锅肉等等,这反而是很正常的事情了,欧罗巴那地方,物产匮乏,吃口有限,来到南洋,被华人饮食浸染,甚至于也开始拾掇着板凳,坐在院子门口,和一群客户人家的老嬢嬢包红桃粿的画面。
只不过华人的红桃粿是拿去蒸好祭祖,而洋番包好蒸熟之后,还会再拿来油煎蘸糖食用而已——这里的物资还是很富足的,住民不算多,煤矿也进入丰产期,燃料便宜,农业也发展起来了,在原产地,很多东西总不算贵。就算是前几年,美尼勒城的煎物炸物也还算很普遍,食材的价格也没涨起来。
再往南下走到占城港,人满为患,这里的乱象就比较可观了,城市的脏臭和流行病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庄长寿在这里都没有下船,就匆匆去了满者伯夷,但他之前来占城港时,能感到的是这里信仰之风,要比美尼勒城淡薄太多了。
一个是种类少,移鼠教等其余大教,在占城几乎没有任何痕迹,知识教占据了统治地位,把所有其余土著信仰的原始宗教都吸纳到了自己的体系里,甚至于,很多土著都已经完全淡忘了自己族中那复杂的创世传说,只记得知识教对创世的解读了。
再一个,则是本地的知识教祭祀,仪式感很弱,几乎没有什么祭拜现象,这里的土著也不怎么过宗教节日,甚至连新年都是跟着买人过的,也就是在新年期间,会穿上传统服饰唱歌跳舞,至于平时,衣裳发式和买地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受到这种一致性的影响,不管是四面八方哪里的流民到了占城,第一件事似乎也就是跟着更改自己的衣饰,似乎这才是融入本地,不遭受排挤的第一步。
外观上都已经融入到这一步了,民风上,部落遗风在乡下倒是犹存,而且还感染了不少汉人的宜居百姓,使得占城附近,很诡异地和安南完全相反,出现了女强男弱的现象,哪怕是村子里也有很多女户,婚俗上,女娶男嫁者甚重,据庄长寿的一个朋友说,占城可能是唯一一个,除了汉男番女这样的形式之外,汉女番男的婚姻也有不少的地区。
大概是因为此地的部落,虽然逐渐解体,不再停留在‘母系舅权制’的形式中,但百姓的思想也还是普遍接受‘男从女居’的方式,对于一些机灵能干而率先受到了买地思想熏陶的汉女来说,哪怕原本来自客户人家,或者是懵懂间跟随家族南下,来到占城后不久,也会逐渐发现这样的番男,对她们来说或许是更合适的婚配对象,在婚姻中,自己也更加有利可图,于是便纷纷立户娶夫,形成了占城这一带特有的婚姻现象。
一样都是土著,三个地方的土著,在买地基本没有什么大区别的消化策略下,也能呈现出三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仔细想想,这也是很有趣的事情。不过,这些地方,倒是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久沐威化’,或者说久沐军威也行,买活军在吕宋那一战,在南洋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部落百姓不知道,番人王公自然也会告诉他们的。
心下存了敬畏,知道不可抵抗,那么对于买地的规矩,也就只有接受形式的区别了,袋鼠地的土著,那就不同了,彼处孤悬海外,自古以来恐怕和北半球没有任何联系,对于买活军一无所知,那探险船队也就是三五条船而已,仔细想想,发生流血冲突的可能,的确比南洋土著高太多了。
庄长寿对于袋鼠地的特殊,认识又深了一层,心想,“这里虽然或许有些土地肥力也还算富饶,但从地理环境来说,或许是全世界最封闭、最乡下的大陆了。常说居住的环境,对于百姓的心理会有影响,不知道在这里住得久了,百姓会否也因此固执己见,夜郎自大起来。甚至和土著一般,看不起探险船上,来自这世上最强大国家的探险家,乃至竟胆敢刀兵相见呢!”
他也很好奇,黄秀妹后来是如何处置这样一支狂妄的土著的,是全都灭了,还是忍下一时之气,仍是交好,又或者暂且退去,留待将来。不过,这刀疤看颜色已不算新鲜,却仍旧狰狞,这样破相的重伤,一般人很难不在意,又怕当面问了,勾动黄秀妹的伤心事。
因此这话也就先吞下不提,待到众人都下了船来,进了城主院子乃至周围几户居民家里,梳洗毕了,方才上前问好,黄秀妹笑道,“庄大侠!久仰大名!”
她伸出手来和庄长寿握了握,简直犹如铁钳一般,手掌遍布老茧,庄长寿想道,“这都是握舵轮握出来的吧!想来这双手也不知道指挥着船只渡过了多少惊涛骇浪,穿越过多少险境!”
