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宇宙第一红
周问山的身子早都废掉了,腰部以下根本动不了,不需要人摁他也爬不起来,只能狼狈的趴着。
但是他腰废了,心却是爽快的,上半身努力的向上昂起来,方才素净温和的面上弥漫着癫狂的笑容,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也在乎,只像是个疯子一样哈哈大笑。
周子恒被惊得站立在原地片刻,才声线发颤的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分明方才还是好好的啊!怎么一转头,怎么一转头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他这两个儿子一死一疯,满堂宾客鲜血流了满地,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周子恒质问过后,一旁的私兵低垂着脑袋开口道:“回侯爷话,方才公子们饮酒投壶,正作乐间,突然三少爷动了轮椅的机关,轮椅射出整整三十道锋利箭矢,将这些公子们射中。”
听到这些话,周子恒才僵硬的挪着脖子,去看那轮椅。
轮椅下面确实能看见各种机关弩窍之类的东西,是个盒子形状,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发射使用的一截力筋。
瞧见这轮椅的时候,周子恒只觉得在脑子里残存的理智瞬间崩塌了,他冲上前去一脚踹在周问山的脸上,将那张哈哈大笑的脸踹的扭曲变形,连脑袋都重重的砸进了地面中。
“逆子!”周子恒咆哮着:“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是在杀人!你这是在杀人!”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不止是周渊渟,还有这么多世家子,都是出身显贵,这样多的人都死了,一个侯府怎么赔得起!
周子恒踹的这一下,将周问山的发鬓都被踩歪了,他的脸被靴子踩得变形,但依旧笑着,只是从大笑变成了轻笑,笑声被靴子阻拦,只剩下一点点,在靴子下回荡。
“你笑什么!”周子恒咆哮着,一脚接一脚的踩。
而地上的周问山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被踩,他这副□□早就不想要了,死了对他来说是解脱,周子恒越是愤怒的踹他,打他,他反而笑得越开心。
他慢慢抬起一双和周子恒如出一辙的眼眸来,从下往上,看着自己的亲爹。
周子恒忠义侯,高高在上。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那样仰慕他的亲爹,那时候,娘说爹是爱他们的,只是被迫将他们留在了这里,娘说爹迟早会将他们带出去,会补偿他们很多很多,娘还说,爹是个温和尔雅的人,一生端正,从不曾做亏心事。
可是现在,他从下往上,被踢着脑袋、踩着脸,目光摇晃的看向头顶上的人的时候,第一次发现,周子恒这么丑陋。
母亲被他骗了,他也被他骗了。
这个人爱他们,却远不如他说的那般爱,他只是浅浅淡淡随随便便的爱了一下而已,他们就当成救命稻草,当成通天高阶,拼了命一样去伸手抓着这根稻草,往通天高阶上爬,哪怕身下是万丈悬崖,他们也丝毫不怕。
然后,下一刻,这稻草就被他们拔断了,高阶也碎了,他们就这么跌下来了。
他的父亲啊——根本就是个伪君子。
“你笑什么!”周子恒几乎都要疯了,他蹲下身,抓住周问山的衣服领子将人提起来,怒骂着:“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当时周问山脸都被踹的青肿了,沾满了尘土,鼻梁也断了,血液喷涌出来,眼睛被打肿了,狼狈的躺着。
但周子恒把他上半身提起来的时候,他就像是个英雄一样高高昂起了头来,咧开满是血的唇瓣,露出被血色浸泡过、红白红白的牙,直视着周子恒的脸,一字一顿的说:“因为他们害了我,所以我要这么报复回去,他们伤了我一双腿,我就要他们一条命。”
说到最后,周问山笑出声来:“爹,你不帮我,儿子自己来。”
周子恒听见他说的话的时候,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这是孽债啊,他想,这是孽债啊!
而就在这时候,人群中的秦禅月爆发出了一身惊叫:“儿啊——”
周子恒回头去看,就见躺在地上的周渊渟吐血昏迷了。
眼瞧着这一幕,秦禅月似是急火攻心,竟是一倒头,晕过去了!
这时候,一旁跟着的柳烟黛终于“咕咚”一声咽下了最后一口小糕点,然后猛吸一口气,一抬脑袋,把憋了许久的词仰天长啸一般的喊出来:“婆母犯心疾了!快将婆母抬往秋风堂诊治!”
对,诊治呀!
