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雨欲晴
“是,我们晓得了。”民夫们纷纷点头。
贵生道人放手由苏衡指挥、培训这些民夫,偶尔也会在旁指点一两句。在苏衡师徒的努力下,不到两日,整个伤病营就从上到下,由外而内地变换了一番全新模样。
于是,从泾原路策马归来的狄青一进伤病营,就惊愕地睁大了眼。
“这是伤病营?”
第44章 第44章点穴麻醉
“狄指使,这伤病营的情况可比你先前与老夫所言的好多了。”一位身着灰袍皂鞋,留着一把山羊银须的医官从狄青身后转出来。
“蔺大夫,狄某可没哄骗您。我离开延州前,伤病营还不是如今这般模样。”狄青随手招了一个军头过来察问具体情况。
“回禀指使,这伤病营如今面貌一新,全是唐大夫与苏小大夫的功劳。”那军头肤色黝黑,说话时露出一口大白牙,在日光下有些晃眼,正是那位号称“延州包打听”的韩军头。
“营中何时又来了两名大夫?他们可是陕西一带有名的游方郎中?可仔细探查过他的身份?”狄青蹙起一双剑眉,延州乃边关重镇,进出城门的人都需要被搜身盘问,更何况是机要的军营。若是盘查得不仔细,教那些西夏奸细混了进来,那便是引狼入室了。
“指使放心,唐大夫不是生人,他是一名云游四方,到处行医的道士,道号“贵生”,在中原颇有名气。此前也曾在边关一带行过医,营中不少老人都曾被他治过伤,救过命。此番前来,亦是听闻边关告急,郎中稀缺,这才一路北上,前来支援。”韩军头毕恭毕敬地应道。
“哦?那这苏小大夫是——?”狄青不动声色地问道。
韩军头连忙回道:“苏小大夫是唐大夫的徒弟,年纪虽小,医术却很了得。不瞒指使,卑职先前得了个怪病,还是苏小大夫开药给治好的。”
“嗯。”狄青不置可否,面上窥不见喜怒,韩军头心下忐忑,也不知狄青什么想法,忙又帮苏衡师徒多解释了几句:“唐大夫他们前几日曾去州衙拜见了知州大人。将伤病营交由唐大夫他二人接管,亦是知州大人的命令。”
“既然张知州已经首肯,那便无甚大问题。狄指使,你快让开路来,让老夫进去!”那灰袍医官是个急脾气,方才能耐着性子等狄青查问那两人的身份,已属不易。他一听到苏衡师徒二人在伤病营的所作所为是过了明路,得到知州的授意,便不愿再等,催促着狄青快些进营,莫要再营帐门口杵着。
狄青无奈,只好停下问话,与那灰袍医官一同走进伤病营。因苏衡师徒正好不在营内,相对熟悉伤病营近期情况的韩军头便跟在后头,向狄青介绍起伤病营改造的始末。
“狄指使,您看到的这些民夫其实原是城内的乞儿,他们都是唐大夫作主寻来的,营中每日供给三餐,这些民夫们便心甘情愿地为伤病营干活,每日清扫营房,照料伤卒,十分尽心。苏小大夫还教会了他们简单的包扎手法,因包扎不当致使伤口流血发脓的情况如今已大大减少。”
“这上头写的,是每个铺位的编号?”狄青注意到每条通铺的铺位上都用贴了巴掌大的黄纸,上面写着“天一”、“地五”、“玄七”、“黄十一”等字,便推测这纸上所写是每个铺位对应的编号。
“回禀指使,正是如此。苏小大夫不单给每个铺位按‘天地玄黄’的顺序编了号,还给二十位民夫也编了号,您瞧,他们的胸前都缝了自己的编号呢。”韩军头道。
灰袍医官不耐烦听这些,他只关心这两位游方郎中的医术如何,对伤兵身上常见的疮肿、折伤一类伤病,都是如何处理的。但是营中民夫大多是在干些清扫地面,浆洗被褥和细麻绷带的活计,在灰袍医官眼中,属于没什么看头的杂活。
正巧,有一位民夫端着一盆热汤进营,路过三人时,一股药材味飘过,灰袍医官顿时眼前一亮,叫住那民夫:“等等!那个谁,丁五是吧?你等等,先别走!”
丁五茫然地停在原地,不知所措。灰袍医官小跑过来,俯身闻了闻盆中热汤,一边点头一边微笑起来:“这是葱芥汤,用生葱、荆芥与土当归煎成汤淋洗伤口,有消疮去肿温痛之效。”
“的确是葱芥汤,蔺老头,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这手嗅味辨药的功夫倒是没有退步丝毫啊。”贵生道人一掀帐门,朗声调侃道。
灰袍医官循声望去,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唐慎微?!原来‘唐大夫’就是你这个老家伙!我说‘贵生’这个道号怎么听着怪耳熟的,这不就是你当初辞官前,与我们几个一道饮酒,醉中起的道号么!”