思及此,他对黄秀妹的崇敬之情又是更增,黄秀妹似乎也有所感觉,对他友好地一笑,将手一挥,倒是反客为主安顿庄长寿道,“来,庄大侠,咱们坐下边吃边说,我这里可有好多故事,若能有一二被你写进书里,那我托你的福,没准也能多出一些轶事,流传于后世了。”
实际上,黄秀妹发现袋鼠地之后,一度也是诸多报纸爱谈论的红人,她生平故事许多报纸都有提到,怎么从水兵出来,开始跑船,又怎么脱颖而出,受到郑家注意等等,有些报纸还曲笔暗示了她在水兵期间受的情伤云云,还有的杜撰她和袋鼠地土番酋长的交情,学的还是庄长寿南洋驸马的套路。
这些真真假假的报道很多,黄秀妹自己还出版了一本航海日记,但因为日记内容相当简单,并无多少起伏,卖得也不是很好。庄长寿听了,连忙也是逊谢道,“哪里哪里,是我托了黄船长的福,没准能多卖几本书!想来船长带着孩儿们出生入死,必定有许多精彩故事,只是船务繁忙,无暇整理,我也是盼着一听,光是想到这里,便觉得之后的航程也叫人盼望起来了。”
他本以为黄秀妹会就势吹嘘一番,说几件航海或者是和土人打交道的趣事出来,不想她却摇了摇头,一边就坐,一边对庄长寿道,“其实航海是非常枯燥的事情,真没什么特别精彩的趣事,危险的事情倒是很多,飓风、大浪、迷途、船损、港口抢劫、扣押船只……当然,还有船员哗变。”
她指了指自己的刀疤,倒是丝毫避讳之色都没有,“我这刀疤,就是因为船员哗变而落下的,打那以后,我船上的乘客都要经过筛选……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说吧,这个袋鼠肉干,庄大侠你尝过没有?第一批晒袋鼠肉干的,其实就是我们,那个味儿,仔细想没法提,可在当时的我们来说,却是美味佳肴,个个都吃得没够,说起来也是着实是一番趣事了,甚至可以这么说,倘若不是这批袋鼠肉干,我们未必能撑到回航呢,这袋鼠肉干,也算是我们探险家很有纪念价值的食物了!”
说着,便是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如何一路南下,穿过赤道无风带,又是怎么在探险中处置船员哗变,多年来探险的一些故事,在餐桌上娓娓道来,让庄长寿很快就忘了品味袋鼠地的特色饮食,而是和祖天寿等人一起,不觉都听得极为入神了起来——
第1170章 探险之艰难
要说席间这些人, 哪怕是庄长寿,远航的经验都是十分丰富的,很多船上的规矩, 不必言说,他们也了然于胸:乘船和所有其余出行方式不同, 尤其是乘海船,必须要服从船长的管理。
尤其是乘远道的海船,更是如此, 路途遥远不说, 而且路上颇多波折,很多时候, 别说乘客桀骜不驯了, 哪怕是身子骨孱弱, 都是有可能被船主拒载的, 倘若不能加倍付给船费, 船主都不愿承担乘客在船上染病乃至去世的风险, 认为这会影响这艘海船的运道。
哪怕是买地的船只, 除了官船之外,其实都还有这样的规矩, 就算是官船, 登船时, 水手也会隐晦地加以劝阻,宁可给乘客退票,也不愿意招惹这种麻烦。对于已经改易了不少, 比如在包船外, 散客船已经不再拒绝单身女客的航运业来说, 这种讲究, 估计是根深蒂固,难以拔除的了。
除此以外,有些看起来流里流气,或者眉眼藏锋,看着容易惹事斗殴的船客,倘若还拉帮结伙,那也有可能被拒载,如果一定想上船,还要请居委会、更士署的吏目联合作保,保证这些乘客来历清白、素行良好,不会危及其余船客,船东这才勉强答允下来,甚而还会把水手替换成更加孔武有力,和买活军兵丁沾亲带故的壮丁,避免在船上闹出什么事情来。
长期的航行,对乘客来说精神上的确是很压抑的,哪怕是好人,成天在狭小的船舱里憋闷着,走到甲板上一看,到处都是人,心里也烦闷,没准就发生了口角,这要本来就是个二流子,被这么一憋屈,可不就有可能伤人吗?
一般的远洋航行,氛围已经是如此沉重紧张了,探险船只有更甚,黄秀妹道,“探险这回事么,就像是男人做那事,这种快活的也就只有最后那么三分两秒的,前头那漫漫长路就好比在攒老婆本一般,没有多少乐趣,光顾着费力忙活了!”
