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桔
新米的口感比在府里用的要好,鲁正男说第二茬稻谷的口感会更糯,但量少,成色也差些。
村里也有村民种二季稻,一年收割两回,能增添收成。周边大多数村民的种粮都是在鲁家取的,也有特地过来买种的富农。
陈皎道:“既然鲁家能育种,那何不整个县都种你们家的粮?”
鲁东荣不客气道:“那是州府该干的活。”
陈皎:“……”
鲁东荣:“民以食为天,地方不受朝廷管控,底下老百姓的生死,他们哪会在意?”
陈皎反驳道:“瞎说,州府若是不在意,那我跑下来做什么?
“倒是你这老儿,白干了这么多年的官,既然有本事为百姓谋福祉,为何藏着掖着?”
鲁东荣早就看透官场,淡淡道:“九娘子还太年轻,老夫为官几十载,上头是什么情形,不用你一个小女娃来教。”
见两人要开始怼,鲁正男忙打圆场,陈皎看不惯老儿事不关己的态度。
稍后待鲁东荣下去歇着后,她偷偷同鲁正男说道:“你祖父脾气忒怪。”
鲁正男有些尴尬,圆融道:“大父年事已高,有时候说话不免糊涂,还请九娘子莫怪。”
陈皎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今世道混乱,王朝岌岌可危,在大厦将倾之际,天下士人焉能独善其身?”
鲁正男沉默,隔了好半晌,才无奈道:“不瞒九娘子,我们鲁家无心仕途。”又道,“大父在官场上浸淫数十年光景,许多事情早已看透。朝廷腐败,这是不争的事实,大父人轻言微,只想在鲁家庄享几年安稳,了却余生。”
陈皎想了想,说道:“人各有志,不过你们县衙真的太穷了,官舍跟猪圈差不多,我能在这儿多待两天吗?”
鲁正男:“……”
陈皎忙道:“不用每顿都杀鸡的,我觉得新米好吃,比淮安王府买的都要好。”
鲁正男:“……”
她看起来真的很像无赖。
鲁家的条件可比官舍好太多,晚上给她安置的屋舍床铺也干净整洁,陈皎脑中隐隐有个想法,因为衙门实在太穷了,她受不了!
晚些时候鲁正男去到祖父房里,鲁东荣还未就寝,见他来了,问道:“那女娃什么时候走?”
鲁正男露出为难,“孙儿看她那样子,想来是打算在鲁家庄待几日了。”
鲁东荣皱眉,琢磨不透她在这儿的目的。
鲁正男对陈皎的印象还不错,说道:“孙儿瞧九娘子挺健谈,也没有官架子,应不会是来找茬儿的。”
鲁东荣皱眉道:“阿奴天真,你心性纯良,莫要被她诓骗了去。”又道,“前些日宗家书信与我,提醒州府会差人下来清查,那陈九娘早就在隔壁郡捅了篓子,如今跑来盛县,准没好事。”
鲁正男闭嘴不语。
鲁东荣继续道:“与她说话时多长几个心眼,省得入了她的套。”
鲁正男点头,“孙儿谨记。”
鲁家庄是难得的世外桃源,鲁东荣并不想它被外来者打破。
他这一生起起伏伏,只想能清闲安享晚年,至于外头的那些俗事,谁管得了呢。
翌日天不见亮鸡鸣声响,老年人觉浅,一早便起来练五禽戏。
周边山峦起伏,晨曦时雾气渐渐散开,朝阳升起时云雾缭绕。
陈皎站在楼阁上观望云海,她已经许久未曾像今日这般享过闲暇了。
如果不是看到这里的人们,几乎会生出某种错觉,她仿佛只是来度假的现代牛马,寻一处宁静的村庄,暂且逃离工作的繁忙,放松心情。
马春在楼下喊她,陈皎回过神儿,有一瞬间的恍惚。
远处炊烟袅袅,狗叫声、鸡鸣声、说话声,构建成了充满着烟火气息的人间。
下楼用早饭,寻常人家一天只食两餐,她是贵客,糙米粥,腐乳和烙饼,还有一碟腌笋,食了两碗才满足。
上午鲁正男带她去看庄子里的育种场,他们还特地备了育种室,涉及到的品种极其繁杂,有菜蔬,也有粮食。
许多种子陈皎都不认识,还是鲁正男耐心解释。他显然对育种有着浓厚的兴致,说起种苗成长的过程滔滔不绝,甚至连眼睛都会放光。
在某一刻,陈皎后知后觉意识到华国人喜欢种地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祖祖辈辈都爱干这事儿。
鲁家庄的情形让陈皎明白曹士安为什么要让她来盛县了,她差人回衙门把老头儿请过来,私底下有些想法。
这不,见鲁东荣不好忽悠,陈皎把主意打到鲁正男身上,试探说道:
“鲁郎君可曾想过自己的前程?”又道,“我知道你大父无心官场,自然也不允让你去掺和,可是男儿志在四方,更何况还是现在这种极不安稳的年代,你真能澹泊明志?”
鲁正男笑了笑,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回答道:“不瞒九娘子,如今朝廷腐朽,地方上又各自为政,北方更是胡人肆虐,国将不国。
“纵使我等饱读诗书,也不过是世间蝼蚁,鲁某人轻言微,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家国之下,实难托举。”
陈皎赞许道:“鲁郎君所言甚是,不过我还有说法。”
鲁正男做“请”的手势,“鲁某洗耳恭听。”
陈皎正色道:“纵使大厦将倾,我们汉人也不能轻易言败;纵使朝廷腐朽,可是连地方上也放弃图强,那汉人才是真的完了。
“北方胡人肆虐,仍有汉人不顾一切起势反击;南方闵州去年爆发的起义,皆是百姓不愿屈服。
“倘若天下的士人都像鲁郎君那般听之任之,那咱们汉人永远也不会再有复起的那一日。”
鲁正男听得沉默。
陈皎语重心长道:“昨晚我想了许多,你们鲁家既然有兴致攻农学,为何不能让盛县的老百姓都能种你们家培育出来的粮呢?