辞官?苏衡立即捕捉到重点,“咻”地扭头看向他师傅。
“害,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贵生道人并不想提起往事,但那灰袍医官却仿佛没看懂贵生道人的颜色,转头就把贵生道人以前的经历给掀个底儿掉。
“狄指使,你这运气可是了不得。你们延州可是来了尊金大佛!这老东西以前可是我们太医局的主官,他的医术,他若是称第二,没人敢当第一。当年啊,满京城谁不人知道太医丞唐慎微的名号啊。你可是捡到宝咯!”灰袍医官摸着他的山羊胡子笑呵呵道。
原来,这位灰袍医官姓蔺,也是大有来头,乃宫中太医局的教授。太医局下设九科,每科置一名教授,这位蔺太医便是疮肿兼折伤科的教授,专善医治伤口骨折类疾病。此番蔺太医前来陕西,正是为了给诸营将士疗伤治病。
说起来,这位蔺太医也是位妙人,他拒绝了知州提供的宽敞又舒适的免费居所,反倒带着随侍的药童东奔西跑,在泾原与秦凤二路游医。蔺太医到了哪个城寨,也不拘对方官阶高低,遇上伤兵就会出手医治。
狄青一直清楚延州伤病营的情况,只是苦于没有良医愿意来伤病营为最底层的士卒疗伤。数日前,狄青前往泾原路拜访尹洙,回程路上幸运地遇到蔺太医。狄青便将延州伤病营的情况细细与蔺太医陈述了一番,诚恳地邀请蔺太医随他一同前往延州。蔺太医心善且仁,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只是,当时二人都没想到,他们在延州还会遇到“大惊喜”。
“原来竟是前任太医丞唐太医,狄某失礼了。伤病营多亏您与您的高徒费心改造。”狄青听到蔺太医的介绍,忙向贵生道人行了一个大礼,以表谢意。
贵生道人却吹胡子瞪眼,很不高兴地冲蔺太医发火:“都说了休要重提旧事,什么太医局?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我早忘了。还有,什么‘金大佛’?!我是道士,道士!”
贵生道人没留心到狄青的自称,苏衡却注意到了,仰起头问那面容刚毅,麦色肌肤的军官:“请问您可是狄指使?”
狄青眉梢微动,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就是狄青?”贵生道人终于反应过来,“你妻儿北上寻你,如今就在延州内,已经苦等你近半月之久了。”
“什么?”狄青先是愕然,继而大喜,拱手又行了一礼,“可否劳烦唐大夫告知狄某,我妻儿在延州何处?”
“城门西边第二排窑洞,往里头直走,院子里头有个磨面石磨的那家便是。”贵生道人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将魏氏母子的住址告
诉了狄青。
“多谢!”狄青按捺着激动的心情,转向蔺太医,“蔺大夫——”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吧。此处是军营,难道我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蔺太医截住狄青的话,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寻他妻儿。
“指使,我去给您把马牵来!”韩军头很有眼色,屁颠颠地冲出伤病营,一路小跑着去牵马了。韩军头今日这嘴巴就没合拢过,连二接三的惊天大瓜直直往他嘴里塞,又是唐大夫的旧日身份,又是狄指使的妻儿千里寻夫/父,真刺激!
小山一样高大具有震慑力的军官离开了,伤病营内的管事人只剩下“柔弱”的两老一少。贵生道人有意向蔺太医炫耀他收的徒弟,便没有插手,让苏衡在丁五的协助下,为一名从战马上跌落摔断了腿的伤卒正骨。蔺太医也带着些许考校的意味,默默在旁围观。
寻常的正骨突然变成一场“随堂小考”,还有蔺太医作为“外审”专家,苏衡对比淡定无比,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仔细观察了那名伤卒的断腿,并没有发炎红肿的迹象,苏衡便让丁五用葱芥汤为对方洗净伤口。
“嘶——”那摔断腿的小兵痛觉神经似乎格外敏感,十分耐不得疼,只是简单的清洗伤口,便让他疼得倒吸一口气。
苏衡见了,心中有数,待伤口洗净后,他趁那小兵不注意,迅速伸手点了他几处穴位。
“咦?好像没那么疼了。”断腿的小兵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点穴麻醉?”蔺太医见了,用胳膊肘碰碰贵生道人,凑过去小声道,“这是你教的吧?”
