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冯威小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南泞陈家案,沉积已久。明上罪首乃樊仲,但真凶是谁,你我心里当下虽不明,可也清楚…”转首望向右,“那人藏得极深,权势不小。”若非沈益底子清白,他也不会走这一趟。
沈益攥紧杯子,沉声喃道:“杀能臣,藏五十万金!”
只此两种,就叫冯威骇然:“沈大人若能查明…许会青史留名。”
屋内沉寂片刻,沈益蓦然笑之:“冯大人推举了。”
“但查时也万要顾全己身。”冯威不是危言耸听:“那人能让樊仲消失……”
话未言尽,但沈益已明了:“多谢冯大人提点。皇上既让沈某查陈溪娘之死,那沈某就查陈溪娘之死。”
观沈益神色,细细品之。冯威抬手抚须,心中了然。拔出萝卜带出泥,只要盯死朗家就陈溪娘之死刨根究底,不作其他想。那背后之人,未免旁生枝节,定会让陈溪娘案尽快了结。
“沈某一定还陈溪娘、朗韶音一脉公道。”
云崇青今日下值较早,回到府上,换了身便服就携愈舒往竹铃居了。莫大山下午对景画寒风袭青竹,诗尚未题,见学生来,立时搁笔:“你们来得正好。”
“老师。”云崇青拱礼。
“来看看这画,交予你题词。”莫大山示意两口子过来坐:“当作考教,叫老夫瞧瞧你近来诗词上有无退步。”
走到书案边,云崇青扶愈舒坐,自己则走去对面,驻足在老师下手观画。晴空之下墨竹倾斜,竹叶凌肃,耳边似已有沙沙声。体悟意境,片刻后提笔。艳阳高悬,何惧风寒?
虽只八字,但已点明无畏。莫大山笑着点首:“不错。”凛凛寒风,袭人世。青天白日下,无影有踪。只要有“踪”,它能躲得了一时,还能藏得了一世吗?
“坐,你今天下值早了三刻。”
“是。”云崇青搁笔,到愈舒身旁落座:“《雍和字典》在核校。关于《汇思》,学生与明朗、金俊提了新的想法。钱老觉可行,打算上书皇上,一时间还编撰不了。故学生年前在翰林院应不会太忙。”
温愈舒摸了案上茶壶,起身添了开水:“明儿就入腊月了,离封印也没几日了。有闲就好好歇息,待休沐,有的你奔走。”
今年可是一家子在京里过的头一个年,要准备的真不少。她早半月都已经开始梳理,造册子了,就怕忙起来有疏漏。
“到时,为夫任你差遣。”云崇青明白,自己非白身了,支立门户,有来有往。方方面面,都要周到。
为着自个家,温愈舒再忙也欢喜,给老师奉上热茶,顺手收了画:“我听嫂子说谢、朗两家开始变卖产业了。只是有和盛钱行插手,记恩那不好掺和。”
“这个不急。”莫大山吹了吹茶,小抿一口:“和盛钱行插手,应是皇上的意。那些低价收回的庄子、铺子等,之后肯定要出。”放下茶杯,看向愈舒。“你想要买什么,准备好银子便可。旁人不好说,但你,一定能落着好的。”
云崇青露笑:“老师说的是。”
毕竟那二十五万金,于皇上算是白得的,也足以解国库一时的吃紧。因此,皇上该给愈舒的体面,势必会给足。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我就好好等着。”有合心的,宅子、铺子、庄子,她不拘,都想入手。虽夫君一再说只生一对娃儿,但万一生多了呢?温愈舒两腮生热,她肯定是要多攒点家底。
转首看妻子,云崇青见她耳尖泛红,眼里柔情更浓。与老师提了《汇思》蒙学,探讨之后说起今日所想。
“因为谢、朗两桩姻亲,我们忽略了陈家走盐运司办官盐文书的可能。老师,您当初办南泞私盐时,有查过怀泞盐运司吗?”
