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添蜜一匙
竹夫人,是一种纳凉用的抱枕,通体用竹子编制,夏日抱着很凉快,到了夏天,东西两市卖竹夫人的特别多,价格也不高,毕竟终南山上终年长着竹子,随用随取。
段知微安慰道:“阿婆别伤心,我那儿有新的竹夫人,我给你拿一个。”
阿婆摇摇头:“我不要新的,我得出去找旧的那个。”
段大娘偷偷跟段知微咬耳朵:“定然是阿婆记性出了错,随手扔哪儿去了,她所有的家具都是捡来的,没人会偷的。”
阿婆着急忙慌的饮完那碗姜汤,就要走,外面雨下得厉害,众人赶忙拦住她。
反正食肆里半个客人也没有,段知微只好说:“这雨来得快去得快,马上雨停了,我送你回去,万一是你不小心掉家里了,我去帮你找找。”
曾家阿婆只得坐下。
所幸真如段知微所言,这雨下了没多久,太阳便出来了,她去后院牵了驴车,阿盘将阿婆扶上驴车,三个人坐着车到了阿婆所在的金鱼巷。
阿婆成亲了三载便守了寡,也未再嫁,没有子女,难得家中来了两位年轻的娘子,乐得跟什么似的,赶忙拿出两个青瓷碗给她们倒水。
那青瓷碗染着淡淡天青色,看着实在的精致,只是各缺了个口,段知微把缺口避开,小心翼翼从完好的边缘把嘴唆起来喝了一口。
阿婆坐着开始絮叨,讲自己从临安一路随着夫君坐船来到长安卖伞,没过几年好日子夫君害了病去世了,从此以后只剩她一个人住在这小房子里。
她捧起那错金莲瓣纹香炉,骄傲的说:“这还是我在县令家做工的时候,这香炉被他家小郎君摔碎了,大娘子就赏给了我,这香炉一开始啊是破破烂烂的,也没办法燃香,我回家自己煮鱼胶,拼凑了半日,竟然勉强粘好了。”
她又讲起香案上的褪色的妆奁、缺角的藤椅,最后讲起自己拿丢失的竹夫人。
“那是上好的墨竹编的竹夫人。”阿婆有些痛心疾首。
原来是几十年前,坊间有寒门书生编了套志怪故事,说这经年的竹夫人得了道,成了貌美的精怪,谎称自己是湘妃后人,在长安城四处勾引郎君使得他们耽于美色,泄了精气。
曾家阿婆手用力一拍桌子:“这不是胡闹吗 ,那些纨绔们成日在平康吃喝玩乐,最后倒是怪罪到一个竹夫人身上了。”
那怪谈传播的厉害,她在一个富商家做工,富商家娘子也怕自家竹夫人成了精怪夺了郎君的魂儿,要挑阳气最盛的时候把竹夫人给烧掉,曾家阿婆没办法,待富商娘子走后给盆里泼了水,把竹夫人给救了。
“虽然那竹夫人底下烧焦了些,但是三伏天用来纳凉是极好的,烧了多可惜。”
曾阿婆十分痛心。
她家不大,只一院一屋,段知微和阿盘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通,也没见个竹夫人的影儿,曾阿婆一脸担忧,就又要出去找。
段知微赶忙拦住她:“别别别,雨水刚过,日头正毒,阿婆你别中了暑热,实在是想找,待黄昏天凉了,我们陪你一起去。”
她正跟曾阿婆说着话,阿盘突然松开手中捧着的青瓷碗,那碗被段知微眼疾手快的接住。
所幸碗没有摔碎,阿盘一个劲儿道歉,段知微悄悄说:“这些旧物都是阿婆的宝贝,你小心些儿,别手滑了。”
阿盘也很困惑,迟疑着说:“我刚刚看到这碗壁上突然出现一个拇指大的、穿青色襦裙的小娘子,给我吓坏了。”
段知微默默给她塞上一颗薄荷凉糖解解暑。
长安的八月太热了,把人蒸到开始说胡话了。
她们又坐上一回,眼见着午时过了,忙拉着曾阿婆躺下睡午觉,并且跟她约定,黄昏再过来与她一起出门寻竹夫人。
曾阿婆一个劲儿道谢,送二人出门,而后关上门,叹一口气,她在屋内踱步一会,轻轻抚一下墙上褪色的旧伞:“好伙计哦,我这身子骨不行了,很快就要来陪你了。当年咱俩一起在万寿园看到的菊花甚美,也不知今年能不能再看到了。”
她再叹上一口气,把桌上段知微和阿盘动过的碗仔细洗好擦干净,而后躺到床榻睡着了。
房间瞬间寂静下来,只能听到窗外掩盖不住的蝉鸣,和曾阿婆轻微的呼吸声。
供在案上缺页的《华严经》幻化出一个灰衣的光头小沙弥,他对着青瓷碗责备道:“都怪你,刚刚差点被外人发现了。”
青瓷碗壁上缓缓爬出一个绿衣小娘子,她委屈道:“我一时没注意......”
