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晚上停驻在一处还算繁华的城镇,练霜早沟通好熟悉的客栈,包好房间,此时客栈内外,除了原本的掌柜厨役等人,便全是徐家人。
这是一路来的惯例,既是为了保证安全,因从人众多,小地方实在不足安置。
如此安排,上下全是自己人,问真衾枕间倒能安心不少。
他们这一行人出门浩浩荡荡,地方官员自然听到音讯,忙来拜会,这是问真与徐缜的本意,他们的动静越大,倘若真有人在留州设局,想要动摇徐家,反而不好设法阻拦问真,问真这一路便越安稳。
这是未雨绸缪之策,但出门在外,保卫周全总是好的。
问星这两年没怎么出过门,乍然见到京外景物,十分新鲜,左右天色还早,这边府官问真出面足以,问星和明瑞明苓都被打发出去闲逛。
带队的重任被问真交给季蘅,这是一件大差事,带着徐家的孩子们出去玩,季蘅是以什么身份?自然是问真的人。
季蘅顿时正经严肃起来,叫问真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小郎君、小娘子们的!”
“秦风,你亲自率人跟随。”问真吩咐好,笑着看向季蘅,“不必做立军令状的样子,你在外逛逛,松散松散,成日坐车赶路,甚是劳累。”
季蘅笑着应是,季芷看着他们二人如此相处,最开始是为弟弟安心,如今再看,倒想避开了。
亲弟那不值钱的样子她已见多了,倒没什么,但问真待人温柔款款的样子实在让她无从适应。
她跟在问真身边这么长时间,心里很清楚,问真素日虽然待人亲善,身边人待她敬爱有加,但处事果决凌厉非常,实非柔顺娘子,令人很难想象她触及情字,柔情缱绻的模样。
季芷心里叹了口气,临走前对投来目光的问真微微点头,示意问真放心,她随行会留神照顾。
问真这才见了本地府官,如今秋老虎还闹得厉害,她赶路只穿家常衣裳,一件柔软轻薄的素绸衫子青翠丝线绣着一丛劲竹,头发只松松挽着,不见华丽之色,并不打算更换沉重礼服。
到她这个身份,见人不失礼就足够了。
含霜取来妆盒,从其中取出两支金钗珠花,点缀在问真发间,又特地试问:“可还轻巧?”
问真微微颔首,“尚可。”
含霜才眉心微松,只是还有些愁容,道:“您快些打发了,我去预备好药包来,稍后替您热敷。”
问真这几日坐车,坐得头颈疼痛的旧病又犯了,这原是少年时读书攒下的毛病,后来在云溪山上,困居区区道观,只有典籍为伴,又心情压抑,这毛病便愈发重了。
情况好转之后,她顺理成章做了云溪山主人,有了掌控云溪山之力,行事轻松一些,疼痛之症渐渐好转,只是偶尔还会发作。
每每发作时,最厌结高髻、插玉簪,只将头发轻散为爽,不喜饮食,唯有放马为快。
如今因要见人,才插戴一点。
含霜本是性情沉着之人,这会不由揪心起来,出去请本地官员入内时,心中还揣着这件事,将人送入内,出来询问品栀,“药包可取来了?”
品栀连忙应是,将物什呈上,含霜亲自一一检查,然后将季芷配好的药材放入柔软绢袋中,薄薄一点压得平齐,放在熏笼上烘热。
地方官员来拜会问真不过为了周全礼节,见面寒暄两句,表达了本地官员对徐家两位县主的关心、对圣人的忠心、对徐老国公与徐令君的关心之后,便算完成任务了。
他入门后礼节周全、态度恭敬,从官来之前被他叮嘱过,都不敢擅自冒犯观察,只临走前才悄悄看一眼,却见那位经历颇为复杂、名声更复杂的徐家县主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奢华浮丽,高傲骄横,反而衣着朴素,神情平和。
他们这些县衙小官,历来是习惯看人下菜的,总以繁华丽饰为尊,见了这般朴素打扮之人,哪怕顾及尊贵身份,总觉得不够华丽威严。
可奇怪的是永安县主衣着朴素,却叫他们像见了上官一般,下意识敬畏恭敬。
细细琢磨,那是一番久居上位,习惯发号施令的雍容,有这番雍容威仪,如何朴素清简,是萧肃清举,金相玉质了。
听闻这位娘子在家掌管族务是雷厉风行,今日四周所见婢仆无不沉稳恭谨、斯文顺从,从内到外几十号人,庭外乌压压的遍是人头,却连一点喧哗之声都无。
四方拥簇间,永安县主端坐上位,威仪孔时。
那模样,真不像寻常闺阁娘子。
这大约就是京中贵女的风范吧,与他们这小地方的富家闺秀确实不同。
前边上官脚步未停,几位从官连忙跟上。
其实若是寻常官眷至此,他们根本无需亲自前来拜会,大不了叫有敕命的家眷前来请安问候就罢了,偏偏是徐家和徐家县主,他们才不得不亲自前来问候,以全礼仪。
将他们送走了,含霜连忙扶问真进内间,用药包热敷,又取了五齿沉香木梳,在榻边细细地替问真按摩头皮,问真发丝松散垂着,头颈部被细细按揉、温暖熨帖,终于感到一丝放松,微微合上眼。
问真坐了半日车,又见了人,这会头疼目眩,什么懒得吃,只想卧在榻上静静睡一夜,正要吩咐含霜:“阿蘅他们回来,叫他们吃了饭安歇吧,不必来见我,明日还要早起,叮嘱问星不准熬夜。”
含霜低声劝,“这边的河鲜很是不错,我已叫品蕤去厨房操办,清清淡淡地蒸上一条鱼,再有些两寸许长的鲜虾,肉质紧实,和鸡脯子肉用炭火炙烤了,撒上胡椒、肉桂、丁香等香料……都很清淡的,就着菰米粥,您好歹吃一些,不然我实在放心不下。”
问真无奈,睁开眼看她,含霜知道她发病的时候厌烦人声,却不得不劝,只柔和语音,神情婉转哀怜,“用一点粥米好,只当宽奴婢的心。”
问真既好笑且无奈,“你几时学会这招式来拿捏我了?”