莫大山沉默稍许,才回到:“之前老夫一直觉忽略了什么,只苦思却不得门。你这一提,老夫就悟了。在赴南泞时,为防官商勾结、刁民逞凶,朝廷特从南齐门大营拨了两千兵一同前往。可从到南泞,至我被杀,南齐门大营的兵,只起一个作用,便是…盗金。”
温愈舒蹙眉:“没有官商勾结,没有刁民逞凶。那陈家是怎么在清明之下,累积五十万金的?”
问到点上了。云崇青凝目:“老师在大理寺供职时,有遇到过京官下放压不过地头蛇,终家毁人亡的案子。陈家在南泞算得上是地头蛇了,又关乎一族存亡,怎么就能让您那般顺当的把案子办了?”
是啊。莫大山垂目:“看来为吞南泞私盐那块肥肉,冠南侯府部署颇多。大概邵隽和也仅是其中一卒子。谷晟十二年,怀泞盐运使白彦行,津州瀚书县白山村人,盛平四年的进士。他家族不显,后嗣中不强劲,目前朝里几乎无人了。”
“白?”温愈舒转头向夫君:“最近我一直在察听冠南侯府的女眷,冠文毅的次子冠岩骁,前年尾刚成的亲,娶的正是个津州白姓女子。”
冠南侯府的姻亲吗?云崇青嘴角微扬:“得请姐夫查一查怀泞盐运司。”
“从文昭十六年查起。”温愈舒言道:“那年,我曾外祖母下嫁南泞。”
只叫云崇青意外的是,之后几天,大理寺连番提审朗羡、谢如亦等人,似真要严查陈溪娘之死。因此,朗、谢两家急筹金银,腊八一过,就上交了二十万金。朗家十二万,谢家八万。
可即便如此,大理寺也无分毫要放人的意思。
“我大伯最近跑大理寺跑得很勤。”苗晖嗅到了不寻常:“沈大人好像查到了什么,陈溪娘的死可能不是意外。”
捧着本怀南地方志在看的常俊鑫,撇了撇嘴:“照我说,本来就不是意外。给你们透个信,和盛钱行自谢、朗两家那收来的产业年前会卖一些。里头有几处东城的宅子,要买赶紧准备银子。”
这事他正想打听。苗晖笑道:“多谢金俊了。我爹昨晚还去寻了大伯。”他大伯都忘了这茬。
“我娘子心念念要买一处像崇青家那般的宅子,也不知这回能不能如愿?”常俊鑫苦笑:“我也想每日能多睡两刻。”
云崇青在思虑大理寺所为,难道皇上不止要金,还欲趁机将朗谢两家一撸到底,借此打压、警告一些大士族?亦或,皇上仅是要金,只不止二十五万金,还有陈家金库被盗的那五十万金?
另,大理寺不罢休,会不会触动谁?触动了,那朗羡、谢如亦…想到什么,眼睫颤动,抬眸望向两步外倚靠着书架的苗晖。云崇青以为,督察院有冯大人掌着,于一些人也很讨厌呢。
作者有话说:
从早上到现在就写了这么点(大哭),我们明天继续。
第65章
苗晖察觉投来的目光,不由问道:“怎么了?”常俊鑫两眼也离了书本,望向上手。
“没怎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不管会不会有那么一着,云崇青私以为防患之心不可无:“你刚说冯大人最近常跑大理寺,大理寺又突然变了调。如此,外头该又要起风声了。”
常俊鑫听出好友话中音了,收回眼神,复又回到书页:“我岳父几天前还在说,自冯大人弹劾了周计满之后,东城银楼生意都减了一两成。一些个大宅采买,也懂客道了。”
他大伯是不太讨人喜。苗晖敛下眼睫,嘴微抿。起风声,起什么风声?譬如大理寺之所以严审,是因左都御史施压。可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哪时惧过谁?只话是人说的。真要出了事,悠悠之口…难堵。
云崇青见明朗沉思,知他有数了,便不再多言,拿起未看完的杂谈翻了起来。相比于这方沉静,此刻早朝上却是热闹多了。
快一月没上朝的四皇子现王,今日按点来了,人依旧消瘦,但面上不似以前那般苍白无色了。就在刚刚,他颇为激动地上禀,经太医院江太医的精心调养,身子已经大好。
“这么多年,儿臣叫父皇忧心不已,实在不孝。现在身子无恙了,儿臣也没他求,只想父皇不再担忧儿臣,龙体安康长久,让儿臣多多尽孝。”
看现王叩下首去,百官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这震耳欲聋的“万岁”,皇帝回味着小四刚说的那话,忧心不已…不再担忧,脸上笑意渐浓。
“好好,哈哈…都平身,江太医果真没让朕失望。”
百官起身,不知该怎么好?理上应恭喜皇上,可谁敢冒这个头?现王都病了多久了?一准入朝听政,除了近一月,几乎没缺席的。才刚定了门好亲事,身子又好了?
