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岩炎
本朝皇帝大多子嗣不丰,先帝就一位公主活到成年,眼下新帝还这么年轻,甚至一个孩子都没出生。
这要是一年里接连死了两个皇帝,接下来继承皇位的人选都只能往宗室里找,那血脉可就够远的了。
“听说陛下当初去宁州时,就在路上忧思过虑,一到宁州就病倒了。”
“我也听说,陛下在宁州三天两头就是一场病。”
医官都说皇帝受不了刺激,这还能怎么办,铁骨铮铮死谏怕是不行了,众臣子只好委婉地劝告,还有人找到了皇后那里,希望她能劝劝皇帝。
这确实是有一些用处,但不大。
皇帝歇了两日再次上朝,听着大臣们泣泪恳求,他也眼睛一红,开始和老臣们说起心里话。
——简而言之,就是你们不知道我心里苦,我本来不想要这个皇位,但实在没人我只能顶上,还有人在暗中说我逼死叔叔得位不正,我必须得做出点什么功绩来证明自己才能
安心。
而且我这一继位,北真就扰乱边境,这不是瞧不起我吗?我要是不管,面子何在啊?
不如就拿他们开刀,要是能给他们一个教训,或者干脆收复了之前被他们占去的失地,以后我到了下面才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皇帝说的是情真意切,涕泪涟涟,一众想要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老臣甚至都插不上话,只能陪着他一起哭。
哭完了又劝他以身体为重,不如从长计议?
劝不动,拖还不行吗。
皇帝听了一摸额头,表示你们都反对朕,朕这头是越发疼得厉害了。
众大臣:“……”
逐渐意识到,新帝比先帝难对付得多。谁说他多年闲云野鹤一心修道所以淡泊宁静的?这心眼子可是真不少,脸皮也挺厚,说话做事一套一套的。
崔竞回去,和孟取善说起皇帝在朝中的言行和还有大臣们的反应,把孟取善笑得东倒西歪。
原来她这姐夫这么能装,怪不得把她从前敏感细腻又温柔矜持的姐姐哄成这样。
笑过之后,她拉着崔竞的胳膊:“所以,快了是吗?”
崔竞点头,不舍地看她:“我与陛下已经商量好了,这一仗势在必行。”
这一仗若胜了,起码能再保掖州沂州一带十几年安宁,说不定还能收复当初的失地。
他少年时前往边关,最莽撞也最好的年华都在那片贫瘠又广阔的土地上渡过,曾经无数次看着城墙外,想象有朝一日能结束这连年不断与北真的战争。
尽管因伤被召回梁京,他的心底深处对那里仍有一片遗憾和牵挂在。
“我一定尽快回来,到时,我们就真的能做一对富贵闲人了。”
如果他能再从掖州战场回来,殿前司的都指挥使怕是做不了了,陛下亲眼看过他在殿前司的威望,恐怕也不太放心他再次立功后又执掌禁军。
不过,到时就只当个安国侯,闲散余生也没什么不好。
四月,掖州再次传来北真袭扰边关的消息,据说有一座小城都被北真铁骑冲破。
北真人茹毛饮血,在梁人眼里就是不开化的蛮人,又是世代的仇恨,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皇帝再一次提出要打时,这次不等其他官员出声,崔竞先行站出来:“臣愿往掖州,领兵迎战北真,扬我大梁国威。”
第127章
朝堂上拉锯了一段时间,以崔竞为首的一派武官不知何时达成了一致,站出来支持皇帝。
皇帝大感欣慰,数次当朝表示,还是崔卿深知朕心,各位武官们也是忠心耿耿。
他不吝赏赐,表现出了要倚仗武官的倾向,这一行径固然惹得不少文臣大呼陛下糊涂,直呼武夫粗鲁不顾大局,但也有不少文臣开始摇摆。
他们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对陛下,为的更多是名声,或是迫于同僚集团、师长、亲戚的立场。
可要是这事儿有坏处没好处,还要看着别人得到好处,那就不值得了。
左右这仗又不需要他们去打,花的也不是他们口袋里的银子,他们还不如和那群武夫一样,趁这时候站出来支持,让皇帝注意自己。
就这样不断有官员倒戈,拉扯到四月底,这事才一锤定音。
打!
皇帝任命崔竞为掖沂西北招讨使,可调动战区附近所有的军队,临时任免军队官员。
这可谓是本朝以来给予武官权职最大的一次,可见对他寄予的厚望与信任。
战事紧急,事才敲定,粮草辎重就先行调动,五月初,由崔竞率领的这支队伍赶往掖州支援,同时往掖州周边调兵。
与此同时,孟惜和怀孕九月,已经临近生产。
大军开拔之后,孟取善就直接住进了宫中,陪伴姐姐生产。
“你有和他好好道别吗?”孟惜和问妹妹。
“嗯,从三月听到消息就开始说了,一直在叮嘱我,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打仗的是我不是他呢。”孟取善笑笑。
大军出发前两天,也是崔竞能留在家里的最后一夜,他们在制香房里捣香丸。
如同过去很多寻常的日子,崔竞不再叮嘱她在家好好等待,不再叮嘱她好好吃饭好好玩,除了沉默便是没话找话地说:“你去年种下的金银花开了一大片,这夜风都有股香气。”
他们在一起几年,彼此好像没什么变化,一细究,又处处都是变化。就像这个崔府园子,每年都有种上新的花木,只是住在里面的人不觉得,其实早不是当初那个园子。
“今年还准备做栀子香吗?”他问,不待她回答又说,“六七月的时候,掖州城外也会开一种白色的花,香气很特殊,本地人叫它‘狐尾巴’,你要是看了,肯定也想采下来做一款新香。”
但她今年新制的栀子香他闻不到,而他再次看到“狐尾巴”时,她也注定不在他身边。
他们只能隔着从梁京到掖州的遥远距离,想象对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后半夜,她枕在崔竞膝上,听到他欲言又止地喊了她一声:“二娘……”
孟取善心想,他要说什么?