地上的波斯毯卷了卷自己的毛边,叹气道:“青奴到底去了哪儿,这三伏天,阿婆没有纳凉的东西可不行。”
屋内的小物妖们叽叽喳喳一阵,见阿婆在榻上翻了个身,立刻又闭上了嘴,化回了原型。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谁是母亲?尝尝松花糖……
长安八月的天如同孩童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突然又是一阵淋漓尽致的大雨。
段知微跟阿盘从曾阿婆的家中出来,还没有走多远,就正好被淋了一身,只好找了家书肆弃用的厦子避雨,那厦子许久没有人打扫,一股儿刺鼻的霉味。
她跟阿盘互相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消磨时间等雨停。
“这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昨儿个出了个黄昏阵,想来接下来几日要连着下雨了。”
正说着,一黑色身影匆匆从坊间小路低头跑过来避雨,那是位身着黑纱襦裙的年轻娘子,她应该是没料想到厦子里还有别人,一时犹豫不决起来。
“这位娘子,不用在意我们,这么大的雨淋湿了容易生病,请过来一起躲雨吧。”段知微热情相邀。
那黑衣女子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走了进来。
长安仕女爱美,到了这炎夏,都爱挑舒爽的颜色穿,很少穿黑色,更何况这娘子戴着沉重黑纱的帷帽。从段知微的角度,只能隐隐看到她苍白的皮肤,还有涂着乌膏的黑色嘴唇。
乌膏价贵,一般女郎舍不得买,而且从段知微这个现代人的审美下看来,把嘴巴子涂的黢黑,一点儿都不好看。
不过在这阴凉昏沉的雨天,一个浑身黑纱的女郎沉默的站在段知微身边,却隐隐给她带来些不适。
这样的氛围会让她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务,比如那幅被诅咒的名画《画中女郎》
她正自想着,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阴沉的氛围,她与阿盘奇道:“哪儿来的婴儿啼哭声?”
那黑衣娘子却赶紧放下手中罩着布料的竹篮,篮子里躺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
婴儿被保护的很好,一点儿雨水没有沾染,红扑扑一张小脸哭得响亮。
黑衣娘子有些束手无策,段知微也从未跟小婴儿打过交道,还是阿盘蹲下,把婴儿搂在怀中哄一哄,拍一拍。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婴儿果然不哭了,在她怀里眨巴着眼睛望她,冲着她笑。
段知微看着也喜欢,伸出指头轻碰一下婴儿的脸蛋,而后对着黑衣娘子道:“您家的小郎君真可爱,他多大了啊?”
黑衣娘子尴尬的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外面的雨一下子停了。
她松一口气,从阿盘手中轻轻接过婴儿,对着她俩匆匆道了个谢,而后抱着婴儿离去了。
眼瞅着天空放晴了,段知微和阿盘赶紧往食肆里赶,她两身上都湿透了,赶忙进房间用热巾帕子擦擦,换了身干净衣裳,又饮一碗大枣姜茶。
马上要到饭点了,算了算日子也差不多,段知微从后院桂花树根下挖出个坛子,里头埋着一些泥腌的鸭蛋,也就是俗称的皮蛋。
显然目前的长安是没有皮蛋这种吃食的,段知微也只知道做这样一味美食需用石灰与鸭蛋发生某种反应才能成功。
她坚持试验了一年,草木灰、红茶末,鸭蛋都不知道费了多少个,最后还是酒肆的石灰酿酒给了她灵感。
她这回往新鲜鸭蛋上抹了层带盐的石灰。
一坛子皮蛋还未开封,段知微已经在幻想剥开壳,是那糖心松花、墨黑流油的皮蛋了。
皮蛋是味百搭的吃食,单吃的话,切成月牙状,佐些姜醋汁便可,或者也可做皮蛋拌豆腐、黄瓜皮蛋汤这些很适合夏日消暑的凉菜。
一定会大受欢迎,她美滋滋想。
差不多到了暮食时间,今日天凉,陆陆续续有食客进门来,见段知微很宝贝的抱着一个大坛子,都好奇道:“段娘子,今日又有什么新鲜的吃食?”
