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原来在吉亨城突然讲起前事,是为了敲打这批新船员啊!
庄长寿恍然大悟,也是面带敬佩地看着黄秀妹,暗暗点头,“这是个能成大事的!也就只有这样铁血的性格,能做出这样的伟业了!”
先不说他现在还有没有胆量上黄秀妹的船,庄长寿又隐晦地看了看郑大木和祖天寿,心下也是明了:“这话,也是说给船员听的,也是敲山震虎,说给大木公子和祖将军听的,一旦船出吉亨城,不管他们身份如何,都要听黄船长指示……”
“这一点,我看大木公子是做得到的,祖将军么,他自己,我感觉应该也行,但他的那些从人,可就不好说了……不知道祖将军自己有没有感觉,又打算怎么办呢……”
第1171章 滚筒风帆的前景
要说起拓荒屯田, 辽东边将确实是有经验的,建州献土之后,因战事、边乱而荒废了近百年的辽东荒地, 便是先后被这些边将重新率人归拢开垦, 十来年下来逐渐恢复了元气。因而, 吉亨城的情况,对祖家人的士气,倒没有多大的打击, 反倒是黄秀妹的冒险故事,让这些新客人们显然沉默起来了:
从满者伯夷到吉亨城这里,其实就和黄秀妹说得一样, 七八百里的海路,桨帆船在赤道无风带, 桨手轮班, 一天大概走个八十公里左右,出了赤道无风带之后,可以借助风力那就更快了,也就是七八日的功夫,就可以到达吉亨。
这一路上可以说是风平浪静, 他们的体会大概和庄长寿差不多,并没有觉得这个航程有什么特别危险的,船只也没有什么迷路的担忧, 船长和水手似乎都是训练有素, 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和从华夏本土往满者伯夷的航程一样, 稀松平常。
外行人看什么或许都觉得简单, 对于新港口的开发,新航路的确定, 大家大概也觉得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被黄秀妹这么一讲,祖家人才意识到,袋鼠地的新定居点,并不是那么好定下来的,不但当地的情况要好,而且航路也要理想,最好四季有风,便于帆船往来,这般才能确保往吉亨的航路畅通——至于说回满者伯夷,那就要看赤道无风带的天气了,如果无风带长久停留在赤道南侧,那很可能吉亨和满者伯夷的直接交通就会中断,得要想办法往非洲去周折!还得看风向是否作美,没准一竿子就插到黄金地去了!
通古斯固然是可以想象的艰苦,但袋鼠地这里也不简单那,通古斯的苦,至少是大家体会过的,可以想象的,袋鼠地这里,要吸收学习的新东西可就太多了。眼下首先要适应的,就是这种随时转换的地位——论职位,郑大木不知道要高出黄秀妹多少,可到了船上连他也必须完全服从黄秀妹指挥,这是等级一旦固定下来就基本不会变动的敏朝老人,实在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当然,这规矩也可以不遵守,只要能承担得起后果就行,并不是每个定居点都能成功立足的,在探险中出点意外,不也稀松平常么?或者说,如果祖家人吃不了苦,也可以回华夏去定居,尽管他们已经放下了豪言,并且得了买地的扶持,但只要肯放下功名利禄,和那些积攒的家产,相信买地也不会穷追不舍,强行让他们到袋鼠地来送死的,只要洗尽铅华甘于平凡,还是能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想在袋鼠地立足,吉亨的情况算是第一关吧,黄秀妹的敲打,就算是第二关了,在吉亨休整的这几天,大家也都是冷眼看着祖天寿的反应,等着看他到底是打起退堂鼓来了,还是其心不改,意志仍坚。
而祖将军倒也没让大家失望——这毕竟是能在不利的战况下,坚守辽东的将领,初到宝地,因为万事不熟悉,进退失据乃至有些迷茫这也都是有的,但略一沉淀下来,便立刻显示出了自己的决断:他把跟着自己来的十几个亲眷,分出了一多半,留在吉亨,请郑淼帮助培训他们,学习在袋鼠地立足的知识。
从气候、地理,生活中的小窍门、农业、渔猎等等,都是要跟着学,甚至连一口水该怎么取,怎么喝,这都要从头学起。祖天寿特别郑重请托郑淼,让他下狠手往死里操练这些个子弟兵,“若有不从,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老祖的!绝不找后帐!有什么重活累活,都让他们帮把手!”