亲父子,此事私里说不好吗?非要在朝上讲,现在文武百官都知晓他有了副好身子骨。
恭喜皇上,这马屁铁定拍马腿上。
文武都抱紧圭臬,颔着首。瑛王面上的笑露了勉强,江太医好本事啊,沐贵妃那没传出喜来,倒是让封卓现先痊愈了。冠南侯没兵权,但他是北角山大营的总教头。
北角山大营,六万精兵,与南齐门大营,南北相望。京机卫八成是出自这两大营。
诚黔伯比瑛王多活了几十年,这会老神在在。在他看,现王即便真的好透了,皇上也多不会看重,毕竟其都病了十几年了。又不是只有一子,君王可不会拿大雍万里江山作赌,赌他福寿绵延。除非,其有八皇子的命,背后站着沐宁侯府那般强势的外家,尚能争一争。
可惜,现王没有。冠南侯府比之沐宁侯府,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没人恭喜皇上。皇帝也不在意,双目慈和地看着现王:“身子虽然大好了,但也不能大意,还得好好地配合着江太医调养。朕还望你好全后,成了亲,专注政事,为为父分忧。”
对着慈父,现王眼生晶莹,再次高拱手下跪:“父皇厚望,儿臣汗颜,日后定勤勉克己,明善诚身,不负父皇不枉此生。”
皇帝很是欣慰地点了点首:“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父皇。”
待现王退到殿侧,皇帝目光转向大理寺卿沈益:“陈溪娘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为试探藏在暗里的虚实,近来大理寺对严审朗谢两家的事并没做遮掩。御前的人也不是吃白饭的,皇上过问,早在沈益预料之中。
“回皇上的话,经审查,虽勐州谢家家主谢如亦极力否认有收到陈溪娘讨要不当财的信件,但也无从抵赖谢氏收受南泞陈家十万金的事实。日前臣整合了所有供书,又查阅了文昭十三年至谷晟十三年的怀泞记档,有了新的发现。”
“哦…说来朕听听。”皇帝很满意沈益的说辞。
大理寺大动,最近少有官员告病,都等着沈益上禀,这会个个听得专注。
“整合完供书,臣心生两疑。一、陈家为何愿意捧十万金,求娶一士族庶女?二、为何是谢家,不是张家、赵家、李家?”沈益言语铿锵有力:“有了疑虑,臣当即就去翻了怀泞的案录,发现文昭十三年至盛平元年,怀泞盐运使乃张坦义。”
张坦义,钱坪双眉一紧,那不是谢翀的学生吗?
