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雨欲晴
六月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天庆观前冷饮摊的摊主找上了苏衡,提出想要购买乌梅饮和龟苓解暑膏的配方。
原来,采莲的摊子生意越来越红火。原本常来的客人也就是纱縠行里的邻居们,大家来公用水井排队打水之余,买上几份乌梅饮与解暑膏,打好了井水再带回家去,与家里人分享。但不知怎的,苏家乌梅饮与龟苓解暑膏的名头竟渐渐从城南纱縠行传了出去。不少住在别处的居民都慕名而来。甚至还有不惧路远,从城北跑来城南纱縠行买龟苓解暑膏的人。
反观天庆观前的冷饮摊,这一个月以来的生意竟大不如以前了。摊主很疑惑,自家凉水饮子与冰雪元子用料配方全都没变,价格也没有涨过,来店里的客人怎么越来越少了。摊主便找了一位关系好的熟客一问,这才得知其中缘故。
“苏小神医,我也不是想买断你家方子,只是希望靠着这两个方子,把我的那些熟客都挽回一些。你看,你家摊子在城南纱縠行,我家摊子在城北天庆观,我们一南一北,也可以和气共处的不是?”冷饮摊摊主磨破了嘴皮子,就想磨着苏衡答应卖他配方。
苏衡叹了口气:“并不是我找借口拒绝您。乌梅饮的方子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我可以作主卖给您。但是,龟苓解暑膏是我师父远游寻来的方子,我需要问过他老人家,才能答复您。”
“这……唉,我这……”冷饮摊摊主面露尴尬,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以言齿的隐情。
苏衡眨眨眼:“您可是有什么顾虑?若我没猜错,您这顾虑与我师傅有关?”
冷饮摊摊主尴尬点头:“半个月前贵生道长来我这儿买绿豆凉水,许是天气太热,道长他就没穿那身道袍,只胡乱戴了顶破草帽,套了件打了许多补丁的旧短打便来我摊前排队。我那是忙得晕头转向,一时竟没瞧出那是贵生道长,还以为是街上的乞儿……”
“就在队伍快要排到贵生道长时,我有一个熟客匆匆忙忙跑过来,找我买二十碗沙糖绿豆甘草凉水。我想着这位熟客与我关系好,卖的又多,不好让人冒着大太阳干等半天,就先做了熟
客的二十碗凉水给他了。贵生道长见我熟客插队,很是生气。再加上,再加上吧,我那时忙晕了头,脾气也有点躁,一边是我熟客,一边是乞儿,我就帮着我熟客说了道长几句。也许……也许当时的语气是有些重……”
苏衡听了,沉默不语,只深深地看了冷饮摊摊主一眼。
那摊主尴尬得直搓手:“好吧,不是有些重,是很重,兴许还有点儿难听。总而言之,我是彻底得罪贵生道长了。我原想赔礼道歉的,但道长压根不给我机会。自那日以后,我都没能见他一面,更别说当面道歉了。”
“我师傅是良医,给人看病从不给病人分尊卑贵贱,上至皇帝下至乞儿,他都给诊过病,开过方。不会因患者身份地位财富权势的不同,就予以不同的态度。他生气的不是你恶言相向,而是你面对‘贵生道人’和面对‘街边乞儿’截然不同的态度。”苏衡淡淡地道,面上无甚表情。
内里的不堪被苏衡直言指出,冷饮摊摊主面上不免有些难看。
“我先前并不知你曾惹恼我师傅,因此答应将乌梅饮的配方卖与你。现在,我恐怕要收回前言了。”苏衡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为何?!”冷饮摊摊主生了怒气,“苏小神医,你这不是耍我玩呢。”
“我师傅若是知道我卖乌梅饮配方给你,定然生我的气。况且,你之前找我商量买方子时,并未严明你与我师傅之间,还有这桩公案。是你隐瞒在先。”苏衡并没有被冷饮摊摊主的怒火吓到。
“行!你们师徒俩一个个的,都是好人!就我最势利!”冷饮摊摊主腾地站起身来。
“阿兄,你们聊完了吗?莲姨切了点水果,你们要不要尝……”
苏轼见苏衡与那冷饮摊摊主密聊许久也没出来,转了转眼珠子,琢磨出一个能进去瞅瞅到底里面什么情况的借口。没想到一进门,他就看那身形高大的冷饮摊摊主满脸怒容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家兄长,似乎还动了动拳头。
“!!!”苏轼瞪大了眼睛,“你干什么!不许欺负我阿兄!”
