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宋如询将他从小带到大,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作何想,顿时将浓眉一竖,瞪着眼道:“你这小子,小小年纪,何来这么多倔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念头,你便是觉得,你身为剑修,就要只凭一剑荡开前路,若是借用别的法宝,便是道心不纯。”
“为师我都没有你这般的迂腐。”
“此宝不过是辅助你心境修行,又不能给你直接灌注修为,又不能直接传授给你渡劫取巧的法子,你在其中所经历的一切,也终究要你自己去做选择的。”
“若是剑修就要如你所想一般做个大倔驴,都是一颗凭着一把剑就要去叫嚣天劫的鲁直性子,我们剑修早就道统湮灭了!还能光大至今日?”
钟斯年无奈,只得应道:“徒儿知道了。”
宋如询趁热打铁,当下便招招手,道:“徒儿且坐下,为师传你一篇口诀,来驭使此宝,我替你护法,你这就尝试一番罢。”
第186章
(二)
钟斯年醒来的时候,正听见窗外道钟长鸣,是上清山大道会的日子。
他自修行炼气小成以来,就很少睡眠,平日里占用他时间最多的是挥剑,每日挥剑三万次。在此之外,跟着铸兵长老学锻剑有消耗了他大量的时间。
余下的短短时辰,打坐比睡眠更能让他恢复精力,保持状态。
所以这一天不知怎么,昨夜里他竟罕见地睡着了。
钟斯年没有多想,起身打理了那床几乎没有用过的铺盖,就提上重剑准备出门去试剑坪继续日课。
作为东明峰首座的小弟子,大道会对他来说作用并不那么大。上清山剑修不多,修无情剑道的更是唯有他一人。
修剑是求诸己心的道途,连恩师都不能通过讲道给他太多的指点,而他的道行也不适用于其他的同门,因此宋如询并不要求他一定要列席。
他是上清门众弟子中的特例,大道会作为一年一度、许多长老大修会出席的珍贵听道机会,大多数的弟子们,还是会自觉参与。
尤其是刚入门的小弟子,更是对门内的一切活动都最是好奇积极的时候。
钟斯年往试剑坪而去的一路上,就频频地遇到逆向而行的遁光。
他五感敏锐,虽然无意探听,却还是不断地有交谈声掠过他耳边。
“那位师兄……怎么反方向……”
“听说是……钟……师叔……东明峰……”
“看上去……我们差不多大……不是升仙台……”
“宋长老带回来……”
“别背后议论……温师妹……怎么还没到……”
“温……在大道会上见……先过去……”
疾驰的剑光戛然而止。
钟斯年有点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但又不知道这种情绪源自何处。
好像有心底一股奇异的冲动,不断地催促他掉回头,向大道会场的方向去。
温……
谁是温师妹?
温师妹……
钟斯年敛眸,有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如同黥印一般,不知何时烙在他的心头——不要去探究,不要去接近,这是他的心魔劫,心魔劫就是如此,一旦与之纠缠,便将沉.沦其中,万劫不复。
不要去。
不、要去……
虽然师父体恤他有自己的道途,但作为关门小弟子,偶尔也该体恤师父,陪伴师父参与一些重要的场合,免得掌门师叔他们,总是调侃师父,养了一个不贴心的幺子。
钟斯年这样对自己说。
冷锐的剑光在高空中悬停了良久,最终还是微微一摆,向着来时的方向疾掠而去。
钟斯年来得迟,抵达道场的时候,大道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辛掌门讲法已毕,眼下正有几位新入门的弟子在擂台上对战——辛掌门有这样的观念,喜欢考验弟子们的实战能力,所以每每轮到他主持法会,都会放些彩头,教弟子们彼此切磋交流一番。
钟斯年还没找到他的师父宋如询,目光却先落在了其中一座擂台,身着简白道袍的女孩儿身上。
这批新弟子入门不过小半年,女孩已经有炼气六重的修为,而且灵力流转极为自如,出手之间,如拈花探蕊,风轻云淡,不带一丝烟火之气,显然有着十分扎实的根基,不是依靠丹药之类外力速成上来的虚修为。
她的对手看上去是走炼体的路子,虽然同样是炼气中期的境界,身材却已经十分高大敦实,有着熊一般的体格,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不过,这样的体型在这场比斗中,却只能衬托出那抹皎白衣袂的轻灵,进退翩飞,不沾一丝尘埃,却让体修只能连连怒吼,束手无策。
这场战斗的结果也丝毫没有意外。
剑芒悬停在高空,钟斯年淡淡地看着那女孩向对手行礼,退下擂台来领取了彩头,那是一株盛在玉碗里的莲花,女孩儿十分珍重地双手捧着,因为碗莲的分量,洁白的指肚上缘被挤出一抹淡淡的红,是雪地里初绽的红梅,是白玉里沁出的血色,如此的珍贵,又如此的脆弱。
女孩脚步轻快地往旁边一小丛人中走去,这些人也纷纷地迎了过来,有个鹅黄衫子的女弟子最是雀跃,连蹦带跳地扑了过去,抱住了女孩儿的手臂,笑眯眯地说了几句话,便见女孩把手中珍重捧了一路的碗莲递到对方手中。
那碗莲虽然不是什么绝品灵根,但辛掌门能拿出手的奖励,在炼气、筑基这个阶段,也算是十分珍贵的宝物了。
竟然说送就送了出去。
这样的性子,往后争长生与天争命的时候,能走得远吗?
