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曰曰
第35章 大人便未曾对我生出半分男女之情?
随着时窈的话落,屋内一时之间只有祈安浣衣的水声。
时窈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时不时为他添些热水。
直到浣洗完,祈安将衣裳被衾晾好,折返回屋中时,便看见时窈仍坐在外间的椅子上看着他。
“有事?”祈安不解地问。
时窈摇摇头,却又点点头,轻声问:“大人可还生气?”
祈安一滞,半晌道:“我本就没有生你的气。”
时窈明显不信:“若真未曾生气,大人怎会接连十日未曾回府,连我送去的午食都不曾留下。”
祈安迎上她质疑的视线,无声地叹息,他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只是一时不习惯旁人动我的衣物。”他解释。
他是挨过一刀的人,污浊又晦气。
时窈这一次信了,牵起笑:“大人既答应我,你我二人余生好生过活,往后便该习惯了,”说着,她看向里间床榻早已换好的崭新被褥,“大人不也没有嫌弃我?”
祈安同样看向她的床榻,这一刻突然怀疑她今夜生病是刻意为之,只为了与他拉近距离,可想到方才号脉时她虚弱的体质,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辰不早了,今夜早些歇息。”祈安道。
“等一下,”时窈想到什么,从案几下拿出一对暖袖样式的物件,却比暖袖要宽大些,“这对护膑是我这几日约莫着做着,大人试一试看看可还合适?”
祈安微怔,将护膑接过束在膝上,袍服掩盖下什么都看不出,可冰凉的髌骨却多了丝暖意。
“刚刚好。”时窈满意地笑了笑,转身便要回里间,却在行至门口时,转头道:“大人。”
祈安朝她望来。
时窈徐徐道:“大人身上香喷喷的,好闻得紧。”
说完,趁着祈安呆愣时,她已快步回到里间,躺进被窝里。
祈安望着她的身影,半晌将屏风立好,摘下护膑,并未立即放到一旁,只拿在手中,坐在软榻上垂眸静观。
十年前那场血光之灾,屠尽了他的家人。
六年前花椒水弥漫中的宫刑,斩去了他的尊严。
本以为这一生也便这样了,可如今,却又觉出几分希冀。
虽不若寻常夫妻一般爱慕难舍、相濡以沫,可能平淡如水度此一生,便已然弥足珍贵。
家。
家人。
祈安眸色渐缓,最终将护膑妥善置于床尾,宽衣睡去。
翌日一早,祈府门口。
青色的马车停于石板街上,祈安站在马车前,听着眼前女子的叮嘱。
“暖袖和手套大人可曾带上?”时窈问道。
祈安看了眼马夫手中的包裹:“都在里面了。”
“那护膑和寝衣呢?”
“也都捎上了。”
不远处的邻家偷偷看着这一幕,不屑地撇撇嘴。
时窈恍若未见,又想到什么说道:“晌午我去送午食,大人记得命人出来拿。”
祈安神情缓和:“好。”
“明日傍晚大人可否早些离宫,如今天寒,我先前等了好久。”
“好。”祈安一一应下。
时窈终于满意了,看了眼马夫:“那大人便去当值吧。”
“好。”祈安颔首应下,正要转身上马车。
“对了,大人,”时窈突然唤住她,“大人何时休沐?”
祈安回过身,虽不解她的询问,仍应道:“每十日可休沐一日,下次休沐,在八日后。”
时窈失落地垂下眉眼:“那好吧。”
祈安想了想:“若是有事,我不日便能休。”
时窈的眸子有了光亮:“那大人后日可有空闲?这府邸太大太空了,我想去挑些家宠飞禽在后院养着。”
祈安似没想到她会想要出门小逛,身形微滞,没有回应。
时窈见状了然,摆摆手笑了下:“无碍的,我自己去也好,大人去当值吧,”说着朝后退了两步,“我明日傍晚去接大人。”
祈安看着她逞强的笑,迟疑了下,点点头:“好。”
接下去的两日,祈安如常在宫内处理政务,却第一次觉得宫里的时辰比平日莫名过得慢了些。
晌午,时窈送来了午食,是香脆的胡饼和几样冒着热气的菜肴,下方如常压着一张字条,化用了乐天居士的诗词,一看便是时窈略显粗糙的字迹: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祈大人,尝看得似辅兴无。
祈安望着“饥馋祈大人”几字,不觉摇摇头,无奈一笑。
直到底下的小太监轻唤,他方才如梦初醒,将字条放到一旁的暗格里,平静地用食。
午后仍需批审折子,只是如今再不会冻手,时窈做的手套,针脚与图样虽不精致,却很有新意,手指处是可掀开的样式,需动笔处,便探出手指,无需动笔,便将手蜷于指套间。
如是一直到翌日傍晚,太阳还未落山,祈安收拾好空膳盒,提着便朝宫外走。
没等走出宫门口,时窈便远远望见了他,从马车上跃了下来,第一个对他挥着手,笑唤着他:“大人。”
祈安的脚步缓了些,他看着无视所有人视线,无畏地站在夕阳下的时窈。
连他自己都嫌厌的宦官之身,她却说“香喷喷”的;旁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阉狗”,偏偏她这样正大光明地来接他。
真傻。
“大人,快上马车啊,”时窈走到他跟前,催促道,“外面天寒,马车里还暖和些。”
“嗯。”祈安应了一声,随在她身后上了马车,车门阖上,也挡住了外面那些或鄙夷或敌视的目光。
马车悠悠地朝祈府的方向行驶,祈安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道:“我明日休沐。”
“嗯?”时窈起初不解,却很快反应过来,惊喜道,“大人明日要随我一同去西坊吗?”