“皇上有所不知,张坦义与时任礼部尚书的谢翀渊源颇深。在外,进士出身,大家都是天子门生。在内,张坦义敬谢翀为老师。”沈益目光冷肃:“臣有一怀疑,南泞陈家之所以重金求娶谢氏女,是因陈家走盐运司办不下官盐文书。”
站在太和殿的,哪个不是成了精的狐狸。一听这话,就明白意了。沈益是指,南泞陈家早被谢氏,亦或是被谢氏与张坦义盯上了。求娶谢氏女,乃万不得已为之。
大殿之上的皇帝,注视着群臣,面上早没了笑意,神色莫测:“继续。”
“盛平元年,张坦义虽调离,但之后陈家仍没能办下官盐文书。而此期间,同归怀泞盐运司管的岳云府李家、相州府谈家办下了官盐文书。可李、谈两家在盐上,都逊色于陈家。
因此,也加重了臣对勐州谢家联合张坦义压迫陈家的怀疑。
谷晟六年,陈家与西平朗家议亲。同年六月,朗家售出了南川分州府一处百顷庄子。谷晟八年九月,又卖了江寕费州府六间铺子、一处宅子。谷晟十年,通州府的庄子也卖了。
但卖掉的这些,朗家在陈溪娘死后三年里,又全部买回……”
站在龙虎将军席税虬之后的冠文毅,双眉渐渐收紧。他清楚大理寺卿沈益平日里虽多看皇帝脸色行事,但绝非等闲。只没想到,几十年前的案子,短短时日,他竟能查到此。
不妙啊!
寒冬腊月的,西顺侯额上铺了薄汗,心里在大骂。沈益真是没事找事,谢朗两家都掏空家底补金了,他还想哪般?皇上要的是二十五万金。
他娘的,早知道牵出这么多事,他就该直接上请封罗东闻那孽子做世子。现在好了,沈益没完没了地查,不定哪天谢朗两家就就…
“陈溪娘之死在朗家的算计之中,绝非意外。”沈益一言定论。
大殿死寂。西顺侯想说其中应也存着些巧合,为朗谢两家辩驳一二。可皇上不吭声,他两条腿跟钉在金砖上一般,怎么也跨不出去。
龙虎将军席税虬是个心直口快的,问道:“沈大人,你怎么知道岳云府李家和相州府谈家的盐,不及陈家?”
沈益未有迟疑:“自是查验过。谷晟十二年,陈家被押时,流在外的盐不少,怀泞一带哄抢的颇多。众所周知,盐只要存储得好,放个几十年也不是不可能。南泞府辖下闸山村就有一乡绅,家中还有几坛陈家盐场出的盐未开封。”
乡绅是假,但确有人存盐是真。那人便是周直的祖父。陈家出事,周直祖父分六次贱价从陈家盐场下人那买了百斤盐。一家子吃到现在,一半还没吃完,当宝似的小心存放。
周直乃大理寺总捕头,他这不好讲周直家里买私盐。
“那怀泞盐运司…”席税虬干笑了笑,闭上嘴。
皇帝心里头不舒坦。南泞陈家的案子,牵扯的可不止二十五万金,还有金库被盗的五十万金。前天,户部清点了谢、朗两家上缴的二十万金,他也翻了下陈家案案宗。
说当时的大理寺右少卿樊仲,监守自盗。守,是南齐门大营的兵守的金库。樊仲许能调动那些兵施计用以盗金,但让他成功了还逃脱朝廷追捕,那就难比登天。
除非,有时任南齐门大营的总兵,韩钰,里应外合。
“有疑,那就好好查。南泞陈家贩卖私盐是有罪,但罪不及外嫁女。陈溪娘无辜,她腹中的孩子更是可怜。都是大雍子民,朕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说完,皇帝撑膝起身:“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朝后,走出太和殿,瑛王就大步向要跟上冠南侯的封卓现:“四弟。”
闻声,现王顿足转身,笑脸以对:“二哥。”
停步在两尺外,瑛王高兴地上下打量了番这个弟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身子好了,为兄欢喜。”
“叫二哥惦记了。”现王冷眼看了这么几年,知封卓瑛早把自己当皇长子了,他可不以为此般示好是出于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