这就算是看明白局势了:袋鼠地不比辽东,在辽东,尚有亲兵、军户、农夫辅兵等等可以差遣,条件虽然艰苦,局势虽然紧张,但祖家这些子弟,毕竟还是人上人,可在袋鼠地这里,别说初来乍到的祖家,就连郑大木、郑淼都没有一点儿郑家少爷的架子!
很显然定居点要兴旺起来,需要的并不是只会拿架子、挥鞭子的主子,而是能带着大家一起干活,把大家团结在一块,确实有能力而没架子的实干家。如果这些子侄里,有人无法达到祖天寿的要求,那还不如趁早把他们送回华夏本土,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虽然对袋鼠地的情况,肯定是有错误的预估,把难处想得太少了,但这也是个明白人,祖天寿这般一处置,大家背地里谈起来,也就暗暗点头了,认为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邻居,对他也多了几分亲热。
因为祖家人带的装备不齐全,吉亨这里的住户还自发地匀了一些帷帽口罩给他们,庄长寿上船前,每天都能看见那些祖家的亲兵子侄们,哭丧着脸,戴着帷帽,在苍蝇的簇拥下扛着锄头往城外去挖坑:这是吉亨为了缓解旱季、雨季的降水矛盾正在做的尝试,就是把低洼的沼泽地挖成水塘,在雨季蓄水,也算是一个原始的小型水利工程了。修成了之后,至少在旱季作物的灌溉以及平时日常洗漱的用水能得到保证,吉亨城也不会那样依赖满者伯夷运来的补给了。
唯独的顾虑,就是害怕招来袋鼠,不过,郑大木已经允诺会解决这个问题了,下一批补给船,会带来一批找矿队和一些火铳,只要能击毙敢于靠近水塘的大型动物,那么,在旱季不但多了肉食的来源,相信如此重复几年下去,吉亨城的袋鼠之患也会减轻不少。
“膻就膻点吧,只要能吃,怎么不是肉?总比死人肉好吃呗!”
对于这个前景,辽东人还是蛮期待的,他们并不介意袋鼠肉的风味,只要是肉就行,偶尔还会吐出让庄长寿这样长于太平之地的南人侧目的虎狼之词。“哈哈,吓着了吧?其实我们也都是听叔伯们说的,辽东的情况还行,就是少吃肉,到了冬天,顿顿大白菜炖土豆,杂粮窝窝头儿,能有点郝嬢嬢辣椒酱都是过节啦!”
说是靠山吃山,可山珍哪有那么好得的,一个庄子得了一只野鸡,那肯定给庄主送去啊。一个冬天,也就是秋捕的时候,大家能分点野味,都留着过年的时候上供香嘴。哪怕是祖家子侄,也不过如此,他们一路南下到吉亨安顿下来,生活水平肯定是有提升的:吉亨这里,不说袋鼠肉了,罐头里水产是常有的,码头边也有小船,愿意折腾的话,三不五时出海打点鱼,也是个荤腥。
只是吉亨这里大家吃惯了罐头,平时事情也多,懒得折腾罢了,祖天寿带来的这些小伙子,都是壮年,精力无限,就算是被派去挖坑,也还能琢磨着三点多起来,赶着日出前下一网,早上张罗着给各家分点海货,让家家户户都传出炖鱼的香气,配着平时一坑一坑出的主粮饼,吃起了融合了辽东和吉亨特色的‘炖鱼贴饼子’。
“可以啊,真别说,素存哥没骗人,这里也就是看着吓人,过来的路程危险了一点——也就是告诉了,不告诉还不知道呢!真安顿下来,感觉这日子不差!吃口顶好!”