说万一他出事,她要不要再嫁?问她后不后悔嫁给他?还是想安慰她不要担心,他在掖州会平安归来?或是假装无事,承诺回京时要为她带回来掖州特有的香材?
孟取善等了许久,他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
崔竞心绪起伏的时候时常这样,心里藏着许多想说的话,但最后吐露出来的少之又少。
就连孟取善偶尔都会奇怪,他对她的那些感情与执念之深刻,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那日他天明离家,就忙碌于整兵,再也没回去。
孟取善在他们出发那日,去城外送行,因为隔着许多人,也没能单独说上一句话,甚至远远的都没能看清他的神情,只见到一个披挂戴甲的将领在队伍之中,又随着队伍远去。
走了这么些人,梁京还是那个梁京,前几个月沉寂的瓦子又随着转暖的天气,悄悄热闹起来。
孟取善在宫中,等待姐姐生产,偶然间听到几句闲话,说她的夫婿外出打仗,皇帝不信任崔竞,所以让她进宫为质。
不仅是这些人,连朝堂上也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
许多大臣都觉得当今陛下不是个善茬,多疑且善变,心思捉摸不透。
但孟取善陪在姐姐身边,只看到个油嘴滑舌的男人。
姐姐说自己长胖了,他说富态说明身体里充满了福气,乃是运道好的吉兆。
姐姐说自己心慌,他说那是因为他在心慌,总担心她,他们两人心有灵犀所以互相影响,让姐姐千万冷静,不然他在前面上朝时也慌得很。
姐姐因为肚子里孩子一段时间总是动,一段时间又一动不动而担心,他就说这孩子动静皆宜,还未出生就已经暗合道家动静合一阴阳调和之道……说得天花乱坠。
孟取善觉得他是胡说八道,偏偏姐姐还轻易就被他安抚下来。
姐姐一直喊他芳信,于是在姐姐面前,他也不像个皇帝。
连带着,对孟取善来说,他也只是个姐夫,还是个偶尔会阴阳她几句的姐夫。
姐姐关怀她住在宫中有什么不便,每天都要问问她睡得如何,姐夫听了几日,便笑呵呵说:“这么爱为孩子操心,等你肚子里这个出生了,就让它叫二娘为姐姐好了。”
要是一起吃饭,桌上有什么菜,姐姐先给她夹了,旁边姐夫就开始长吁短叹,说起今日朝堂上又被臣子劝谏欺负了,可怜他只能被人骂,还要回来自省。
这时姐姐便又转而安慰他去。
孟取善:“……”
若有所思地在一旁吃着菜,心想崔四叔从来不和他这样胡说八道,也从不示弱求助,四叔只恨自己的形象在她面前还不够伟岸强大。
等人走了,孟取善故意凑到姐姐面前揭发说:“姐姐,你看不出来他是装的吗?四叔早和我说了,姐夫在前朝和大臣们辩论,能把人气得说不出话,他落下风的时候少之又少。”
孟惜和看她别扭地侧着身子,不敢碰到她的肚子,笑着让她靠近点别害怕,说道:
“如果他装,不是他在骗我。装害怕装伤心就是不害怕不伤心吗?自然不是,那是他确实有过伤心害怕,或许自以为没有,但仍想借着这样的表达来得到安抚。”
“如果一个人在装什么样子,就只说明他确实有恐惧在心里。没有过的情绪是装不出来的。”
孟惜和摸着肚子:“他这段时间,夜里担心我担心得睡不着……这孩子来得不巧,前几个月那样动荡,快生了的时候前朝
又因为打仗的事那么忙碌。”
“不能这么说,”孟取善,“既然来了就是最好的时候,而且,它让姐夫这么焦头烂额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以后姐夫才会更疼爱它。”
孟惜和吃惊:“圆圆怎么会这么想?”
孟取善:“因为人心本来就是这样。”
知道自己和妹妹有许多想法并不一样,孟惜和经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想说服她了,只叮嘱说:“圆圆,虽说一切要以自己的感受为主,但是也不要让爱你的人太痛苦,知道吗?”
孟取善知道,她的姐姐喜欢用真心换真心,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真心,侥幸遇到一个与她相似的人才能过得好。
她不行,她固然喜欢崔竞,也无法把他的感受置于自己之上。
掖州的战况还未传来,孟惜和在某个晚上发动了。
宁静的宫城被惊醒,宫女宦官们急促的脚步声踩在大殿内外。
几个医官从点起宫灯的甬道一路跑到宁安殿。
孟取善也早早赶到,陪在姐姐身边。
尽管早有准备,孟惜和还是显得有些紧张,痛得脸颊上都是汗。
芳信同样坐在床边,有负责记录的宦官请他出去,刚被他骂走,这时手里握着一道符纸,口中喃喃念诵什么。
孟惜和看他这样,反而冷静了些说:“芳信,你说这孩子是男还是女?”
芳信答道:“只要你能平安,什么都好。”
“如果是个女儿呢?”
“如果是女儿,我们便教她骑马练剑,念书种花,采药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