她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这可是整个长安城寻不到的美味,这蛋食鲜美,佐以清爽酸冽的陈醋和辛辣姜丝,那可是一等一的美味。”
食客们一向信任她,都大感好奇,纷纷道:“既如此,你这蛋食我们就点上一份。”
阿盘在灶房生火、段大娘在门口招揽客人,她喊了小狼蒲桃一块过来,小心开了坛子。
一阵酸爽如下水道的恶臭从坛子里冒了出来。
几个人赶忙捂住了鼻子。
两个孩子年龄小,受不住那味儿,食客们更是拔腿就往食肆外跑。
段大娘一边用帕子捂住鼻子,一边赶忙追出去老远:“别跑,回来,大锅里炖着猪脚莲藕汤!鲜香味美的猪脚莲藕汤,你们回来,给你们算便宜点!”
没人理她。
最后段大娘怒气冲冲回来道:“这叫皮蛋的什么玩意儿,只要我活着,你别想再在食肆里试做。”
段知微愣愣的抱着一坛子发馊长霉的皮蛋,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好先把坛子封严实了,而后去后院洗了三遍手。
食肆门窗全部打开来通风,每人手上一把蒲扇把里头的异味往外扇,段大娘咬牙从房里捧出个香炉,燃了些香,这样食肆里头的味道才好了一些。
幸而第二批来的食客不知发生了什么,食肆众人也当无事发生,重新招待起了客人。
段知微悻悻地把写着皮蛋豆腐的牌子撤掉,又换回了小葱豆腐。
最后当客人散尽,只剩下食肆众人的时候,大家对锅里炖煮的、丰腴肥美的猪脚汤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
因为食客骤减,那锅汤还剩了大半。
虽然那猪脚炖的肉骨分离十分入味、虽然那软糯的肘肉入口即化、虽然那炖煮成浅褐色的莲藕看上去依然清甜爽脆。
咬上一口应该能感受到藕丝的粘粘、清甜的汁水与肉汤的咸香交织,定然是好喝的。
但是没人去碰它,大家想到刚刚那阵味道,心照不宣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默默拿起没滋没味的蒸饼开始吃。
有人迈进了食肆。
七月半过后,在东郊“尽孝”的圣人哭了几场,欣赏够了东郊的白荷花,终于打道回府,金吾卫们也终于跟着回来了。
众人十分热情的上前迎接几日没回家的袁慎己,帮他接取握在手上的陌刀,帮他把枣
红马牵进马厩。
最后段知微热情搭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胡床,给他倒上一大锅猪脚莲藕汤:“喝吧,全是你的。”
袁慎己拿起调羹,刚准备舀一勺,却又停住,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
“没什么味。”众人你附和我,我附和你,一顿忽悠,段知微说:“赶紧喝吧,凉了就不好了。”
一锅汤没有被浪费,众人松了口气。
袁慎己抬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没有。”众人一阵摇头。
食肆里弥漫着欢乐的氛围,直到门口站了个人。
蒲桃第一个发现了客人,走过去道:“这位客人,不好意思啊,我们打烊了。”
门口站着一位中年妇人,一身粗布衣裳,面露憔悴,神色哀戚:“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找孩子的,我的孩子被一个黑衣娘子偷走了,你们有见过吗?”
阿盘与段知微惊讶对视一眼。
她们想起来在厦子里遇到的黑衣女郎。
那女郎对着啼哭的婴儿束手无措,面对段知微问她“孩子多大了”,她也不答,只尴尬的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