“我只知谏上之法,既需直,用曲。”含霜见药包转凉,撤去药包,服侍问真安卧,“您好生躺下,我去安排菜式,顷刻便来。我看客栈厨中还有些鲜藕菠菜,拌些清淡爽口的小菜很合宜。我都预备几份,您先吃了休息下,等季郎君和十七娘子他们回来了,依样呈上。”
她安排得周全,问真微微垂眼示意可以,含霜立刻退下。
或许是骤然换了卧处的地方,虽然衾枕被褥都是从家中带来的,问真还是总觉躺得不舒适,尤其头颈,正躺一会竟然更疼了,她皱着眉,难得地有一点烦意,干脆扯下枕头,平平地躺下,不大舒服,但没那么通。
玉质通透、质地上乘的玉枕触手温凉,坡度合宜,枕着本来颇为舒服,这会看着便很不顺眼,若非问真没有摔东西撒气的习惯,这会只怕已经被摔得零碎了。
含霜离去前燃起了宁神静气的香料,不似平日用的那些熏香,总求香气浓淡雅清,用料堆叠繁复,尽享豪奢。
这炉就是很清淡的一点味道,如雨后山林间的蓊蔚草木,又或冬日松上雪、梅中霜,十分清新宜人。
这是问真亲手调配的香料,一向不以示人,只在头疼时用,大长公主那偶尔点起,为宁神而已。
问真才稍微舒服一点,嗅着香料昏昏沉沉地睡去,最后一点清醒时,还在想明日起来稍好些就还是骑马吧。
长途坐马车确实累人。
含霜再带人捧着食盒进来时,拉开帘帐一看,问真已经合着眼睡下了,看眉目还算安稳,因该是热敷和按摩起了一点效。
含霜岂舍得打扰,忙快速用手势示意后面人退下,自己放轻脚步,先为问真稍微搭好一点纱被,然后退出去,将食盒在暖炉上安好温着,叮嘱品蕤,“告诉外面,做事都放轻声响,勿要打搅娘子休憩。t”
品蕤连忙应是,含霜又叫凝露回屋守着,自己去安排事宜。
一出了门,她们二人必是留在问真房中外间睡的,凝露进去守着,她才能安心办事。
季蘅等人还是惦记着客栈中的问真,回来时不过华灯初上,却见问真门已经紧紧合着,不透出一点光亮,四下都是静悄悄的,唯客栈正堂掌了灯,含霜听到动静,轻轻出来。
“娘子已经歇下了。”含霜轻声道:“我吩咐厨房预备了一些饭食,倘若在外头没用晚膳,便再用些吧。不过是些时令菜式,河鲜鱼虾之类,吃个新意。”
问星忙问:“姊姊怎么睡得这样早?可是哪里不适?”
问真种痘有那样大的反应,实在是吓到她了。
含霜笑着宽抚她,“县主放心,不过是旅途劳累罢了。您用过膳食早些写信,这样镇日乘车是劳累的。”
问星见她表现如常,才放下心,季蘅却微微皱着眉,先低下身安抚明瑞明苓,哄他们与小姑姑一同用膳去了,才问含霜:“我能进去瞧瞧吗?”
含霜并不阻拦他,只轻声道:“娘子累得狠了,郎君脚步轻些。”
季蘅有些感激地看她一眼,含霜微笑着侧身,并不敢受,见他手中提着东西,道:“我替郎君拿着?”