这一声喊下来,满院子的人都动起来了。
丫鬟和小厮需要找来担架,将伤患抬走,去叫秋风堂的大夫来忙碌——柳烟黛带着昏迷的秦禅月走了,这剩下的摊子竟是全都丢到了周子恒的头上。
周子恒经过最初的打击与崩溃之后,人都徒然老了几岁,惶惶间又带了几分茫然,只盯着地上的血泊看,似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这时候,周子期站出来了。
他身为周子恒的长兄,自然该在这个时候撑一把,周子期开始替周子恒送客。
宴席上出了事,他们得赔礼,得送客,得处理后事,这个时候得有人站出来。
这满院子的宾客也没有不识趣、非要在这个时候生事的,周子期出来一送,这群宾客们便全都三三两两的起身离开了。
人群之中,太子第一个起身离开。
参宴向来是贵客后至,先行,所以送人要先送贵客,当太子起身离开的时候,周子期赶忙跟上,在一旁赔礼。
太子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却游离的扫过了众人,最后一眼看了过去后,才肯收回目光,在周子期的相送下离开。
太子走了,接下来便是二皇子。
二皇子当时起身离开的时候,顺道瞥了一眼角落处。
接收到了目光,一直在花丛中站着、尽量低着头躲避人群的白玉凝便走出来,从容的混在人群之中,站在了二皇子的身后,随着二皇子一道儿往外走。
二皇子狡黠如狐,白玉凝洞察人心,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从人流中穿行,这两人出去的时候,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到了门口的太子身上,随后又收回目光,神色淡然的走出了府门——他们虽不曾互相表里过什么志向,但是聪明人一向知道谁才是最终的敌人。
出了府门之后,二皇子带着白玉凝上了马车。
他们的马车内极高极大,全体通木所建造,进门分内外间,外间为茶室,可以宴客,内间有床榻,可以休息,其内的装饰处处华丽,马车内很稳,若非是窗外匀速落后的景色,旁人几乎会以为这是个精致小巧的起居室。
进门之后,二皇子行至茶案后坐下,白玉凝则跪坐到一旁,冲水泡茶。
茶案旁一直摆着茶具与茶炉,茶炉中一直烧着沸水,随时可以拿出来泡茶,白玉凝素手一挑,一道水线如游龙般入茶盏,淡淡的茶香逸散间,白玉凝跪坐着,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
“剑鸣院二公子那边,奴已经商谈好了。”白玉凝敛眉垂首,声线恭敬道:“他愿意替二皇子做事。”
二皇子单手放置在茶盏上,手指轻轻敲动桌面间,含笑抬眸看向白玉凝。
白玉凝,其相如其名,如玉珍凝珠,而最难得的,这玉葳绿蕤中还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虽身处泥潭之中,却永远能找到最合适的地方,一举出击。
一颗合适的棋子。
可惜了,身价太低,不然可以娶回去做个正妃,定能替他打理好后院。
二皇子姿态随意的拿起手中的茶盏,嗅了嗅茶香后,问道:“今日院中之事,你如何看?”
白玉凝依旧跪在案后,闻言神色淡淡的回道:“周渊渟与那群人咎由自取罢了,当日他们害了周家三公子,现下,就也别怪周家三公子来害他们。”
当日在侯府中,她便挑破了周渊渟的阴谋,只是棋差一招,所以输了,被迫出了侯府,她输了,周问山和方姨娘自然也输了,唯一的赢家就是周渊渟。
“周渊渟只是没想到,周问山会掀桌。”那姿色淡雅的姑娘眉眼间掠过几分讥诮,道:“他自己蝇营狗苟,爱这世间无边富贵,便觉得旁人也一定舍不得死。”
在周渊渟心里,一定会认为这对母子会来讨好他,寻求他的庇佑,而不会认为他们会孤注一掷的去死。
因为这世上聪明人都是舍不得死的,不管是怎样活着,只要能活着就行,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残废了也能坐轮椅啊!人有钱有权,找十几个女人往腰上一坐开枝散叶也不是不行,干嘛非要死呢?
他们都觉得,只要能活下去就能翻身,就像是白玉凝,在牢里被磋磨成什么样儿了,都不曾寻死,后来入了侯府里,更是咬着一口气来拼,旁人瞧不起她,欺负她,她都咬着牙忍着往前走,她一直笃定自己能翻身,所以不会死。
她知道,她有那个本事。
可是方姨娘和周问山没有,且,他们俩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两个愚人被人耍弄了大半辈子,到了绝境处,干脆掀桌不玩儿了。
对于一个蝼蚁来讲,死算是什么大事儿吗?