“斯年!”
师尊的声音响起,钟斯年淡淡移开了视线,循声望去,看见宋如询就坐在辛掌门身边,十分显眼的次席上,不知怎的,他方才一眼竟是没有看见。
钟斯年收起剑光,举步走了过去。
对于他的到来,宋如询显然既有些意外,又十分高兴,脸上都露出了笑意,招招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一边继续与辛掌门交谈:“……前些时日景师妹说的那处秘境,并无太大危险,正适合他们这些炼气、筑基的小弟子去闯荡。刚好遴选出这些出挑的新弟子,给他们一个机会,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免得在山上闭门造车。”
两人说着话,辛掌门却朝钟斯年看了过来,笑道:“斯年也去。”
钟斯年微微一怔。
宋如询却哈哈一笑,道:“正该如此,斯年也有些时日没有下山了,再不出去走走,我怕他哪天压不住剑,把我的东明峰给拆了。”
钟斯年没反驳,默认了两位师长的安排。
那秘境确如师父所说的不甚危险,甚至称得上乏善可陈。
他也并没有和其他新弟子一同进入其中——他的修为高出他们一个大境界,若要同行,既不能锻炼他们,又容易因为他给他们带来无力承担的危险。
但意外的是,他竟然还是在秘境里碰上了落单的女孩。
他跟在她身后护送了一段路,远远地看着她扎营,布置防御措施,寻找宝物,与护宝妖兽战斗,称得上谨慎,除了看得出来的经验欠缺,也能看得出她不断地吸收教训而进步。
那段时间,掌门似乎爱上了发掘小秘境,隔三差五,就有炼气、筑基境界的小秘境,供宗门安排他们去探索。
钟斯年也总是能碰见那女孩。
他看着她一天天经验丰富,一天天更加审慎而冷静,一天天走出自己的道途。
于是,在女孩境界达到炼气期大圆满的时候,他会同意掌门的安排,与之结伴探索某个新的,等级更高的秘境,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187章
(三)
其实在这之前,钟斯年和女孩已经渐渐熟悉起来。
也无他,他们偶遇的频率实在有些高,高到连钟斯年都无法解释,一向在试剑坪和东明峰两点一线的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会随机出现在上清山的各个角落。
所幸女孩对此似乎没有任何好奇的念头——她总是用那双清凌凌明媚的眼眸注视他,或许是美丽的眼睛天生会说话,即使是自觉已经失去许多情绪感知的钟斯年,也不得不承认,当他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的时候,会长久地生出一种绵密温柔的愉悦。
他为这种愉悦,做出许多鬼使神差的事。
譬如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有入庖厨的天赋。
荀阳谷的水潭里,产一种霓鳞银尾的小鱼,肉如脂,刺如冰,以剑削成薄片,入口即溶,若是以灵火稍加烤制,又是另一种柔润风味。
伏虎山南麓的峭壁上,栖息着一群红羽的山禽,因为长期攀岩而居,腿肉十分紧致,辅以附近的一种浆果,无论是裹上泥烧制,还是猛火煎炸,都有霸道到腻人的香气。
女孩儿卷起皎白的衣袖,吃得抬不起头。
那种不属于人间世的,似乎随时都能乘风归去的虚幻距离感消失了。
但当她撑着下颌专注地看他,神色还是那么柔软认真的时候,那种澄净的,连无尘的剑心也要被扫去尘埃的空明之感,却更加真实了。
他们的历练之旅,也不是永远都那么一帆风顺。
东陆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魔道渐渐开始死灰复燃,偶尔也会有走投无路的魔修闯进正道人士的遗迹。
尽管早就知道历练不可能是没有危险的,而且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但当那名筑基期的魔修劫持了女孩,逼迫他交出储物袋的时候,钟斯年还是感到一种冲破胸臆的愤怒。
他甚至没有考虑太多,抬手便将手中的重剑丢了出去——那魔修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的配合,不由得面露狂喜,手臂一动,就去拦截那柄飞剑。
逼在女孩颈间和琵琶骨处的法宝顿时露出一点小小的破绽。
女孩犹如一尾灵鱼,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罅隙间滑了出来。
钟斯年心中,在那一刹,除了极端的愤怒之外,是生出了十分无来由的愉快的。
没有事先的沟通,没有临阵的暗语,女孩却能精准地抓住他无意间拉扯出的万分之一的机会,这种感觉的确令他满足。
而钟斯年却没有停下手,
他森然注视着面前的魔道修士,缓缓抬起了手臂,右手掌心之中,伴着一抹仿佛要撕裂一切的锐意,极寒与极炎之气刹那间吞吐而出。
那天女孩没有问什么问题。
只是在回到上清山,在地火峰前,分别的时候,她唤了一声“师兄”,明媚的眼眸微微弯起,道:“我帮你打一只剑穗吧!”
钟斯年没有说话。
虽然在和她一起出门的时候,他会起灶下厨,偶尔也会与她探讨道途,但其实这么久以来,他们并没有其他实物上的交往。
应当说,在他被师父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带回上清山,他其实很少接受其他人的物品随身携带。
也只有恩师宋如询——为他打造的一只剑匣,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使用着。
而此刻。
钟斯年当然知道,女孩说的剑穗是为是哪一柄剑。
他应当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