“先从小时候读书开始,就是没完没了地准备。探险也是一样,前期攒局就不容易,真的上路了,那就更苦,每天一睁眼就是忙不完的事情,离开已知海域之后,越发连觉都睡不实在了,每天都是求爷爷告奶奶,祈求这晚上是个大晴天,这要是连着两三天看不到星星,那就完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开到哪里。这要是有一天月亮特别亮,连星星都看不清了,那也未必能算出来,这时候就算念着知识教的奥义,心理也挺慌的——怎么今晚月亮的走势,和昨晚就不一样呢?好像升起来的时间和方位都变化了,这是鬼打墙了么?咋就这么邪门?”
毕竟是在海上闯荡的女海主,一张嘴就是粗俗又直接的比喻,这要是面皮嫩点的小书生,听了都得脸红。这也是大家都习惯了海狼们的做派,这才面不改色——如今,跑海的女子已经很多了,有从上到下都是女水手,也主要做女客生意,在买地繁华区域活动的近海沙船,也有上船出海去打渔的渔户,而女船主领着男女混杂的水手,跑远洋船的也是不少,在一些男船主的船队里,也出现了主要有船主自家亲戚充当的女船员。
抛开主要是夫妻档或者自家亲戚的渔船不说,走客货运大船的水手,尤其是男女混杂船只上的这些女海员,那都是个顶个的彪悍,惹怒了她们,当场被剥了裤子,倒吊在船舷外的都有,水手内部推搡吵嘴时,她们不但言语毒辣,推搡起来也丝毫不肯让人,下手都是极狠,奔着废了对面去的,宁可被送去矿山苦役,也绝不会让得罪自己的人全须全尾的下船。
如此,付出了若干女水手去做苦役,甚至还有一两起命案、大案的代价之后,这个行当的名声算是也闯出来了,只有她们调戏别人的份,一般在这二十年间长起来的男水手,绝不敢轻易撩拨女同僚,一个是敬畏她们的名声,再一个也是因为斗殴致伤并不是单方殴打,量刑比较起来会偏轻。
而且,这种斗殴致伤,只要没有造成肢体的永久残损,乃至影响行动,就不属于不得减刑的重罪,这些女水手本就个个都机灵能干,素质在一般人里是出众的,哪怕是送去苦役,也多得是办法钻营减刑,或者在矿山里混个小头目,虽说肯定是没有什么报酬可供积蓄,但就衣食住行来说,日子过得竟不会比海上差多少!
这样,数年的苦役服出来,固然,档案上的底子是还在的,可能很多混合船的船东不敢用,但只要报酬要得低,女船的船东往往也会给个机会,只要不是那种对所有人都狺狺狂吠的性子,只是对敌人狠辣的话,甚至还有机会被黄秀妹这样的探险船长聘用呢——要的就是这样胆大包天的水手,才敢跟着出去拼命博个富贵,不是吗?
如此算下来,伤人的,付出的代价并不算很大,但被伤害的人,基本都是一辈子的隐痛了——这些女海员论体格或许无法和大块头相比,但这不是说就无法给大块头造成伤害了,道上多少年来的规矩,行走江湖时,对老、弱、妇、孺、僧、道、姑,都要格外小心,因为体格不强无法久战者,还敢出来行走江湖,必定掌握了能够在短时间内收拾对方的技艺——也没什么别的,要不是很会使火铳,要不就是会几门诸如撩阴腿般的阴损功夫,举手就能要了对方的命,如此才能有底气和对面慢慢周旋谈判么。
这些女海员,很多出身于买活军的兵丁,撩阴腿全是狠练过的,一出脚,不说鸡飞蛋打吧,好说也是痛彻心扉的重伤,运气不好,从此就只能加入‘长寿清净促进会’去了。
虽说这海上生活压抑,但会被冲昏了脑袋的那都是从前那些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水手了,没读过书,被丢到船上,不狠辣就被老水手生吞活剥了,没有心机,所得的一点积蓄都保不住,这样的人本就凶残,又很无知,如野兽一般,见了女客、女水手,生出歹意那是容易的,可新一代的水手,不管其心如何,至少也读过几年书,权衡利弊之下,倒宁可不去招惹这个是非了!
按黄秀妹说,她的船队哗变,其实也和男女混舱无关,更多的是来自于远航探险的那种压抑感。“这事也不是在第一次往南行时出的,算来的话,我是南行了四次,第四次才找到了袋鼠地,前头都是无功而返,就是最后一次其实也相当凶险,走到地头时,补给都已经耗尽了!”