第28章 第28章多事之秋
那日,那冷饮摊摊主也是一时情急,没憋住怒意,冲苏衡发火的情形竟被苏轼撞见了。对着三岁小儿震惊与控诉的眼神,那摊主到底还知道以大欺小有失脸面,只好忍下怒气拂袖而去。卖配方的事情自然也没能谈成。
自那日后,冷饮摊摊主再也没来找过苏衡。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九月授衣。漫漫长夏终于宣告结束,恼人的暑热被飒爽的秋风拂去,眉山这座小城渐渐被秋意染成红黄二色。
就在苏衡都快要忘了买卖龟苓解暑膏配方这件事时,贵生道人突然把他喊过去,神秘兮兮地从床底扒拉出一个木箱子。
“哎哟!”贵生道人起身时还不小心撞到了床沿,疼得他大呼一声。
苏衡见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为了他师傅的面子着想,他决定保持沉默:“……”
“乖徒儿,打开看看。”贵生道人佯作无事发生,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塞进苏衡手心。
苏衡迟疑地看了贵生道人一眼。贵生道人面带微笑,用鼓励与略带兴奋的眼神回视苏衡。
苏衡:“……”好吧。
苏衡如贵生道人所愿,用钥匙打开箱子一看,里面竟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师傅,您去打家劫舍了?”
贵生道人用拂尘轻轻敲了苏衡的头一下,笑骂道:“说什么呢,你这臭小子!这是你师傅我卖龟苓解暑膏配方得来的钱。”
“师傅,您把方子卖给谁了?这箱子里头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吧。”被一大片白花花的银钱之光闪到眼睛,苏衡“啪”地一下合上箱盖,皱眉问道。
“方子卖给了一个京城来的富商。卖了五百两呢。”贵生道人摸摸他的白胡子,眼角眉梢很是得意。
五百两?苏衡眉角隐隐跳动,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您是不是知道那冷饮摊摊主曾找过徒儿,想要购买乌梅饮和解暑膏配方的事了?”
贵生道人给了苏衡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
苏衡沉默片刻,道:“……师傅,您不是说这膏方是您从一本五十文钱的旧书里头看来的吗?您卖给那富商五百两,是否太过了?”五十文与五百两,这中间的差价也太大了。幸亏他师傅不是商贾,若他师傅经商,必定是个大奸商。苏衡腹诽道。
“都说了那是富商,而且是京城来的富商,不差钱!”贵生道人优哉游哉地端起茶盏,嘬饮了一口峨眉雪芽,享受地眯着眼睛咂了咂嘴,继续道,“况且,五百两已是极优惠的价格了。那富商得了这膏方,回了京城,无论是专卖给医馆、酒楼,还是他雇人熬制出龟苓解暑膏成品自卖,都能获利上千两银子。我这个价格已经很公道了。”
“徒儿,你可知这么一盏峨眉雪芽,在眉山的茶摊已算贵价茶,能卖五文一碗。但是在汴京的茶摊上,用瓷碗装,能卖十文一碗。若是在那些酒楼里,用金银杯盏盛好,能卖几十文一碗。这龟苓解暑膏也是一样的。”
“我只是有些不解。师傅您不是一向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为人诊病有时连诊金都不收,随手拿了人家炒好的一把鸡头米就算抵了诊金。怎么突然卖起了膏方?莫非——您最近急需银钱?”