“我昨日来时问过村民了,他们都说鲁公给的种粮好,种的水稻颗粒饱满,比以往要好上许多。既然有这般优势,为何不能让整个县都种?”
鲁正男无奈道:“这可不容易,我大父没有这么多精力。一来只是兴致使然,二来也不想牵扯太多。”
陈皎追问:“那鲁郎君你呢,你难道不想试一试自己到底能不能行?难道甘愿一辈子窝在鲁家庄消磨度日?
“我知道你大父年纪大了,他已经把他的一生走到尾声,可是你鲁正男才刚刚开始。你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去挥霍,你有强健的身体,良好的学识,更有父辈的基础,自身也喜爱农学,为何就不能承你大父的志,把这条路走成阳光大道?”
那时她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泛着生机勃勃的光。
那是一张年轻的,富有青春气息的面庞,浑身都透着积极上进的朝气,它充满着野心,图强与奋进。
鲁正男有瞬间被她给蛊惑了,犹犹豫豫道:“我大父……”
陈皎打断道:“我知道他年事已高,且你父亲又去得早,小叔也没在身边,他的晚年靠你照料。
“可是鲁郎君,这并不是阻拦你上进的理由。你不用走出鲁家庄,你大父也不用离开这里,你们爷孙俩还跟以前一样行事。
“只不过我想要把你们鲁家的种粮散播出去,不仅散播到盛县,怀安郡,还可以散播到整个惠州,乃至整个南方,惠及数万百姓。
“我可以想法子从州府里拨钱银与你们扩大培育场,甚至衙门也会替你们开路,协助你们把种粮散播出去。
“民以食为天,就算上头的朝廷腐败,烂泥糊不上墙,可是咱们地方上的老百姓始终还得种地过活,是不是这个道理?”
鲁正男:“……”
他愣愣地看着她,似没料到一介女流也有此番志向,不禁被她画的大饼给震到了。
陈皎循循善诱道:“鲁郎君且考虑考虑,你若愿意,我陈九娘定会从州府里给你拨钱款做育种。”
说话间,忽地传来鲁东荣的声音,“阿奴。”
二人回头,见老头儿拄着拐杖站在角落里,一脸阴沉。
鲁正男正要过去回话,陈皎忽然道:“不知鲁公有何高见?”
鲁东荣冷哼一声,“阿奴勿要听她忽悠。”
鲁正男垂首不语。
陈皎抬了抬下巴,说道:“鲁公,我有一言,不知鲁公听不听得?”
鲁东荣没有答话,陈皎自顾说道:“敢问鲁公,你今年高寿,鲁郎君又是几何?”
爷孙俩各自沉默。
陈皎冷言道:“古有云三十而立,你鲁公年近八十,杖朝之年,可是鲁郎君还正是年轻奋进的时候。
“鲁公的晚年离不开鲁郎君照料,这理应是后辈该尽的孝道。可是九娘不明白,为何祖辈的意志非得强加到孙辈的头上?
“我阿娘疼我,处处盼着我好,从来不会用她的意愿来左右我。想来鲁公也如我阿娘那般,是盼着自己孙辈好的。”
鲁东荣皱眉道:“你休要巧言坏我祖孙情谊。”
陈皎纠正道:“这不是巧舌如簧,我就是不明白,父辈对小辈的疼爱为何总是有那么多规矩约束。
“倘若鲁公真疼爱鲁郎君,可否问一问他,在而立之年蹉跎一生陪你安度晚年,是不是他毕生所求?”
这话刺痛了鲁东荣,语气不善道:“这是我祖孙之间的事情,不用你一个外人来插手评判。”
谁知话语一落,一直没有吭声的鲁正男忽地试探问:“大父……愿意让孙儿承你余生之志吗?”
鲁东荣愣住。
陈皎咧嘴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人能拒绝把热爱的事业做大做强!
更何况是一个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有着满腹学问,出自官绅家庭的读书人。
她不信一个只想躺平的人会提到培育就滔滔不绝,更不信一个曾经走出去过的人能心甘情愿澹泊明志。
鲁东荣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鲁正男有些惧怕,却又不甘心。
陈皎站在阳光下,看着拄着拐杖的老儿,脸上明晃晃写着:
不服,来战!
第46章 种粮基地
一老一少僵持了许久,鲁东荣才从鼻孔里哼出不屑。
见自家祖父不痛快地走了,鲁正男只得跟上。
陈皎的话到底对他产生了影响,回到鲁东荣的院子,鲁正男试探问:“大父可允孙儿承你之志?”又道,“孙儿可以一直守在你身边,伺候你晚年寿终。”
鲁东荣顿住身形,平静道:“阿奴莫要听陈九娘忽悠,她这是在给你画饼,倘若州府重视农学,又怎么轮得到鲁家出头?”
鲁正男沉默。
鲁东荣拍了拍他的肩,“你到底太年轻,我在官场混迹那么多年,上头是什么情形,哪轮得到她来教人做事?
“现如今鲁家庄能得太平安稳极其不易,阿奴切勿轻易打破这种安稳,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