她南行的前三次,其实都是被拦在了赤道无风带这里,根据黄秀妹的说法,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在赤道无风带缺少航行经验:地方没来过,桨帆船,从前也是开得少,买地的船厂造出来的蜈蚣船,仿造的也是南洋样式。华夏的水手其实更习惯于操作的是橹帆船。
然而,远洋帆船太大,单橹难以推动,而多橹的话,划橹角度无法一致,反而不如划桨来得整齐划一,因此最后还是定下要采用桨帆船的形式。桨帆船在陌生海域的远航,这也是第一次,在无风带的航速,只能现测,而且,茫茫大海,四周没有参照物,完全无法确定前进的方向,甚至有可能道路曲折,一天对比下来几乎没有动弹多少海里。
在无风带,桨手每天都在卖力,必须给吃饱才行,是以桨帆船的运输成本是很高的,物资消化得也快,前三次,都是在船上物资耗损尽半,而根据六分仪测算的结果,定位经纬度,发现自己距离地图上的南方大陆,距离并未缩短多少时,黄秀妹就下令返航了。
这一返航,至少就是要休整一个月以上才能再度动身,尝试三次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期间要说船员没有感到什么压力,这也是假话,哪怕报酬照拿,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尝试三次都是无功而返,大家心里也难免不把这个赤道无风带,当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认为这就是现阶段无法横渡的绝地:“我们要确定航向,免不得就是观测夜空,可这赤道无风带也可叫做赤道云带,常年多云有雨,看不到星空,无法确定方向,岂不是只能永恒地迷途下去了?”
能成功回来三次,已经是六姐气运庇佑了,第四次还能找到北返的道路吗?出发前大家都是打鼓,好些人宁可不要那笔高额的花红,只拿前期发放的基本工资,也是辞职去干别的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这个船队,纯粹是为了探索新大陆的地理迷当然有,但却肯定不是所有人。很多人就是冲着那笔钱来的,为了钱,冒些风险也甘心,可他们以为倘若十成十要送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是因为当时,实在是缺人,我只能放宽标准,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吧,眼看赞助金花得差不多了,只能省着来。这就把主意打到了那群刑余的女犯身上,招用了七八个因斗殴而苦役出狱的女水手,这些女水手刚刚出来,工作的确难找,又不知道我们的船走得不顺利,也是眼红那笔花红,因而便欣然入伙。这样我们勉强又凑了三艘船,再度往南而去,不几日,又进入了赤道无风带中。”
“这一次进去,一开始还和从前一样,无风,天上满是乌云,这一回我们用了不同的路线——本来想的都是直放,七八百公里的海路,想着桨帆船就是划也划过去了,就算风雨连绵,不得观测夜空,只要拿了指南针,一路对着南面划不就行了?”
“可指南针指的只是个大方向,或者说,也许是在那时候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影响,连着三次,桨帆船明明就是冲着指示方向去的,到了能算经纬度的天气下一看,真没走多远,一日一夜下来,比前一日还远了一些!”
“如此,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按照地图记载,在满者伯夷和袋鼠地之间,有一个极小的岛屿,不知道上头有没有水源,能否发展为一个补给点,再试着等一等,看看这里有没有东风——如果这样还不行的话,依旧是找不到小岛的话,那我就有一个很周折的计划了,我想回占城去,换一艘帆船,沿着海岸线往非洲走,在非洲的近岸陆风帮助下,来到南半球之后,再借助信风东行!”
这个计划,大概要多绕数千公里,听起来简直十足疯狂,庄长寿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也是大吃一惊。不由追问道,“那后来是发生什么事,以至于这第四次便真到了地儿呢?”
黄秀妹苦笑道,“那自然就是风了。所谓的赤道无风带,其实也不是一个固定的区域,会随着太阳的直射点变化而来回摆荡,也会因为异常天气而长期停留在某地,你可以这样看,哪里多雨闷热,哪里就是赤道无风带的停驻点。”
“一旦出了无风带之后,就是季风的统治区了,只要有风,无云,按道理航向和方位就是完全可以确定的,这第四次南行的时候,我特意挑选了一个赤道无风带北移,满者伯夷阴雨连绵的时间出发,指望能早日到达季风带。
但没有想到的是,才划出去没有几日,眼看着前方似乎已经是艳阳高照,隐约也可见到似乎有岛屿的痕迹,我们算是找到地头了,突然间,起了一阵东风,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收桨扬帆,就听到船头一阵颠簸——触礁了,岛屿附近往往暗礁密布,本来是该放下手划的筏子,慢慢去探查的,可突然起风,船只往前一蛄蛹这就出事了,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只能自认倒霉。”
她虽然说得平淡,但听的人是心惊肉跳,想到当时船员们的心情,也都是对那种绝望和挫折感同身受,郑大木等人是知道底细的,也还罢了,祖天寿不免就道,“出师不利,军心大乱,必定是有人想回程了!”