腹诽贵生道人为商必定是“大奸商”是一回事,但怀疑贵生道人德行品性又是另一回事。贵生道人的为人,苏衡这个当徒弟的十分清楚,因而他敏锐地察觉到贵生道人高价卖配方之举的异常。
原本打算继续说道说道眉山与京城物价的贵生道人顿时语塞,良久摇头笑道:“看来终究是瞒不过你。罢了罢了,原本看你年纪尚小,不欲与你说这些沉重的话题。既然你如此聪慧,那为师再考考你。”
“师傅请讲。”苏衡从容道。
“今岁自立夏以来,暑热难消,滴雨未下。六月盛夏,酷热难熬,就连眉山这么一个山环水绕,荷塘遍布的小城,都出现了多个感犯暑邪,以致四肢无力,上吐下泻的病例。七八月秋风渐起,暑热渐消,依你看,这是福是祸?”贵生道人不紧不慢地问道。
苏衡垂眸沉思了一会儿,缓缓答道:“暑邪易除,久旱难消。”
贵生道人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复杂,既有对苏衡的赞赏,又有对自己教徒有方的自得,还有对苏衡慧极必伤的担忧。
“天久不雨,田地干涸,庄稼枯死,饥民四处流散,蜀中益、梓、利、夔四路乱象已生。这五百两拿去成都府买些米粮回来,届时若有饥民涌入,便与天庆观一道设棚施粥。只是这五百两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勉强撑一段时日罢了。”贵生道人叹息道。
九月下旬,灾情愈演愈烈。
眉山民风淳朴,县令治理有方,家底殷实,余粮充足的人家纷纷主动捐银捐粮,配合官府赈灾。早早就在城南与城北用竹木与麻布搭设了临时居所与施粥棚,每日都有官兵驻守,维持秩序,派发粥米。
全县的郎中都有组织地行动起来,城北的棚子以林郎中带领的林家医馆为首,城南的棚子则以秦郎中带领的秦家医馆为尊。贵生道人接受了眉山县令的委托,负责统筹管理全县的医药资源。苏衡身为贵生道人的亲传弟子,也参与其中,协助贵生道人医治得病的灾民。
久旱缺水,水源的紧缺会造成水质的恶化,若是任由饥民饮用受污染的水源,极容易产生疫病。在一众郎中都紧急投身对灾民的救治之中,无暇虑及水源一事时,苏衡率先提出用白矾对饮用之水进行净化的建议。
白矾,又叫“明矾”。因白矾产自晋州、慈州、坊州、无为军还有汾州灵石县,又被称为“晋矾”、“北矾”。
北宋朝廷对矾石实行间接专卖制。矾石由官府煮造,或由被朝廷收编为“镬户”的专人煮制,官府再向其收购。但官府不直接销售矾石,而是“批发”给商人进行贩卖。朝廷严令禁止民间私煮、私贩矾石,违令私自贩卖矾石情节严重者,甚至会被处以死刑。
“我只知白矾可入药,外用可解毒杀虫,燥湿止痒,内服有止血止泻,祛痰开闭之效,竟不知白矾还可用以净化水源?”林郎中奇道。
“我亦好奇得很。许多药方如沉香消化丸、五枝散等方中都有白矾这一味药,如今却第一次得知白矾还有净水的妙用。”
“白矾可吸附水中杂质,从而起到澄清水源的作用。我们可以取一盆浑浊的污水,往其中投入白矾,是否有效,一试便知。”苏衡从容答道。
林郎中立即唤林家医馆的一位药师准备好污水与白矾。苏衡大致目测了一下盆中污水的体积,按照每百升水加入一克白矾的比例,估摸着取出适量白矾,投入盆中,并用一根树枝当做搅拌工具,将盆中水搅拌至白矾彻底溶解。
“需要静置等候一段时间,水中杂质会沉至盆底。”
众人依言等待,果然,盆中浑浊的污水渐渐变得清澈,可以清晰看见盆底有一层黑色杂质。
秦郎中击掌赞叹:“此法大妙!”
有了林、秦两位郎中还有贵生道人的支持,苏衡提出的白矾净水之法很快被县令采纳。眉山城南与城北虽然集聚了不少灾民,但是由于饮用水源得到净化,加上眉山一众郎中们防治有方,并未爆发令人生惧的疫病。
反观眉山附近的几个县城就没有这般和谐有序了。青神县那边甚至还发生饥民闯入富户家中,砸掉粮仓门锁,将富户所囤粮米劫掠一空的事情。若不是官兵赶到,武力镇压,程家险些也遭了殃。也是因这一遭,程家这才主动捐银,助官府赈济灾民。
其实早在那些流民进城时,郭氏就已经提议设棚施粥,但程濬被爱妾潘素素的枕头风一吹,最后还是没同意。
原来,自从那潘素素设法将执掌程家中馈的权力从郭氏手中夺了过来,她就不时挪用公账上的钱,偷偷补贴自己,采买了不少昂贵的金银珠宝首饰头面。若是要捐银赈灾,那必定是一大笔支出,潘素素用拙劣手法做的假账十有八九会因此被发现。因此,她便变着法儿地阻挠捐银之事。
后来,灾情愈发严重,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还发生了富户遭劫之事,程濬深知若不采取措施,饥民越聚越多却得不到安抚,后果不堪设想,便做主捐银赈灾。潘素素的假账终于被发现,程濬发了很大一场脾气,夺了她的权力,让郭氏重新主持程家中馈。
十月,川峡四路终于收到一则好消息。朝廷已于上个月出内库银四万两购买了一大批粟米,用以赈济益、梓、利、夔四路的饥民。这批赈灾粮走水路运输,已在运送的路上。蜀中民心大振,日日盼着朝廷的赈灾粮早日运达。
苏洵对此却不太乐观。京中路遥,赈灾的粮食派发下来,不知要经过几层盘剥,这般层层盘剥之下,真正能到百姓手上的也不知能剩多少。
况且,如今边境亦不太平。苏涣在京为官,与苏洵书信往来,京中许多消息,苏洵通过苏涣来信,也略知一二。今春正月,西平王赵元昊上书天子,妄图让朝廷承认他大夏皇帝的尊位。朝廷自然拒绝。六月,朝廷削夺对元昊所赐‘赵’姓与官爵,除其属籍。元昊不臣之心昭昭,频繁扰边。赈灾与戍边都需要大量银钱。若是起了战事,资费更甚。
苏洵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的几竿竹子,叹息连连,忧心忡忡:“唉,内忧外患,多事之秋啊!”