“可不是?就说这气候,我觉得就挺好,不冷不热的,说干巴也没觉得,俺们辽东的冬天不比这个干巴?那脸都能干出血来!”
“就是!这不是吉亨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这等防虫的布棚子都搭起来了,火铳也到了,我看,那日子可就比辽东那边要翻着倍儿的往上冒泡了!就可惜了俺们在辽东的老兄弟们,不能都跟着过来了!每年不用屯煤备冬,不挺美的么!冬天下雪的时候,忧心炭火不够,那种担惊受怕的心情,谁有谁知道!”
做好了新客人们抱怨连天的准备,却没想到,适应了一段时间以后,祖家这波人居然很喜欢袋鼠地的日子——或许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在南方买地长期生活过的原因,不管怎么说,眼下吉亨城的生活水平也足够让这些锦州人满意了。惨淡狭小的城建什么,根本就不算是,他们说自己在锦州的庄子,比这个还要潦草简陋,生活也更加危机四伏。袋鼠地光是(相对)温和的天气,就大大胜出了,他们的遗憾还在于不能写信给老相识,让他们也来呢。
“辽东边民的确是不宜轻动,最好不要做如此的鼓动。”郑大木对辽东移民的积极反馈也很满意,“辽东也是百废待兴,还有通古斯亟待发展,目前衙门的规划,他们停留原地,或者向北都是最便宜的。
再者,在蒸汽船投入实用之前,其实满者伯夷往袋鼠地的航线,运力就是我们的桨帆船队,他们就是心动想要南下,也不得其门而入,那写信也不过是徒然惹来惦记,没有这个必要了。”
倒是勘察过本地的地理过后,倘若气候合适,可以发展畜牧业,那是可以招揽一部分鞑靼人南下,设法再运一些牛羊来,或者畜牧袋鼠、鸸鹋,对他们来说,也是多了一条路子,如今鞑靼气候恶化,金帐汗国覆灭之后,大量鞑靼人流离失所,除了黄金地之外,袋鼠地其实也适合他们移居过来。”
尽管现在还只是吉亨一地,但在郑大木的规划下,整个袋鼠地的繁荣景象似乎已经初具雏形了,庄长寿叉手站在船头,注视着水手们往内舱搬运‘红焖袋鼠肉’罐头,闻言,也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听起来固然是极为合适,但桨帆船运力够吗?
这种船比较特异,基本只能用在袋鼠地航线上,若是错估需求,多造了的话,富裕的船只没有销路,造船的开支就是一大笔了。而且,桨帆船的人力开支很大,如今这样的小规模交流还好,补贴运费不是什么重负,将来如果要运矿产、牛羊乃至这么多的移民百姓,运输成本这么高的话——难道蒸汽船已有眉目了?大木你才会这么自信?”
他本就不是孤高之辈,几日下来,自然早就和郑大木混熟了。彼此已经直呼其名,不再叫什么城主、大侠了,郑大木听了他的话,也是神秘地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也是受到密排肋骨技术的影响,蒸汽船还真有点儿眉目了,如今有一种新的发明,正在一厂试制,已经很靠近书册上所说的螺旋桨了!”
庄长寿压根就不知道螺旋桨是什么东西,倒是路过他们的黄秀妹闻言,立刻转过身子,有些惊喜地道,“真的?难怪上回我见到大焱时,他对我提的密排肋骨明轮船,兴趣不大!说这明轮船抗浪性太差了,只要两边的浪高不一致,船身就容易倾斜,浪费动力不说,而且翻船危险相当大。
我说赤道无风带,你和我说浪?这明轮船只要能用蒸汽动力横跨赤道无风带,再扬帆借风,保证袋鼠地和满者伯夷之间,天堑变通途,航行起来比现在容易得多!根本不需要考虑绕远路找风的问题,非常适合你们郑家开发袋鼠地的规划,让他抓紧时间大量生产明轮风帆船,他却只是笑而不语——原来是因为螺旋桨已经出来了?”
