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虽然这些人都是各地流浪过来的灾民,但是大家逃难而来,都是拖家带口的,哪怕有些人在逃难途中死了家属,但是一般都是一个村落里的人结伴而行,总有人是认识的,可是躺在地上的这个男人,大家都认了一轮,竟是没有人认得出来这人究竟是谁。
一时之间,众人冷汗涔涔,原来刚刚他们是被人当枪使了,若是继续闹下去,差点就死了个不明不白!
刚刚人群中一直在阻拦众人冷静的书生模样的人,立马带领着众人跪了下来,沉默不语地以示臣服。
场面一下子被控制了下来,沈江云心底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强打起精神,继续端起当官者的威严,再次发号施令:“在发放米粮之前,本官不允许还有乱贼混在乡亲之间,大家马上认识的人站在一起,谁能将乱贼揪出来,本官单独再赏他五斗米!”
听闻有五斗米的好处,所有人都摩拳擦掌地激动起来,况且刚刚那种情况险之又险,虽然这个贼子是死了,可是不远处地上躺着的,还有好几个官兵和他们的家人朋友,原本这些人都是可以不用死的!
流民们迅速互相结保指认,很快就将形迹可疑的十几个人给孤立了出来,然后都不用沈江云下令,几十个还有些力气的年轻男子一拥而上,将这十几人给扑倒在地、抓了起来。
这十五人连带地上的那具尸体,被捆成粽子似的丢在了一边,然后沈江云才大手一挥,让瞿百户放粮。
瞿百户踌躇了一下,让沈江云借一步说话。
“大人,咱们的运粮车一共有十辆,一辆粮车上装了五十石粮食,可以发一千人,现在这里这么多人,而且还有人越来越多的架势,恐怕如此一来,十辆运粮车要空五辆啊!到时候我们如何与杜大人交代?”
沈江云刚刚已经大致看了一下人数,而且这边闹的动静极大,很多人原本都已经走不动道了,四散在后面的道上,一会儿只要有人得了粮食,肯定会把自己相熟的人喊过来领粮,到时候人一定会越来越多的。
但是,现在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若是再次出尔反尔,绝对是要酿下大祸的,况且,他们这次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禀大人,我们自然是来赈灾的。”
“那这些不是灾民吗?”
瞿百户在原地磨蹭着,不回沈江云的话。
两个人不过一来一回几句话的功夫,底下的灾民已经开始骚动起来了——什么意思?刚刚那个年轻官员不是说要放粮了么?还要奖赏抓到贼人的人,怎么现在嘀嘀咕咕起来,是在骗他们吗?
灾民们这一路上走过来,经历了太多太多对于人性的考验,看到了太多太多的黑暗面,为了两斤粮食卖儿卖女的;为了一口吃的,撇下妻子独自逃难的;亲兄弟为了争一颗果子直接打起来的,各式各样的故事都有,如今他们已经是惊弓之鸟,对人性的信任已经到了即将崩塌的边缘,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顷刻灰飞烟灭。
“瞿百户,出了事情杜大人责问起来,就说是我的命令便是。”沈江云似笑非笑地看向瞿百户,直指他的一些小心思。
瞿百户本以为沈江云是个好拿捏的软性人,结果迎上他清明的双眼,瞿百户心中一突,但是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了,只要那沈主事认了便是。
这放粮一放就是一下午,最后一共放掉了四车的粮食后,才给附近所有灾民都如数发放了粮食,沈江云甚至临时自己做起了记录员,每一个百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一一记录下来,等他们在自己的名字旁画了押,才让进去领取粮食,每一个领到粮食的灾民脸上都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有好几个百姓甚至领好粮食后,对着沈江云跪下拜了又拜,让沈江云连忙叫起。
等到最后领粮食的花名册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沈江云的手腕都已经在颤抖了,但是他一直写一直写,没有一刻停歇过。
不仅仅是因为那些文官都跟着杜凝章仓皇出逃了,更因为他想起了他与二弟的那次对话:救一人,与救天下人同样重要。
而他今天,一共救了三千一五二十三人。
灾民陆陆续续散去,沈江云收拢队伍,终于再次要拔营出发,往杜凝章等人逃窜的方向追去。
而杜凝章这边其实并没有走太远,他们就在距离这边十里路的南边山坡破庙里,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传信回来沈江云把那边的局势已经控制住了后,他们便没有继续逃离。
本来沈江云的上峰裘郎中建议杜凝章再折返,可是却被杜凝章直接驳回,他面色阴沉地坐在破庙中的蒲团上,派底下人继续去探消息回来。
第136章
这一回沈江云带着大队人马继续往前赶路的时候, 总算没有再遇到大股流民,他们顺利地与杜凝章派出来的人汇合,然后一同往破庙的方向行去。
此刻夜已深黑, 好在是夏夜赶路,没那么难熬。
彰德府前一段时间连日暴雨, 一直到现在还偶有断断续续的大雨下下来,今日算得幸运,没有再下大雨, 只是一路前行, 免不了道路泥泞坎坷,再加上当时杜凝章逃离的时候算是慌不择路, 所以并没有继续在官道上走,反而是往小路上窜, 有些难走之地, 沈江云一干人等只能下马牵着马匹小心走过。
“啪!”瞿百户随手拍死一只蚊子,拿到火把下一看,已经吸饱了血,手心一摊子红色, 用手指甲盖弹开, 嘴里骂了一声娘。
沈江云作为侯门贵公子, 哪里经历过这些?平日里在家中, 走到哪里驱蚊熏香点着, 帷幔罩着,脚底都沾不到泥巴的, 看到瞿百户如此粗鲁的举止,此刻也只能默默别过头去,拉着钟扶黎的手,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说是沈江云拉着钟扶黎的手,实际上沈江云经过今日这么一折腾,早就已经精疲力尽,是钟扶黎给他撑着力气,只盼着快点穿过这条密林小道,上马行走省力一些。
瞿忠目光扫了一眼沈江云和钟扶黎交握的手,心里感叹沈江云这小子讨了一个好娘子啊!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沈江云的护卫之中有一个清秀小子倒也没有如何引人注意,毕竟这年头一人出差,带着家中子弟混经验看市面的多了去了,后来钟扶黎在混乱之中发了声说了话,瞿忠仔细打量了两眼才发现这人竟然是个女子!