祈安点头:“嗯。”
时窈笑开,学着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般,将手置于身侧,煞有介事地虚福一礼:“多谢大人。”
祈安无奈地看着她,轻摇了下头。
*
翌日天色晴朗,然到底是冬日,仍透着寒意。
时窈与祈安是午后正温暖时去的西坊。
祈安今日仍穿着一袭白裳,清俊雅致,面如美玉,只是头上戴着一顶暗色的斗笠,帽檐阔大,微微垂首便挡住了半张脸。
时窈走在他的身侧,未曾在意旁人的视线,只兴致颇高地左右瞧着,偶尔招呼着祈安上前察看。
“夫君,你瞧这鹦鹉当真会人语。”时窈惊奇地望着那穿着花衣的鹦鹉。
今日不宜唤祈安“大人”,时窈便提议唤他“夫君”,祈安虽觉得别扭,可到底没有更好的称谓,也只得由着她了。
只是眼下听时窈这般自然地唤出“夫君”二字来,祈安仍有些不自在,勉强“嗯”了一声。
对他的冷淡,时窈半点未曾放在心上,仍边走边看。
祈安跟在她身旁,望着这尽是烟火气息的坊市,眉眼恍惚了下,他已经太久没有来到此处了。
下瞬,祈安的视线不觉被不远处简陋的书铺吸引。
书铺外,三两乞丐懒洋洋地窝在阳光下打着盹儿,唯有一个小乞儿眼巴巴地朝书铺中望着,而书铺里,六七名衣衫简朴的学子正专注地翻阅着手中书籍,时不时与周遭人辩论一番,腰背笔挺,尽是书生意气。
“夫君?夫君?”时窈唤了几声等不见人应,一回头便望见祈安恍惚的目光,却又夹杂着几分向往。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时窈心中了然。
她曾在祈安的书架角落,翻到过一本合折的纸页,上方书着古往今来无数书生一致的高远志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字迹遒劲,意气风发。
可是,却被积压在最角落的地方,再不见光。
“夫君一贯爱看书,我们也去挑几本?”时窈询问。
祈安微怔,片刻后暗淡地垂下眼帘,正要回绝,便听见身侧不远处一个屠夫突然高声喊道:“没根的狗官,爬得再高还不是贱命一条!”
时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朝那边看去。
只见屠夫周遭围了一圈商贩,口中骂骂咧咧地说着边关打仗之故,涨赋税一事。
如今朝堂之上宦官当权,祈安自然首当其冲。
“这等阉狗,玩权弄势,恨不得作践死我们。”
“祈家满门忠良,怎么就出了这等玩意儿。”
“当初他要是随祈家人一同死了,老子现今还能高看他一眼,现在,投身阉党,我呸!”
“生得人模狗样,谁知怎么往上爬的……”
一声声难听的咒骂不绝于耳。
时窈眉头紧蹙,这倒是在她意料之外,她沉吟几息,正要上前,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祈安阻止了她。
时窈看向他:“夫君,他们……”
“今日怕是逛不成了,”祈安的神情淡淡的,仿佛听不见那些污言秽语,“先回府吧。”
时窈不甘地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应下。
却没等二人走出几步,身后的书铺飞快走出一道人影,手指指向祈安,声音高亢:“祈安,你竟还敢来到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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