正骨虽疼,但就那一下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泰半郎中是不会费这般功夫给病人麻醉镇痛的。而且就算要镇痛,基本上也是涂抹上麻沸散、镇痛膏之类,好减轻病人的痛苦。但点穴麻醉这一招,是贵生道人自创,不费一针一药,随手可用,方便得很。
“这招不好学。当初你在太医局教那些医学生,没少因为他们苦学不会被你骂个狗血淋头。你这徒弟被你骂了多久才掌握的?”蔺太医八卦道。
“哼哼”,贵生道人傲娇地一仰头,“少拿太医局那些蠢货与我的乖徒儿比较,就没有可比性!我徒儿极其聪慧,一点就通,我只教了两遍,他便学会了。”
“什么?你说谎也打下草稿,这怎么可能!”蔺太医翻了个白眼,表示不信。
“爱信不信!你继续看,瞧好了!”贵生道人得了个白眼也不恼,这不更说明他徒儿收得好么?蔺老头这是嫉妒!
第45章 第45章黑龙散
“喀嚓”一声,也不知苏衡是怎么动作的,那断腿小兵还没反应过来呢,他摔断的腿骨就被接正回来。
“黑龙散。”苏衡下的指令简洁明了,丁五立即低头从怀里取出一盒膏药,动作熟练地将那膏药细细敷贴于那小兵的伤处。
黑龙散?蔺太医眼神一闪,无须费劲回想,脑中已自发浮现出黑龙散的配方:穿山甲六量、丁香皮六两、土当归二两、百草霜半两枇杷根叶半两,五味药焙碾为末,以姜汁水调为膏状即成。
黑龙散治筋骨碎断有奇效,是他在太医局时惯用之方。蔺太医瞥了一眼贵生道人,咬耳朵小声道:“你对你徒弟倒是大方,把别人的绝活都给教了去。”
贵生道人嗤了一声:“什么你的绝活,那黑龙散就写在唐人医书上,只许你用,不许旁人用不成?”
“尽信书不如无书,光看医书便能治病的话,还要我这个教授作甚。太医局里那三百医学生看书自学不是更方便!定是你这老东西教的,别不承认了。”蔺太医咬死不信这是苏衡自己看书便学会了正骨与用药之法。
贵生道人与蔺太医在一旁窃窃私语,分毫不影响苏衡专心正骨。丁五在那小兵的断腿处敷贴了足量的黑龙散后,又按照苏衡的吩咐,用两块柳木板将那断骨固定住。
苏衡取出一罐白泥,填补在夹板缝隙处,好固定伤处,然后才用细麻绷带在那伤兵腿上绕圈绑紧。
“好了”,苏衡给绷带打上结,站起身对丁五吩咐道,“三日后须解开绷带换一次药。”
“是,俺记住了。”丁五应道。苏小大夫之前给他们这些民夫培训时说了,如今是夏日,换药须得勤快一些,两三日便要一换,须将那细麻绷带解下来,重新为伤卒淋洗伤口,然后重复敷药,上夹板,糊石膏泥,绷带捆绑固定这几个步骤。若是正值那寒冬腊月,四五日一换也是可以的。
蔺太医见苏衡为那小兵处理好断腿,这才施施然凑过来细看:“这白泥是何物?”
“此物为‘石膏’。将石膏煅烧成粉,再以水调和成泥,既可固定伤处又有止血、生肌、敛疮之效。”苏衡解释道。
“煅石膏外用还有这等奇效?”蔺太医不由升起几分兴趣,“三日后换药,我定要再来一观。”
生石膏入药并不罕见,在汉代名医张仲景所著《伤寒论》中就有不少方剂使用了生石膏。石膏为大寒的药物,生用可清热泻火。但煅石膏外用,蔺太医倒是第一次见识,因此打算观察这位断腿小兵后续的恢复情况,以验证苏衡所说是否属实。
“哒哒”两声,是蔺太医在轻敲那两块木板的声音。“这是柳木还是杉木?”蔺太医又问。
苏衡:“柳木。”
蔺太医皱起眉头:“柳木这般硬,若非你用了石膏填补缝隙,根本无法将伤处裹住。为何不用杉木皮包裹?杉木皮软而透气,这样的断骨,用上数片杉木皮包裹,再以麻布环绕绑紧,岂不更省事?”