后来和沈江云搭话的时候,钟扶黎在旁边直接自报了家门,原来这个女子不仅仅是沈江云之妻,更是将门虎女,钟总兵之爱女,今日那一支一箭封喉的羽箭还在瞿忠的脑海中来回放映,这个时候更不敢置喙钟扶黎女子的身份随行有没有什么不妥了。
在绝对实力面前,哪怕钟扶黎做出了许多于礼不合之事,同行所有人依旧默认了钟扶黎的本事。
在沉默之中,一行人终于到了破庙前方,沈江云作为这一行人中目前的最高长官,立即下马走了进去,亲自拜见杜凝章。
“下官幸不辱使命,将队伍安全带回。”沈江云虽然说的十分谦虚,但是心中还是有点微微的激动的,毕竟杜凝章才是此行的主心骨,他是赶鸭子上架,如今要卸下重担,见了杜凝章,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今日所经历的事情,都是活了这么大的头一遭,能够死里逃生且稳住了局面还救下了这么多人,沈江云觉得自己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
结果谁知道,杜凝章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沈江云没有动作,既不叫沈江云免礼,也不说话,只是目光有些沉沉地盯着沈江云看。
杜凝章身后还站着一干官员,除了监察御史陶云亭外,其他四人都是户部里的官员,杜凝章作为户部的一把手,他在这个时候做出这种表现,户部里的其他官员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就连沈江云的直属上司裘郎中此刻也敏锐的感觉到了不对劲,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这是一种无声的压迫和怒气的宣泄,沈江云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头雾水,再是恍然大悟——杜大人不高兴了。
这可和沈江云的预判完全背道而驰了。
杜大人缘何不高兴?
沈江云虽然在人情世故上还有些不够精通,但是脑子却是不笨的,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自己这是喧宾夺主了,抢了杜大人的威风了。
也是,自己才一个六品主事,杜大人堂堂阁老,正二品高官,这次出逃的样子,实在是不体面。
沈江云倒不是一个苛责之人,今日这种局势,若不是有钟扶黎在一旁保护,弄到最后实在稳不住了,沈江云也要跟着逃——不逃怎么办?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里吗?
只不过杜大人比他更加惜命一点罢了。
沈江云内心柔软,很能将心比心去想一件事,也不会总把人往坏处想。
陶云亭看不下去了,毕竟是沈江霖的大哥,不能见死不救,只能站出来打圆场:“杜大人,您看这……”
杜凝章看了一眼陶云亭,陶云亭也是跟着一起逃窜的官员之一,当时跑路的时候,简直比他还迅速,一时之间都跑到了他前面去,可一点都没有当初在朝堂上视死如归、血溅金柱的架势。
但是到底,陶云亭还是监察御史,他要给他这个面子。
杜凝章冷哼了一声,让沈江云直起身子来回话。
沈江云站直了身体,开始小心措辞着讲了一下杜凝章等人离开后的事情,等听到官兵死了六人,运粮车空了四车后,杜凝章立马脸色一变,斥责道:“沈江云啊沈江云,既然留下来的控制局势,为何还会死了六人?还有运粮车居然也空了四两,这让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放粮的命令是谁下的?”
沈江云被杜凝章一顿指责,每一句话就如同一把尖刀一般刺向他的内心,杜大人只想着兵丁死了六人,可是百姓在混乱之中死了二十五人!
一共三十一人死亡,七十八人受伤,这些数字看似轻飘飘的,却是压在沈江云胸口的一座大山。
杜凝章不指责还好,一指责,沈江云有些受不住了。
沈江云本性纯良,并未直面过如此慌乱无助的场景,他之前一直在埋头做事,就是为了逃避那些死亡的事实。
死掉的人里面,甚至有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兵,路上的时候还请教给沈江云几个字,只是为了写家书报平安。
听说他今年刚刚娶了妻子,妻子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娃娃。
这个小兵的名字沈江云记得叫李二狗,沈江云还说“狗”字不雅,那李二狗便解释说贱命好养活,但是若蒙沈大人不弃,可否赐名?
