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元余
施元夕轻挑眉,周淮扬还在船舱内等着,她并未在此处多做停留,隔着一艘船的距离,对着那人轻颔首了下,转身同一群国子监学子进入画舫。
徐京何冷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面上冰冷一片。
何昱华站在他身边,见状还不知死活地道:“施大人竟这般有闲情逸致,来这人影都看不到的地方踏青……”
话还没说完,便见身侧的人冷眼瞥向他:“不然都同你一样,让人一路追杀至此,连带着京城的大门都进不去?”
边上的夏莱没忍住,喷笑出声。
何昱华连忙举手做投降状,一边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谈论施大人的是非,大人饶了我吧。”
徐京何面无表情地转身进了船舱,夏莱冲着何昱华挤眉弄眼地道:“叫你嘴欠。”
那边,国子监一行人进门后,画舫内便响起了丝竹作乐之声。
李谓、王恒之等人留在主舱内弹琴作乐,施元夕与路星奕一路往画舫底部走。
这艘画舫构造特殊,中部有一处雅间,位置隐蔽,落在船舱较低处,还开了一道暗门,方便人从此处乘坐小船离开。
周淮扬此刻便坐在这雅间内。
听得前边传来声音,他起身向前,便看见路星奕领着一身国子监学子服的施元夕走了进来。
骤然看见这身熟悉的衣裙,周淮扬心中复杂,他拱手轻声道:“施大人。”
“周大人不必多礼。”施元夕在边上落座,抬眸看向他。
和在国子监的时候不同,周淮扬整个人清减了不少,面色也带着几分憔悴。
他与路星奕面对的压力不同,他的想法与整个家族、亲人所违背,人在这种环境下,其实很难坚持自我。
周淮扬这十几年来都是这么过的。
他虽然读书认字,有着自己的想法,也无法做出任何自己所想要的选择。
入国子监,从甲三级结业,都只能听从家中安排。
周淮扬心底也清楚,他所得到的一切,甚至包括他在国子监内受到的重视,绝大部分都来自于家中……或是谢家。
所以在进入朝堂后,他也没有违背家中的意思,一门心思辅佐谢郁维。
可越是深入接触,他便越是无法说服自己。
江太妃和广郡王并非良主,他有意劝谢郁维回头,谢郁维处在夺权的漩涡中,压根听不进去他的话。
周淮扬疲惫地闭上了双目。
种种局势皆已表明,谢家已是江河日下,如若此时后撤,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可人陷于权力纠纷中,轻易是回不了头的。
到得如今,他心中已经清楚,他劝不了谢郁维,谢郁维也无法扭转他的想法。
他睁开眼睛,看向施元夕。
今日来这边前,他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施元夕和殿上的周太后已经大权在握,如今不过是留有底线,不曾大开杀戒。
此番见面,并不是他们求着要将他拉拢到身旁,而是在大厦将倾前,他能把握住的最后一次机会。
周淮扬面上再不见犹豫之色,他沉声道:“周家之人,除我以外绝大部分都有涉及谢家之事。”
“臣不求太后谅解,只想为家人求一条生路。”
施元夕看着他,缓声道:“周大人应当清楚,谢家所行之事,乃是死罪。”
“周家为其党羽,虽不是主谋,但也难逃责罚。”施元夕见得周淮扬眼中的光熄灭大半,她微顿片刻后,道:
“但有一点,太后可以允诺周大人。”施元夕与周淮扬对视,轻声道:“周家若未涉及死罪者,皆不会受其牵连。”
待一切平定后,抄家流放是避免不掉的。
毕竟这么多年来,周家也和谢家一起,享受到了权势的优待。
施元夕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目前的僵局,在他们不愿乱杀无辜的前提下,确实需要谢家那方的人来打破。
周淮扬是她能从中选出的最佳人选,局势上确实需要他。
但如果重用他的前提,是让他全家在犯下事后还能相安无事,继续享受着荣华富贵。
那就与他们的原则相违背了。
周淮扬若接受不了这个处置,那今日商谈之事便也只能作罢。
施元夕看着面前的人陷入沉默,她淡声道:“除此外,周大人本人亦是无法幸免。”
旁边静坐着的路星奕,闻言心头一跳。
这是拉拢还是把人往外推呢?他一时没明 白施元夕的想法,就见面前的女子眸中清幽一片,声音掷地有声:
“此间事了后,周大人便会被贬至地方。”她看着周淮扬,不带情绪地道:“世家之人,远离百姓生活太久。”
“周大人此后在朝中的起复,只能仰仗自身。”
从基层做起。
路星奕听到这话,眸中滚烫,眼神骤然明亮。
……在此之前,周淮扬其实自己就有过估算,涉及党争,两派之间绝不可能留有余手,哪怕是他此刻有所动摇,最多也只能保住全家性命。
仕途一事上,几乎已是彻底断送了。
可施元夕这番话,分明是在说,周淮扬还能得用!