“不了。”季蘅将布包小心地拎着,含霜见状并不勉强,引着季蘅入房内。
问真果然安睡着,她嫌弃玉枕不适,平躺难受,睡梦间不知不觉将纱被塞到头下,含霜瞧着心疼,替她理了衾枕,重抱来一条纱被盖上,季蘅摸摸那只玉枕,眉头紧皱。
“这枕头太坚硬了。”
含霜有些犯难,“娘子自幼都是用玉枕的……瓷枕不如玉枕温润舒适,木枕更不必提了。”
想到他们家里硬邦邦的木枕,季蘅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将箱中剩下的薄毯取出一条,仔细折叠,这薄毯轻薄短小,是偶尔问真读书时盖腿用的,折起来倒不高。
他示意含霜帮忙,将问真头下凌乱的纱被替换下来,换成折得整齐、高度适中的纱被,含霜见了眼睛一亮,暗愧怎么早没想到,连忙帮忙服侍问真躺好。
问真睡梦里被这样挪动,对他们二人再放心,有些清醒了,蹙着眉睁开眼,刚模模糊糊看到人影,季蘅已下意识轻拍她的肩安抚,问真最初皱皱眉,含霜提起心来,正要开口,却见问真眉心又慢慢舒展开。
含霜轻松了口气,等问真重新安稳睡下,二人才脚步极轻地退出,含霜嘴里本来有一句劝季蘅不要冒进的话,想想问真的反应,又咽回去了,只叮嘱:“郎君用了膳食,早些安歇吧。”
季蘅却问她:“娘子素日衾枕被褥惯用的料子,姊姊如今手中可有?可否匀我几尺?”
“娘子夏日惯用纱的,如今入秋,渐渐要转用绢制,我这倒有,只是带的不多,郎君需要,我取半匹来。”
季蘅忙道:“几尺足矣。”
含霜还是取了半匹与他,没问他要做什么,态度平和恭敬。
季蘅本来拿着东西要走,忽然顿足问:“娘子身体有所不适吗?”
含霜下意识要答,又硬生生吞回去,轻声道:“这几日确实过于劳累了。”
季蘅蹙着眉,知道既可能是含霜对他心有防范,可能是问真不愿叫他们担心,毕竟含霜对问星什么都没说。
他深吸一口气,不愿烦忧,叮嘱含霜:“若娘子身体不适,还是叫我阿姊瞧瞧,若是我阿姊不擅长理治的病症,可尽快在本地请医者来看。”
含霜宽抚他,“郎君放心吧。”
季蘅哪里能放下心,只皱眉点点头,晚膳没用多少,回到房中,向人要了水盆、火炉等物,房中灯燃了通宵,不知做什么。
次日一早,问真醒来时倒是精神尚可,她今年锻炼得宜,这机会头疼的病症发作得都较轻,昨夜休息得早,早起打了一套拳,微出些薄汗,身体轻快不少。
回房沐浴后,季芷又过来替她针灸,仔细叮嘱:“骑马多不好,怕马上颠簸,若在车里坐着不适,且多躺躺。”
见问真眉目舒缓,又道:“阿蘅或许是发现了,昨天旁敲侧击地问我,我含混过去,不过这小子如今颇精明,倒不好糊弄。”
问真本就是怕季蘅等人忧心,又觉得发作得不厉害,还能忍受,才没做声,闻言只垂垂眼示意知道了。
早膳时问星特地等着,见问真出来时双目有神,精气神不错才放下心,起身迎接问真,“我看当地一种叫满天星的糕点不错,原来是粟米蒸糕,叫人买了些回来,含霜姊姊带人备了些馄饨、细面,姊姊昨夜没用晚膳,这会多用些吧。”
含霜已安排布膳完毕,请问真落座,明瑞明苓见了问真,四只黑黝黝的眼珠儿亮晶晶的,但又规规矩矩地坐着。
他们自小学礼,从会坐着吃饭、见人说话起便被在日常生活中引导教养,虽然年岁小,可坐在椅子上,身板很直,像挺秀的小树一般,用膳极斯文有礼,哪怕一肚子的话想和问真分享,并不吵闹张口。
问星和季蘅与问真私下用膳时会说两句,和孩子们一起,便不好意思给他们做坏引导,坏了他们自小学习的规矩,便规规矩矩地吃饭不做声,等用过膳,吃消食茶时,两个孩子才欢喜地扑到问真身边,与她说昨日在本地的见闻。
他们这几日憋坏了,今日磨着要与问真同车,问真看一眼季蘅,季蘅很通情达理地道:“我坐小郎君、小娘子的车吧,娘子陪孩子们一日。”
问真笑看他一眼,“好。”心中却道怪哉。
问星见状,踊跃举手,“我要与姊姊同乘!”
于是三个小的欢欢喜喜上了问真的马车。
季芷狐疑地看了她忽然斯文懂事、格外通人情的弟弟。
第94章
问真上午在马车里精神不错,……
问真上午在马车里精神不错, 但坐得时间长了,还是有些头疼。
明瑞明苓的小嘴一刻不停,话音直在问真耳朵边打转, 渐渐不往里进了,幸而小姑姑很能把控住两个小孩,问真只需在旁坐着, 听他们三个说笑嬉闹。
含霜预备了满满两大攒盒的点心果子,昨日驻跸城镇, 她便采买来许多鲜果点心,正值金秋, 时令水果丰富, 葡萄、石榴、甜瓜……都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水灵灵地放在车里。
明瑞明苓和问星有一个赛一个的馋嘴, 吃着东西倒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