对于一个自己要死的蝼蚁来讲,带走几个人一起死,算什么大事儿吗?
都不算。
周渊渟其实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符合他的设想与利益,他所遇见的每一个公子都是被人算计了之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可惜,周问山母子与他们不同。
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姑娘们有庞大的后盾,一旦输了,会立刻买账离场,绝不纠缠,但周问山母子没有。
他们就这点东西,上场只能全压,输了就全没了,赌徒的命运最终只会走向失败,而对于他们,失败就是死。
所以周渊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白玉凝说这些的时候,恍惚间觉得她与方姨娘、周问山也没什么不同,她也没有任何筹码,只有自己这条命,上了场也只能全压,输了,也是一个死。
她想到这儿时,面上带起了淡淡的笑意。
没关系,她想,她还能上场来赌,这就很好了,她还没忘给自己增加筹码,当即对着二皇子道:“出了这事儿也算是好,三房完了,大房死了,只有一个二房还站着,到时候,现下周驰野又是二皇子的人,日后,一个小小侯府,岂不是都在二皇子掌控之中?”
二皇子听的畅快,伏案大笑。
笑声顺着马车窗飘荡而出,拂过树梢,惊动飞鸟,鸟儿拍着翅膀,咕噜咕噜的叫着,掠过屋瓦,飞过檐角,落到了侯府之中。
侯府现在一片惨淡。
周子期去送客回来之后,便在秋风堂处理这些伤患,周子恒则留在花园中,处理方姨娘和周问山。
秋风堂是侯府专门用来瞧病的地方,素日里公子侯爷们在这看,丫鬟小厮也在这看,堂很大,共一个男大夫,一个女药娘,还有四个做药的小药童,素日里都很清闲,唯今日忙的脚不沾地。
这还不够呢!旁的府门的人也匆匆将自家的大夫一路叫过来用了,秋风堂很快人满为患啦!
秋风堂这边不消停,而在花园之内却是一片死寂。
——
当时正是未时末申时初,午后的盛夏阳光静静地照着侯府的葳蕤草木中,侯府的花园本就建造极广,这次为了宴客,更是摆了上百张桌案,现下根本来不及撤走,只留下一片混乱的桌椅,地上残留着伤患被拖走时候的血道,整个花园呈现出一种凌乱的死寂感。
客人们走了,下人们撤走了,只有周子恒还在。
他还没有从那种悲怆和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依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眼前的人。
方姨娘已经被抓过来了,被私兵摁着跪到了她儿子的身边,在他们的面前满是血泊,可他们俩半点没有害怕,都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当周子恒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同样昂起头来,毫不示弱的看着他。
周子恒最开始还疯癫的质问,但到了某一刻,他突然不说话了,只站在原地不动,现下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他那苍白的唇瓣一直在颤,略显老态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迟疑与茫然,终于,他对方青青问出了今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他问。
他对她不够好吗?他之前病的要死,也要将她带回侯府,给他们的儿子铺路,不由分说的将世子位塞给周问山——这多难啊,秦家在看,镇南王在看,整个长安都在看,他豁出命都想给这个庶子荣光,可偏生是这庶子不争气,他能做的都做了,他仁至义尽了,问心无愧了,为什么,他们还要这么对他?
方姨娘高高昂起头来,如同周问山一样,对他轻轻一笑。
“为什么?”她咀嚼着这三个字,也同样问了周子恒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不替他们儿子报仇?为什么要找别的女人?明明说爱她一辈子,为什么会嫌恶她?为什么要冷落她?当初说过的誓言都忘了吗?她为什么变成这样,他难道不清楚吗?
那些刻骨铭心的恨,她已经说了一万遍了,周子恒怎么还有脸来问“为什么”!
如果可以,方姨娘恨不得也一箭插在周子恒的身上!当然,周子恒也不好过,这么多人死伤,他也定然要赔罪。
思及到此处,方姨娘却又突然“咯咯”笑起来了,她说:“周子恒,疼吗?恨吗?无妄之灾砸在脑袋上还躲不掉,这就是我的感觉,现下,也轮到你了。”
周子恒看着方姨娘这执拗的样子,片刻之后,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他说:“你还在想那件事,你们母子俩都疯了。”
算了吧,周子恒想,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是说不清的,也没必要说了,他们早已经从亲密无间的故人,变成了彼此仇视的敌人。
敌人去掉其一笔,就会变成故人,但去不掉。
因为这一笔,就是当初故人插的那一刀,刻骨铭心。
天下万般兵刃,唯有过往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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