沈江云说他好好斟酌一下过两日再回他。
只是名字还没想好,这个小兵却已经死了。
沈江云甚至不知道,李二狗到底住在哪里,是何方人氏?
他是谁的丈夫,又是谁的儿子?
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间,若不是沈江云心里还牢牢记着他的使命,或许此刻早就已经崩溃了。
然而,被杜凝章这样一顿斥责之后,内疚羞愧自责之意再次涌了上来,他完全忘记了杜凝章对于粮车的追责,脑海中只回荡着为何死了这些人?
拼命想要回避的事情,被杜凝章一下子挑开,还未愈合的伤口直接被撕裂,沈江云的头颅慢慢低了下去。
一路上的被迫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杜凝章见沈江云低下了头颅,心中憋着的那股怒气稍稍散了一点。
杜凝章作为阁老之一,自然不是那等没有胸襟气量的人,今日这件事,谁办成这样都要被夸办的好,唯有沈江云不行。
临行前,杜凝章被杨阁老请过去喝了一杯清茶,茶是清茶,说的话却不是好话。
在官场利益面前,并非一定是你死我活的敌手,像杜凝章和杨阁老这样的人,只要利益有分歧,争个天昏地暗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只要两者利益一致,那么就成了坚不可摧的盟友。
官场上的老油条,心性之坚难以用常人的思维判断,更多的是以“大局为重”。
显然沈江云,就碍了杨阁老的“大局”了。
所以从一开始,杜凝章就已经想过了,要在事情的最开始,就要把沈江云的问题定性,绝对不能是以表功的奏折将沈江云的名字呈到皇帝面前。
所有情绪外放都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的表象,一旦杜凝章脱离了之前攸关性命的危险之中,他的思维和手段就又一次回归了原本的水平。
打压沈江霖,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
可是渐渐地,杜凝章发觉了不对劲。
沈江云的头颅一直低着不要紧,此间破庙虽然四处透风,地上也有杂乱的茅草之物,前面供奉的神像半个身子都已经倒塌了,供桌上神龛都破碎了,只是这地上的青石地砖还在,所以杜凝章清晰地听到了水滴溅到地砖上的声音。
怎么回事?外头又下雨了?
杜凝章脑子里一下子想到的就是这个。
彰德府大雨连绵不绝,今日白天没下,此刻下起来也是正常。
可是,当杜凝章看到了沈江云耸动的双肩时,他才顿时反应了过来——原来不是外面下雨了,竟是沈江云哭了?
堂堂一个八尺男儿,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居然哭了?
这是什么新花招?
沈江云先是无声抽泣,后面是掩面痛哭,一边哭一边愧疚万分道:“杜大人,是下官的错,下官没有做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死在了下官面前,下官真是,真是……”
沈江云面若好女,肤色如玉,身穿普通青色官袍,哪怕此刻卸下了官帽,发丝有些凌乱,却依旧挺拔如松、容颜无双,这般一哭,再加上直白懊悔的言语,旁人看了都不由得心有戚戚然,钟扶黎这个护夫狂魔更是头一个看不下去了,瞬时间站到了沈江云的旁边,双臂抱剑,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杜凝章,恐怕杜凝章再说下去,钟扶黎都要拔剑了。
那女杀神的样子实在太过有威慑力,杜凝章早前就已经从探消息的人口中知道了钟扶黎一箭射杀乱贼时候的杀伐果决,迎上钟扶黎的目光时,心底都抖了一抖。
沈江云随队伍出发的时候,就将妻子作为随行人员报备上来了,当时杜凝章根本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现成的把柄送上门来,谁出公差还要带家眷的?简直是徒增笑柄。
而现在,杜凝章实在是后悔请了这个女杀神来,尤其是杜凝章知道了钟扶黎是钟总兵之女后,更是后悔不迭。
钟总兵虽然远离京城,但是手中掌一地之兵,就是杜凝章也不敢轻易得罪了。
杜凝章想过沈江云会狡辩、会愤慨、会争论,可压根没想过,沈江云直接就将罪责全部认了下来,还哭的如此伤心!
这一回,竟是杜凝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这出戏根本没按照常规剧情往下走啊。
杜凝章面色几经变换,最后顶着钟扶黎杀人似的目光,语气缓和了一二:“当然了,这事情是谁都不想的,也确实是难为你了,只是到时候这个责任还是要……”你来承担。
杜凝章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沈江云的肩膀以示安慰,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江云通红着眼睛打断道:“谢杜大人劝慰,只是下官想给他们安葬一番再走,不想让他们曝尸荒野,再将他们的名姓家世记录下来,上奏给朝廷,为他们请功给他们家人发放抚恤银,还请杜大人成全。”
沈江云一揖到底。
破庙里头,除了他们这一众文官,还有一个千户三个百户,他们听了沈江云的话眼眶同样也是红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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