“船长!”
“船长!”
别看庄长寿和郑大木已经熟络得互称名字了,可在大木号上,两人见到黄秀妹,都还是肃然并腿,招呼了一声。郑大木才笑嘻嘻地说,“其实,明轮风帆船也是合适的,也算是一条备选的路子吧,我甚至还有个大胆的想法——可以结合汽笛,装个滚筒风帆试试看,蒸汽不但带动明轮,还可以试着带动滚筒来利用风向,若是能成的话,不比软帆船更好吗?这样还省煤呢!
可惜我父亲一听我这话,就骂我又在败家了,让我快些滚出去,秀妹姨你下回若是见到他,可要记得帮我美言几句,别老想着只追着书本上的制式船只,材料没到那一步,总有大大小小的问题,何妨就大胆尝试一二呢?造船专门学校里,那么多工程师难道是摆设么?别老只叫他们对着地图算航线嘛!就算他们算不出来,还有红圈学者可以礼聘——这都是小钱,花点就花点呗,若是能成的话,长期来看,那是省了多少钱啊!”
黄秀妹听了,也是有些不以为然,刚要说话时,庄长寿有些忍不住了——这两人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能听懂的,但组合在一起,意思就完全不明白了。就是记笔记都不知道该记什么!
他忙道,“慢点,慢点,我要写到游记里去的,好多词儿我不知道什么字,滚筒风帆是什么,是滚筒还是辊桶还是滚同?且还有明轮风帆船、明轮船的缺点,什么螺旋桨,这都是何物?还有你说的,造船学校算航线?这又是什么意思?航线是可以对着地图算出来的?我在你们二人身边,就犹如睁眼瞎一般,没有一句话是能完全明白的!”
也难得他如此坦诚,郑大木、黄秀妹听了,也是不由得相视一笑。黄秀妹对郑大木道,“呸!我才不做你的说客,你们一厂不造明轮风帆船,我看也是为了赌气,不给武林船厂沾光——你们自家人自己掰扯去吧,今日启航我事多着呢!你也甭管别的,把这些航海的事情好好给庄大侠说说,航海业要发展,离不开宣传,你这里解释明白,他往游记里一写,没准我们的问题就有人来解决了呢!”
说着,一甩手就自己忙活去了,郑大木对她的观点,不置可否,倒是十足耐心,站在船舷边上,和庄长寿仔细解释了起来,“先说航线图,航线图最理想当然不是自己算出来的,但是以我们买地如今的情况来说,先在造船学校算一遍,再教育船长,似乎又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第1172章 没想过超越仙界吗?
按照郑大木的说法, 以及黄秀妹乃至探险船船员们的旁证,华夏,或者说特指买地的航海技术, 在过去这么二十多年间, 的确是迎来了极大的发展, 可以说是跳跃性也不过分,其速度完全超越了常理,“一下子就走完了别人家几百年的路!不论是新船还是新航线, 哪有这样的道理!”
“别说是新船了,就是航线,一条航线从发现到完全成熟, 哪个不是人命和沉船堆出来的?这也就是为何,一条航线可保几代富贵了, 新航线没有这样到处开的, 能用三四十年的功夫,把一条航线的成功率提上来,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了。就算是现在,东方的富庶在欧罗巴传闻极广,可那些勇于前来买地的船长, 哪个没有一些朋友,是死于这漫长的航路之中的呢?”