黄秀妹点头道,“的确如此,而且受损的还是主舰,更棘手的是,这次触礁,挫伤了龙骨,还有三个舱室进水,修与不修,都是烦恼,不修的话,大家转移去其余两艘船就很逼仄了,但如果要修,就等于得把携带的维修物资全用掉也未必能修好。如此要再继续前行就非常勉强,再没有船坏的余地了。如果再次遇到类似事故,只要有两艘船受损,那就会出现第三艘船无法携带这么多乘客的情况,可能必须有人留下来等待救援了。”
这种停留,和在非洲等地停留还不一样,如果是被留在眼前的小岛上,那就等于是在茫茫大海中被留在了一个针尖大小的点上,救援什么时候来完全是未知数,而且小岛的食物如何,能否耕种,会不会在涨潮时被淹没,这都是完全未知的事情。
更让人害怕的是,在大家于礁石岸边抛锚修船的时候,有船员注意到了一点——连续三天,这里都没有下雨,因为这里离开了赤道无风带,进入了无风带旁的副热带高压区,本就是万里无云的晴天。而因为之前三次,在航行时总是阴雨连绵,雨水取用不竭,每次返回时都有大量罐头水没用上,这一次大家特意少带了水,多带了一些吃食!
水的补给不够,且小岛上没有可见水源,这两件事,再一次挫伤了船队的士气,终于有水手提出想要返回满者伯夷,但却被黄秀妹直接否决了。“当时我认为,已经出了无风带,有了风,从星图来看,我们距离大陆不过是四百多公里,即便我们借风力不能走最短路线,只要信风不变,十天内也可以抵达大陆了,而且从地图上来看,大陆附近并没有什么礁石群,不存在搁浅的危险。在小岛上停留,为的是尽量挽回损失——这船也是东家的本钱,能修好为什么不修呢?”
她的话当然也不无道理,但从结果可以知道,水手对此只怕是并不买账,黄秀妹说到这里,面上也不由流露苦笑,道,“但我没想到,经过三次失败,船员心思已经不齐,而且这一次因为人手紧缺,我又聘请了那些刑余之人,她们当然是大胆暴烈的性子。”
“在她们看来,这次出行挫折重重,气候异常,而我则是鬼迷心窍,一心要把大家往死路上带,出行前就没有带够水——她们不知道赤道无风带雨水有多频繁,自然觉得这个决定不合情理,认为当时我就出了问题,到了现在,更是一意孤行,要拖着大家一起葬身在这汪洋大海之中了。”
“故而,她们几人便是密谋,想要夺船而返,但这样的事情当然不能完全保密,她们中有人也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否太过激了一些,意见矛盾之下,便暗中告密给我。我连忙去副舰要稳住局面,把她们控制起来……”
她摸了摸脸上的刀疤,淡淡地道,“这道疤痕,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庄长寿听得大张着嘴,回不过神:从结果来看,第四次黄秀妹肯定是带队到达了目的地,发现了整个袋鼠地,成为了如今的吉亨城第一个奠基人,但谁能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还有,那几个敢于反抗黄秀妹,甚至和她刀兵相见的叛逆水手,她们的下场又是如何呢?
若是一般的海军,不论是敏朝还是西洋海军,乃至海盗、海商,这样的叛逃者,都会被极刑处死,镇压军心。但买地对于这种情况的处置规定是如何,庄长寿居然记不起来了——他推测这几个人是被立刻处死了,否则镇不住局面,但又不敢问,害怕这事不合规矩,不好大肆宣扬……
一时间不上不下的,难受得紧,黄秀妹看在眼里,也不解答,而是微微一笑,面容转肃,对着身后那几桌子船员道,“这就是远航探险真实的滋味了,不但有高额报酬,有名有利,也有种种绝境——而最让人难受的是,在绝境中的行动,依旧完全必须听船长指挥!不得有自己的主见,否则,后果之凄凉,是可以想到的,哪怕所有人都被船长带入绝地,敢于叛逃哗变者,也会先死!”
“在探险船上,不论身份地位,船长就是船长,船员就是船员!做不到令行禁止者,可以先下船了,这会儿走的,不算孬种!倘若扬帆出发才后悔,那可就难得善终了!”
上一篇:别人朝我扔泥巴,躺下讹他三万八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