第29章 第29章将星初升
冬月葭草吐绿,为洛水增添了一丝生气。然而这一丝绿意与保安军漫天飞舞的黄沙与沟壑纵横的黄土相比,未免显得过于渺小而微弱。
大宋实行州县二级制,统县的政区除了州,还有府、军、监三种。“军”大多设在沿边地区,如保安军就与大夏接壤,是宋夏交战的最前线,也是大宋抵御元昊军队的主要阵地。
曾有人言,保安军存则关中安,关中安则天下安。由此可见其军事战略位置的重要性。
若是苏衡到此,定能一眼看出此地正位于陕北高原丘陵沟壑区。此地因土质疏松,植被稀少,一到雨季,暴雨冲刷之下,大量水土流失,便会形成一道道“鞭伤”,将整个高原“鞭笞”得千沟万壑,支离破碎。
保安军气候干旱,旱季格外漫长,幸有洛水流经,为当地军民提供了珍贵的水资源。较宽的河谷、肥沃的土壤与充足的水源也为当地农业的发展孕育了条件。洛水谷道成为陆路交通要道与重要农业土地资源。
然而,这既是幸运亦是不幸。毕竟,好东西总是惹人觊觎。宋军与元昊军为了争夺河道控制权,多次爆发冲突。
“报——敌军来袭!敌军来袭!”一骑兵飞马来报,望楼上的驻守士兵立即用力敲响示警的铜锣。
“怎么又来了?咱们还打吗?”
“打吧,能咋办?”
“每次都输,越打大家伙儿信心越低迷。”
“你们几个少说几句吧,动作快点,上头让集合了。”
“唉,知道了知道了。”
几个小兵懒懒散散地整好着装,捞起兵器随意往肩上一扛,慢吞吞地往集合地走去。
这一战的结果可想而知。宋军大败,敌寇得胜,大肆掳掠一番,满载而归。
这样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发生。自去岁元昊称帝建国大夏以来,夏军频繁侵扰大宋边境。两军交战,宋军屡战屡败,军中士气低迷,早已失去斗志。甚至还有不少士兵心生怯意,认为夏军不可战胜,还未开战已满怀畏惧。
一日,军中新来了一位指挥使,据说这位新上任的长官曾隶属于隶属于御马直,后因骑射超群被选做散直。赵元昊造反后,朝廷下诏挑选卫士戍边。这位新指挥使因武艺高超,谋略过人获选,被朝廷任命为延州指挥使。
大宋军队编制,以马军四百人、步军五百人为一指挥,指挥的最高军事长官便是指挥使,简称“指使”,指使之下还有副指使。这位新上任的指挥使一到保安军,便下令手下副使与马军、步军兵士集合。
“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这位指挥使是打算随即‘杀’几个小兵,儆一儆咱们剩下的猴儿?”
“谁知道呢。反正这仗是打不赢了,换谁不都一样。”
“我只想回去睡觉,希望这个新官训话环节早些结束,困死我了。”
几名小兵随意地闲扯着,拖拖拉拉地走向指定的集合地点。但这几个人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最晚到的一批,到了集合地,几人都被面前军容整肃,寂静一片的大场面给吓了一跳。
他们这一指挥的兵士不都是站没站相,坐没坐样的吗?就算新官上任,第一天要给新指挥使留个好印象,也不用装得这么过吧?几人面面相觑,踟蹰着停在了原地。
“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归队!”有熟人小声提醒,那几名小兵如梦初醒,小跑着站到了自己的位置。
高台上,新任指挥使见人到齐,沉稳地开始他的讲话。几位小兵偷眼看去,那新指挥使面容刚毅,麦色肌肤,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看着不过三十岁出头。最为惹眼的是新指挥使脸上深黛色的刺青,使得原本英气逼人的脸庞多了几分沉郁。
几名小兵站得近,彼此挤眉弄眼,暗戳戳地用眼神交流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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