“从一地到另一地,每年的什么季节该怎么走, 什么星象表示自己在正确的航路上, 不会迷途, 这都是侥幸归来的船长, 在自己的航海日记中总结出来的宝贵讯息。就算是这些船长不再敝帚自珍,把经验拿出来分享, 对一条长航线的经验总结,也肯定要七八年的光景,才能扩散开来。
其实这在欧罗巴也都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很多船长来到买地之后,上岸养老,不想再闯荡了,这才会献上笔记,让我们买地这里,倒是汇聚了欧罗巴的航海精华,在十数年间,断断续续地收集到了比他们老家更全的航线经验——当然了,这东西的密级是很高的,至少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一般人胡乱接触。就像是从满者伯夷直达吉亨城,这条航线现在也是保密的,否则,吉亨城就还要考虑武装商船的骚扰了。”
很多事,不是身临其境,很难知道有些决定为何如此保守,譬如南洋-非洲-欧罗巴的航线,很多信息基本就是完全开放的,庄长寿都在报纸上看到过讨论的文章。
但用这个标准来要求横渡大洋,从立志城去黄金地,以及满者伯夷-袋鼠地的直航线,仔细想想就知道这对当地的居民来说有多大的危险了。包括定居点的很多规矩,都要比买地更严格,比较接近于还严格执行宵禁规矩的一些边境敏城。
郑大木道,“这些航线的信息,其实对我们华夏商船来说,其实是补足了至关重要的底蕴,因着我们起步比别人晚,这里差了一百多年,或者说竟是上千年的积累——自古以来,我们都是坐着等旁人登门来做生意送钱的,如今要主动走出去,到世界各地去,去到难以想象的远海,这光靠一腔孤勇——
也不是办不到吧,但勇气是无法告诉你怎么做的,而一条新航线第一次走有多困难,看秀妹姨来袋鼠地的经历,就可以知道啦。当时我们家资助了三波人来袋鼠地,最后能穿越赤道无风带的,只有这么一支船队——无风带真的那么难走吗?也不是的,不然现在航线也不可能如此固定了,但在当时就是相当的困难,因为所有人心里都没底,你开到这里,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当然就觉得困难重重了。”
有了欧罗巴的笔记,这就等于让船长把船开出去的时候,至少有一本笔记可以参照,而且,不像是总说得比较笼统,采用的全是仙家手段的仙界典籍,欧罗巴船长的航海手记,参考价值显然要更大得多。比如说他们是通过星座来确定方位的,可仙家典籍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对仙家来说,确定自己的经纬度好像是非常自然的事情,甚至大多数时候它们的船只也不需要考虑洋流、风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那么书上的航线对买地的船长来说,也就只能看看罢了,根本无法跟着去走的。
有了笔记,大概知道欧罗巴船长是怎么走的,这就不一样了,但依旧不能完全解决航线问题,因为风向也是航海中很重要的一环,从欧罗巴往各地的航向,未必能复制在华夏这里。
但这里的知识,典籍上就有可以参考的地方了——全球的洋流、风带,买地的典籍中是有仔细记载的,在造船学校、航海学校这些专门学校里,有很多继承了郑天龙那一代老水手的航海智慧,年轻时开拓过天港——立志城——狮子口——羊城港——南洋航线,甚至最远曾随队去过非洲的水手,不但实操经验丰富,同时还大量学习了买地知识,从一线岗位退下来后,在专门学校里当老师。
毫无疑问,这些老师是可以充分利用到理论知识的。他们可以看着洋流信风图,结合欧罗巴船长手记,计算出风速、洋流对航速的影响,哪怕从来没有去过某地,但也可以设计出曲里拐弯的航线,用以充分利用风向,让帆船突破无风区、绝对逆风区的限制,在直航之外,拥有更多选择。这样的航线书,如果在出航以前,能够得到一本,对华夏船长来说,毫无疑问是增强信心的,就是水手们,听到这一次试航有专门学校的背书,也会安心不少,甚至愿意稍微降低索要的价钱,都是不无可能的。
以买地如今各行各业兴旺发达的程度,这种行内的消息,虽然没有特意保密,庄长寿却也是无由得知——一般的报纸,对于这种消息根本就不感兴趣,并不予以报道,而他又怎么会关心远洋商船是怎么周折地从买地去到欧罗巴,又从欧罗巴回返的呢?