虽说贬斥地方,可仍旧保留了官身。
路星奕心下只是激动,周淮扬却几乎是红了眼眶。
他所感触的并不只是保留官身一事,而是明白了施元夕的良苦用心。
今日之后,不论他有再多的苦衷和想法,亦或者是自身的原则,落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个背信弃义之人。
他若得了重用,往后满京上下,只怕会有不少人在背后戳断他的脊梁骨,骂他是小人。
事情既是做了,周淮扬便也不怕这般后果。
但施元夕这番安排,让他作为周家人承担起应有罪责,却又保留了从新开始的机会。
若他能在地方有所作为,那他自会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若是不能……在地方为官,为百姓做事,也是件好事。
眼看着谢氏这艘大船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施元夕有武器和将士在手,周淮扬心中清楚,他们没有任何成事的可能,而这,几乎就是他能够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他当即不再犹豫,起身道:“多谢施大人相助。”
得他这句话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许多。
施元夕在船舱内待了小半个时辰,问清楚了广郡王从前在江西的事情后,这才起身离开。
走上来时,天光正好,她缓步走至甲板上,春风拂起她的长发。
周淮扬今日特地避开谢家的眼线来此,路星奕将他送回京中。
李谓几人则是在他们离开后,策马带着何昱华押解回来的人,一路往京城方向去。
这画舫上空了大半,施元夕再回头时,便对上了徐京何那双冷淡的眼眸。
她微顿,随后挑眉道:“师兄还没走?”
徐京何扫她一眼,冷眼看着路星奕离开的方向,道:“我留在此处,师妹不高兴?”
施元夕:“……师兄说的什么话,我哪是这么没良心的人。”
她不是吗?
施元夕抬眸,对上了徐京何直白的目光,轻咳了声。
岸上风大,徐京何缓步上前,站到她的跟前,挡住大半冷风。
两人离得不近不远,施元夕抬眸就能看到他衣摆上绣着的繁复花纹,听得他冷淡的嗓音道:
“先帝驾崩后,前任太常寺卿从朝中辞官,远赴江南,在扬州城内买下一处宅院居住。”
施元夕微顿,抬眸看向他。
太常寺掌管朝中祭祀以及……皇陵。
淮康帝驾崩,先帝登基以后,江太妃就以思念淮康帝为由,带着广郡王去了皇陵中,一住就是几年。
查广郡王旧事,不免涉及此事,她前几日便让影卫送信给了徐京何,让徐京何接手调查此事。
没想到徐京何动作这么快,竟是已经掌握了重要证据。
“此人在江南定居后不久,便因意外落水身亡。”
施元夕眼眸微晃,这事未免也太过巧合。
就听徐京何道:“出现意外时,这位陶大人及家中亲眷都在船上,船上失火,大部分皆已丧生,唯有陶营独子侥幸存活下来。”
“因其落水后不见踪影,扬州官府打捞数日都始终未得线索,便以落水身亡定案。”
施元夕听及此处,忽而抬眸看他,她沉声问道:“已经定案?”
徐京何道:“是。”
远处青山绿水,倒映在他冰凉的眸子里,他站在风中,声色冷淡地道:“惨案之后,扬州官府反复查验,发觉失火一事乃是人为。”
“几经查探后,抓捕了陶营身边的一名管事,出事时,此人说是得了陶营吩咐,先行回府处理要事。”
“经官府严刑拷问后,管事认下罪状。”
在他们抓捕前,这人便已经离开扬州境内,路上遭遇数次截杀。
找到人的时候,管事已经受了重伤,躺在河边奄奄一息。
徐京何派人将这管事收监入狱,另派郎中入内为其治疗伤势,人活下来后,他让人用牢中与这管事身量相当的死囚尸体,换上管事当日的衣服,补上伤处,抛入河中。
不久后,便有暗卫来回报,发现有人在那河道附近四处查探,已经找到尸体。
徐京何时间掐得正准,那批杀手找到尸体时,尸身已经被河水浸泡发胀,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所以至今为止,都无人知晓他手里捏着这么个重要的证据。
在施元夕差人给他送信前,他已经派何昱华去往扬州天牢,押解管事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