“杉木皮软而透气,既是优点亦是缺点。《仙授理伤断续秘方》中的确记载了杉木皮夹缚之法。但这位伤卒断的是腿骨,须牢牢固定住断骨,不可使其挪动。杉木皮过软,若不留神,容易使得断骨再次错位。再者,柳木易生发,此特性亦有助于腿骨生长愈合。”面对蔺太医的质问,苏衡并不恼。不同医者有不同的治法与用药习惯,多多交流反倒有利于碰撞出新的治疗思路。
“哦?你还看过《仙授理伤断续秘方》?那黑龙散——?”蔺太医言未竟而意已达。
“黑龙散之方正是晚辈从此书中学得。”苏衡会意,主动解释道。
当初苏衡还未拜师时,无碍子就已受贵生道人所托,将埋在银杏树下的那箱医书挖了出来,送到了苏家。那箱医书汇集了历朝历代名医所著医书,也有不少今人编写的方药集子,十分珍贵。唐朝骨科名医蔺道人所著《仙授理伤断续秘方》亦在那箱医书中。
“你师傅不曾教过此方?”蔺太医追问。
苏衡缓缓摇头:“不曾。”
“好!”蔺太医一击掌,认真起来,“那我便考考你!治扑损折伤,筋骨碎断之药,除了黑龙散,还有大红丸、小红丸与大活血丹等,品类丰富。但军中常备药物却只有大红丸与黑龙散,少见小红丸与大活血丹,为何?”
苏衡没想到蔺太医提问的角度如此刁钻,但万变不离其宗,他敛眉沉思了一会儿,便想到了答案:“因乳香与没药两味药材,价格昂贵,大活血丹的配方中有乳香一味,小红丸的配方中两味贵价药更是兼而有之。这两种丸药最是金贵,朝中军费有限,断无可能大肆制作或购买如此昂贵的丸药以备底层士兵使用。”
蔺太
医点点头,又问了一些细节,比如“小红丸中的当归应用土当归还是川当归”、“大活血丹所用骨碎补以何处所生者为佳”之类的问题。苏衡过目不忘,早已将《仙授理伤断续秘方》中的内容熟记在心,因此从容作答,无一错误。
“不错不错”,蔺太医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又绕回了一开始的问题,“虽说小红丸与大活血丹金贵,但若要用时也得用上。只是耗资甚巨,你可有解法?”
“我说蔺老头,你别太过分啊!考校一大堆问题了还没问够,又给我徒弟出难题!你够了啊!”贵生道人跳出来插话道。
“不是你说你徒弟天赋异禀,天资卓绝么?我自然要出些有难度的问题,不然怎么显出你徒弟的厉害?”蔺太医回嘴道。
“你这老家伙!”
贵生道人正想继续与蔺太医吵嘴,苏衡却出声了:“以三倍枫香代乳香,以番降真代没药,可降低制备丸药的价格。”
两位老人齐齐愣住,贵生道人最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笑声极为得意张扬:“怎样?蔺老头,你服不服!太医局那三百庸才,加起来也比不过我徒弟一根手指头!”
苏衡:“……”师傅,倒也不必如此夸大,您老人家嘴角都要咧到天边去了,好歹收一收啊。
蔺太医这下真的出离地嫉妒了,凭什么唐慎微这个老家伙能收到如此天资的徒弟,他却只能每日对着太医局的那些蠢货!
“你姓‘苏’对吧?我听他们都叫你‘苏小大夫’,那你叫什么名字呀?”蔺太医突然在苏衡面前蹲下来,笑与苏衡平视,得一脸和蔼。
“晚辈单名一个‘衡’字。”苏衡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答道。
“是小衡儿啊,你有没有兴趣多拜一位师傅?”蔺太医握住苏衡的手,循循善诱,“你师傅已经辞官了,太医局的九位教授中,就数我医术最好,资历最高,没准过几年便能升为太医丞。你跟我回京城,没准啊,我能把你培养成大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医丞。”
“晚辈——”苏衡正想拒绝,他师傅就怒而跳脚,就差直接上脚揣某臭不要脸的老东西一个屁股蹲了。
“蔺!石!斛!你居然敢拐我徒弟!我看你是活命长了!是不是找打!”
贵生道人在军营中穿着没有家中那般随意,他那件心爱的“乞丐装”被苏衡收进了衣橱,如今身上穿着的是寻常道士的装扮:一件黑色滚边的浅黄道袍。此刻贵生道人怒气冲冲,撸起袖子就打算与蔺太医干架,从宽大的袖口还能隐约看见白边——那是最里头的贴身中衣。
“怎么?老夫怕你不成!”蔺太医“腾”地站起身,也摆出了架势。
“……”苏衡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不是,他师傅与他师傅的旧日同僚都一把年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怎么还跟几岁小孩一般,嘴上吵不过就要动手,也不怕闪着老腰。老顽童老顽童,还真是越老越像小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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