“这种航线书,比较有用的就是从西非回来——去倒还好,没有什么南走的,绕过好望角之后,一路就是南风了,顺风往上,很快就能到达北部,但回来的话就会遇到顶风,在非洲南部西侧,没有近岸风,风向常年南风,北上好走,但要南下,那就是顶风而行了。
这么走是很艰难的,欧罗巴人的应对之策,是通过陆路中转一段,如果要走海路的话,他们是习惯从新大陆中转——从绿角到新大陆,一路都是顺风,抵达了之后,绕过他们所谓的麦哲伦海峡,从阿卡普尔科直放吕宋,这是弗朗机人走了很多年的老路,一度也曾经是被他们垄断的航道。”
这么走,看似绕了远路,但因为能充分利用风向,其实是很省力的,当然这样的路线,对华夏的船只来说那就很危险了,因为几千公里都是生路不说,在弗朗机人的补给点,华夏的船只极大可能会被扣留,安全是无法保证的。
因此,如果没有一条备选的航路,那么华夏船只去了西非之后,就有点难以返回了,华夏船想要往欧罗巴一行的愿望,之所以一直耽搁到如今,除了欧罗巴如今越发混乱的局势之外,也有返航线路难以确定的缘故。
“但是,如果在不考虑西非补给能力的前提下来规划的话,却也不是没有备选航路。”
在探险船队上,世界地图肯定是必备的东西,郑大木伸手在地图上划拉了一下,“想要突破南风区,就要斜着走,往新大陆航到某个角度,进入西风带之后,就可以借助这常年的西风东行了,这就等于是划个弧线,和两个风区都产生一个交角——看起来绕了很大的远路,但只要知道什么时候折角,这就要比去新大陆横穿麦哲伦海峡省力。”
“据那些欧罗巴水手说,从新大陆通往东方,只有两个海峡可以选择,一个是曲里拐弯的麦哲伦海峡,这片海峡冰冷多雾,蜿蜒曲折,很容易被军队封锁,如果有人在这里伏击的话,船只难以撤离。而另一个海峡德雷克海峡,浪大得可怕,也非常寒冷,没有人胆敢从这里通行,据说,十艘船进去,只有一艘船能出来。只要在这个折角绕一下,还是改为从好望角通过非洲回东非,就等于是避开了这个危险。”
“这样,从西非回国,就有两个选择了,航路的选择当然永远是越多越好,就算没有一个选择是亲自经历过,但也能壮胆。但如果有滚筒风帆船的话,那就又能增加一个选择了。”
郑大木又说起了滚筒风帆,“这个东西,我也是在典籍上看到的,一看就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它是一个铁做的圆筒,只要开始用蒸汽机带动给一个转速,就能为船只提供前进的动力。而且,它不是三角帆,它是可以用各种角度来迎风的,就算是顶风区也不是问题。”
他拿起一张纸卡,卷了起来,用做形状的示意。
“倘若有这样的滚筒,和三角帆结合的话,那就可以用慢速通过南风区,连前往西南方向的折角都不需要去弯了!”
“同样的,这种滚筒风帆,按照书上的说法,对微风的利用效率也很高,也可以试着用它来充当满者伯夷到袋鼠地的船运,这东西还是风帆,不烧煤的,如果实验成功的话,岂不是又节省了成本,也解决了澳洲矿场运货的大难题?澳洲矿的成本,价格一下就下来了?”
别说庄长寿,祖天寿都目瞪口呆了,他难以相信这样一个转动的圆筒,能给船只提供动力,“你说风帆,这个谁都知道其中的道理,就是兜风用的。你说蒸汽明轮,这个大家也都懂,就是自行车呗,哪怕是你说的这个尾舵螺旋桨,我都能想象,就和一个人放屁似的……搅动了背后的液体,这不就产生了一个推力了呗!”
