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漠小兰
他行在马后,脸色却十分难看。
到底是中了一箭,可是眼下万不能耽误时机,万不能久留在山沟和河谷间,必须尽快行到安全的高地。
“行快些!”她催促道。
两马疾奔,大雨如注,行到另一处缓坡后,已似精疲力竭,不肯再往上行。
顾淼见到远处树木遮掩的一处矮洞,将翻身下马,却见高檀身形一晃,滚落下马。
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高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仿佛似昏了过去。
顾淼托住他,将他一路拽进了避雨的矮洞。
雨帘被挡在洞外,她将高檀半靠在石壁上,伸手利落干脆地拔出了他右肩下的那一枚铁箭。
伤处顿时血流不止。
她解下他腰间系带,将他的右肩裹上一圈。
仁至义尽。
做完这一切,顾淼才将头顶的竹笠掀开,雨水顺着帽檐哗啦啦落了一地。
细细回想起来,她不免有些心惊。
倘若没有遇上半山腰的顺教,没有高檀,他们大概会在山巅遇到乱石,处境定然更加危急。
但愿其余几人真地追寻顺教徒,早奔下了山。
顾淼起身晃了晃甲上的雨渍,又才蹲下身去,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高檀的脸颊:“高檀,醒醒!”
雨声不歇。
高檀眼中但见盘山的乱石与逆流如潮涌至。转眼之间,他如在盘山,却又如在别处。
眼前之景瞬息万变,同样的山峦与树林,刹那寂然无声,艳阳普照。
他头疼欲裂。
顾远的催促声似近似远地响在耳边。
可是他却如临幻境。眼前之景,依稀是雨中盘中,依稀却又不是。
所见非所见,他宛如盲了。
莫非是箭上有毒,他才凭空生出了幻觉?
策马疾行,高檀只觉头顶宛如细锥入骨,痛之入骨。
他仿佛是从马上摔了下来。
睁开眼睛,他却见到了顾闯。
不是顾远,而是顾闯。
顾闯看上去老了不少,两鬓微霜,但依旧是顾闯。
他左右一望,自己又回到了盘山,艳阳高照的盘山。
他捂住胸口,眼见自己吐出一口鲜血来。血滴溅在胸前的黑衣上。
暗纹丝线映射熠熠日光。
这不是他的衣衫,他想。
可是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将军,是想谋逆?”
顾闯手中提着玉柄长剑,一步一步踏来,他的笑容狰狞:“陛下说笑了,微臣岂敢谋逆,陛下是圣明之君,天下早已归心,我顾氏,早该飞鸟尽,良弓藏。”
他的五脏六腑仿若搅作一团。
“将军何苦执迷不悟,朕许将军的,还不够么?”
陛下,朕?
高檀抬眼只见顾闯已剑指喉间。
“陛下心系百姓,新立铁官,又私访唐县,不料在山间,遇上邓氏余党埋伏,身首异处,臣等悲痛欲绝。”
高檀听他笑了一声,“我早该杀了你,今日定要杀了你。淼淼定然会伤心几日,不过,你放心,我定会再给她招良婿,贤婿,早晚,时日久了,她也能把你忘了。”
淼淼?
高檀只见自己张口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将军是在痴人说梦。”
第39章 盈盈
淼淼?渺渺?
顾渺渺?顾淼淼?
顾渺?
顾淼。
高檀忽觉胸中一痛,喉间尝到一股难耐的腥甜。
他的脸颊又是一痛,他仿佛听到了顾远的声音:“高檀,醒醒!”
大梦初醒。
高檀睁开眼睛,便见顾远的一张脸,发梢濡湿,他的两指停在他的脖侧,似乎是在探他的脉搏。
“你将才吐血了。”他的声音里听上去隐有担忧。
外面的雨依旧未停,天光黯淡。
顾远的半张脸庞隐在暗影中,可是一双眼睛,眸光澄澈,眉心微蹙,问他道:“你为何吐血了?是还伤在了别处?”他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右肩。
高檀顺势望去,右肩上的铁箭已被拔除,黑色的系带不紧不松地缠过了一圈。
是顾远。
高檀心中微动,抬眼却见,雨水顺着顾远鬓角的一缕碎发往下滚落,晶莹水珠落到了他殷红的唇边。
顾淼抹了抹颊边的雨渍,却见高檀默不作声,像在发呆。
她于是,只好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吐血了?是他们箭上有毒么?你晓得他们是什么来路么?”
高檀抬手摸到了右肩的伤处,钝痛,此地才是唐县,此刻方为真。
将才不过是一场怪梦,亦如当初那个雨夜,他做过的怪梦。
高檀敛了神色,轻呼一口气,说:“大概箭上确有毒剂,不过我此刻并无大碍,待到雨停,便可下山。”
古怪至极。
顾淼怀疑地打量他几眼,趁机又问:“你为何忽然跑来了唐县?”
高檀抬眼,却见暗影里,顾远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
他极其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高檀兀自转开了眼,又将先前的说辞再说了一遍。
顾淼听得半信半疑,沉默了下来。一时之间,唯闻洞外的淋淋雨声。
顾淼起身,探头往外看,天边的阴云似乎将散。
雨就要停了。
顾远的头发依旧半湿,发梢犹有水滴。
乌发漆黑如缎,高檀忽而又想到了先前那一场怪梦。
想到了月亮罩里坐着的那一个人影。
乌发坠在腰间,半挽的发髻歇插了一柄白玉笄。
高檀胸中仿佛漫上无垠空茫,恍若渺渺茫茫,风吹帘动,每每回望,不见来影。
他不由自主地低声念诵了一遍梦里的名字:“顾……淼……”
雨帘盖住了细碎的声响,顾淼仿佛听见了高檀说话,转回头,却见他目光茫茫然,幽暗如深潭。
她胸中一落,忙问:“怎么了,你将才说了什么?”
高檀心中陡然一惊,怪梦一场,便如神鬼诡谈,岂可作了真。
他强压下胸中陌生的暗涌,凝神道:“我将才是问,远弟来了唐县,记名入册一事尚还顺利么?”
顾淼敷衍地“嗯”了一声,不愿多谈。
天黑之前,这一场大雨终于停了。
*
隔日,天朗气清,骄阳当空。
所幸,一行人追寻顺教徒时,都早奔下了山,虽遇到了泥流,但都全身以退,只是顺教众熟识地形,早早地择路而逃。
他们没有抓到人。
顾淼趁着晴日,避开坍泻的石坡,寻了山侧,骑快马又上盘山。大雨接连落了冲刷数日,却也因祸得福,山中的矿帽露了头。
他们找到铁石了!
消息一传回顺安,顾闯不禁大喜。
天助我也!
他立刻又增派人手,往唐县而去,而顾淼自没有再留在唐县的必要,动身折返回顺安。
因为,顾闯的“女儿”要从烛山启程了。
顾盈盈。
虽然是个假名字,可顾淼莫名觉得,顾闯取名字的时候,倒还用了几分真心。
顾闯说,他不用她的真名,是怕“假死”惹了晦气,换个名字,在阎王爷眼里头,死的就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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