“可你要说这么一个筒转着转着,”祖天寿站了起来,自己转了个圈,又摇了摇头,语气非常的疑惑,“就能把船带着往前……这?这让我老头子怎么去想象呢?这东西哪怕典籍里有,真的能成吗?别告诉我将来的船,都是靠这个滚筒风帆来带动的,我觉得螺旋桨应该听着还好些!”
郑大木笑着还没回话,他们身后没有当值,正抱着手臂来看热闹的水手,便插话笑道,“我看过后世的仙画,我们教材上也说的,螺旋桨肯定是未来发展的方向,这是不假的!”
“就说了!”祖天寿便立刻也拍了拍大腿,好像这个话题没什么好讨论的了,“那肯定是螺旋桨啊,若这么说,明轮船制造出来,都是浪费钱财,既然知道未来的方向必然是螺旋桨,又何必走这个弯路呢?”
这是一竿子把武林船厂的招牌都打进去了,船上的郑家人,很多都露出了赞成之色。郑大木的笑容却是不变,他认真地道,“小侄却不这样想,反而认为明轮船也是有意义的——明轮船至少在密排肋骨技术实现之前,解决了第一个问题,那就是在传统船体结构上,加装明轮。这就很值得鼓励了。”
“至于说,明轮的缺点,耗能高,禁不住大浪,一旦力学条件复杂,应力大就容易断裂,平稳性不强等等,这些固然是客观存在的,但即便如此,它也能胜任很多航行环境,更重要的是,它能培养出一批知道该如何在船上维护操作锅炉的水手。有这些优点,为它花费的钱财就不算白费,它的工程设计师是值得六姐接见这份殊荣的。”
“而且,虽然知道螺旋桨是未来仙界的主流,但大家有没有看到更冷僻一些的材料呢,虽然未见于仙画,但大图书馆有一篇讲述仙界造船潮流的论文里,也提到过,滚筒风帆在节能领域的突出表现,使其成为了动力船舶很好的补充设施。”
“也就是说,哪怕如今看来,滚筒风帆是前往螺旋桨的弯路,但或许在后世人的眼里,单纯螺旋桨船只,其实也是通往滚筒风帆动力船的弯路呢?我们如何知道,仙画上的呈现,就是最终最佳的答案,而不是比我们走得更前一些的弯路呢?”
这个话题,隐隐似乎触动到了某些超出技术的话题领域,带有一些哲理的味道了,让听者纷纷都露出了深思之色,只是触动有深有浅——祖天寿是最浅的,他刚入买不久,连怎么学买都尚且没有入门那,更不说别的了。
庄长寿听起来,就想到了自己接触到的许多社会现象了,更是诧异于郑大木的胆量——这否定的可不是螺旋桨这一点,好像竟隐隐是向着如今社会上一种几乎成为常识的默认规矩去的——只要是仙界的,必然就是对的,好的,就尽管跟着去做就是了。
且不说政治上的事情,就说这技术上的事情,似乎所有一切方向,都是朝着再现仙界的产品去做的,只要能实现典籍中的性能,设计上是完全无需做任何改动的,仙界的设计,就是金科玉律,就是圭臬天条!
当然,这样的认识,在庄长寿看来也完全不能说是错,买地如今各行各业,几年内所发生的‘千百年未有’的大变,哪一样不是从仙界的典籍中抄出来的办法?他不是开厂子的,也说不出个条条杠杠,就说自己生活中接触到的东西,什么锅炉、自行车、钟表、留声机……这些新东西,不都是抄着典籍做出来的么?有现成的路不走,干嘛非得要想别的褶呢?
就是庄长寿自己,他不也是看了话本,效仿着开始写游记,因此发家的,更不要说航海这门完全依靠典籍记载的洋流季风、天文地理来跳跃发展的行当了,水手对于仙界的虔诚,是一般人根本比不上的,这份崇敬似乎已经到达了死板的程度。
这些从专门学校里毕业的水手,虽然还不敢和少东家顶嘴,但面上显然也写满了不赞成的神色。他们大声的嘀咕着,“还弯路那……能走到一半,把钢铁螺旋桨船造出来都够好的了……还想走到仙界前头不成么……”
“这么讲就对了!”
郑大木却像是分不出好赖话似的,指着说话的人灿烂地笑了起来,“这就是我心中的认识了——这辈子,我们能不能造得出钢铁螺旋桨船,这是很不好说的,得看材料学能不能发展到那一步。但难道我们就只能在一条线路上干等了吗?多洒一点钱嘛!无非就是钱的事,我们把几个技术路线都走走,谁知道也许就一步到位,把在仙界都才刚刚出现的滚筒风帆动力船给造出来了呢?”
“说穿了,这就是心气了,我们心中那个尽善尽美的终点,到底是完全复现仙界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还是说,能想着比仙界更好,更往前走一步?”
郑大木的心气,很显然就非常的高,他也不惮于展示这点,说到这个他很感兴趣的话题,他便高兴地笑了起来,很显然,如果说他因为自己的权势地位而快乐的话,那么有一多半的缘故就在于此刻——他不但心气高,而且还相当的有钱,真可以实现自己的所想——竟敢这么早就把精力从‘钻研仙界、再现仙界’中,拨出来一点,去赌那‘超越仙界’的可能性了。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他不但敢这么想,还真有本钱和底气真就这么做了,怎么样,你怎么说嘛!
不说张宗子、徐侠客这些佼佼者,便是炊金馔玉、一饮一食都和仙界息息相关的顶级富豪权贵,庄长寿也不是没有机会见过,但他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妒忌和羞愧——他清晰而又酸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而更让人难堪的是,哪怕就是在年轻时,他也从未拥有过这样的志气,更有这样的胆魄和意气去实践它。
“这就是全然在买地长大,从小受着滋养而长起来的少年人吗?这就是我们的下一代吗?功名利禄,在他这里竟显得庸俗!此子心气之高、胆气之阔,让人难以想象他未来的成就之边界!”
“如今,买地的年轻一代,果然都有如此风范?这一代的佼佼者,光华又要盖过老辈许多了,真不知道,将来国家面貌,在这一代人的把持之下,又会呈现如何景象。”
曾经想到未来,庄长寿所能设想的,无非也就是安稳繁荣而已,三不五时,有一些小东西面世,都是仿着仙界而差上许多的代替品,似乎总有一个瓶颈在掐着脖子,使本地的产物远不如仙器那样神奇万状,生活又有了极大的不同,但某种程度上似乎又还没有本质的突破,这种微妙的停滞感,他已经感受到近十年了。
仔细想想,这或许也是高产粮种普及而新的,如高产种这样影响深远的大突破还没有出现的十年,庄长寿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么过去了,但这一刻,他非常诧异地意识到,变化或许仍未停止,还在继续发生,而且其幅度甚至还要超出了他的预料——不仅仅是靠近仙界,如今的年轻一代,竟有人已经在想着要比仙界更好了!
“这样的事,真是当世可以办到的吗?”他有些怀疑地在心中嘀咕着,说实话庄长寿的第一感觉仍是不可能,可看着郑大木那自信且安然的笑颜,他又在歆羡之情中杂乱地想着,“需要怎样宽裕的环境,才能养出这样的青年来——不单单是饮食用度,他的教育、阅历、眼界,所受的关照——人能如此幸福而出色,不是眼见谁能相信?这样的人尖子竟也能养得出来,简直就是奇迹!”
“如今这一代的英秀,应当都是如此的奇迹骄子了,他们的所思所想,只怕是要比我们更大胆得多了!谁又能说得清楚,他们……会不会把不可能化为可能,带来一些新的奇迹呢……”
“天堑变通途,将无风区变成动力船的游乐场……这样的事情,不就算是奇迹吗?影响难道就不深远吗?只要摆脱无风带,这偌大的土地上,等待探明的那些个露天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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