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这位乡老是七十的高寿老人,牙口掉光,思绪也迟缓了,却丝毫不影响他在丰沛的威望。他拄着拐杖,见到俊秀的、身穿便服的天子,当即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颤巍巍地拜下去。
丰县县令与沛县县令满面红光地跟在慰问的队伍中,见此唰地窜上前,一个挽左手一个挽右手,唯恐自己在天子面前的表现落了后。
刘越又亲切地唤了声卫公,放缓脚步然后伸手,从县令手中将老人接过来,搀扶在堂间的座椅上。他问老人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得到一切都好的回应后,拍拍屁股坐在了对面。
老人的后代站得拘谨,眼里压抑着高兴与狂热,陛下已经连续三年到他们家,也早已记住他们叫什么了,这些都是大父带给他们的福荫,他们做梦都在感激。
鲁元长公主示意无关人等退去,亲切地同家里女人叙起话来:“去年收成怎么样?”
“家里的蚕勤不勤快,桑叶肥不肥?”
女人的声音开始很小,渐渐大了起来,刘越也笑着听着,与商户不一样,百姓最挂念的,永远是农桑。
因为天子久居未央,老师们教导的,永远与实际会有不同,从高皇帝刘邦开始,拜访乡老,就是一个不一样的渠道,他需要倾听民间的声音,而不是遮掩太平。
老人的精神明显很是高昂。模模糊糊听孙媳们谈论收成,他也坐不住了:“陛下,陛下一切安好?”
刘越就坐在他的身旁,闻言点点头,也不藏着掖着,把平日的行程说给老人听:“……这回待个四天,朕就要回宫了。师傅们说我年纪小,读书一天不能落下,回去还要补课好久……”
老人听懂了大半:“读书,读书好!”
“我家娃娃,全部要读书。”
因着老人年事已高,许多话都表达不全,家里的青壮连忙替长辈补充完整:“陛下去年在沛县办官塾,是我们家娃娃撞了大运!据说别的县都眼热哩。”
沛县县令得意地翘起了胡须,被炙热目光包围的刘越道:“总有一天,各个郡县都会开办的,卫公也会看到那样的盛景。”
他的国库和私库都不是无底洞,要在全天下的郡县组建比太学稍低一等的官塾,无疑是天方夜谭,但,萧延提出的功德碑,实在是给各大郡国开了条新路。
只要有人生追求,意图在帝王心里获得高评价的郡守、县令,就不会放过这条晋升路,除了农桑,有什么政绩比教化更吸引人?
老人呼吸微微急促,他活了那么多年了,大汉朝真正成立,才过上好日子。当他以为已经足够幸福的时候,好日子又上了一个台阶,这几年不止一次大丰收,家里的仓库都快堆不下啦!
家里娃娃开始识字,更会把话剧的词儿背给他听,这让他坚信面前的天子是百年不世出的圣天子,他的子孙后代必须拥戴他,敬仰他。
从官塾说到其他,老人的思绪跳跃,刘越却总能很好的接上。卫公越发高兴了,慢吞吞地看了他的子孙一眼,像和天子毛遂自荐似的,指着刚成年的重孙说道:“参、参军……”
重孙当即拧了拧衣角,却不是因害怕产生的紧张,而是期盼。
他小声而羞涩地说:“草民身子骨练得不错,尤其是拉弓。”
刘越看向沛县令,县令哪里还没有表示?他笑道:“陛下明鉴,今岁校尉的选拔,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忘了卫家。”
刘越嘴一翘,说了声好。
当下没有真正庞大的战事,一旦战起,长安君臣却不需要担忧兵源,只因卫家是千千万万个尚武家庭的缩影,在百姓看来,认字要紧,学武更要紧。老人慈爱的目光落在重孙身上,叮嘱他:“打匈奴,打朝鲜!”
重孙像回应了千万遍一样,在陛下和长公主跟前傻笑:“打匈奴,打朝鲜。”
所有人都笑了,除了熟知时事的小吏,还有跟随刘越出行的臣子。
沛县令心都漏跳了一拍!
——早在《远行记》巡演的时候,匈奴便是举世皆敌,在汉境以内,不论男女老幼,连做梦都会骂一声匈奴单于,也就是那时候,百姓心里种下了复仇的种子。同僚们和他一样期望,总有一日,陛下会指定大将捣破龙城,故而在陛下面前,“打匈奴”三个字准没错。
可……打朝鲜?
如今的朝鲜乃卫氏朝鲜,朝鲜王卫满,是汉朝刚刚建立,与燕王卢绾一道北逃的汉人。他利用汉人流民推翻原先的朝鲜王统治,称王之后,也识相地与汉朝签订和约;说的通俗一点,如今的朝鲜,便是大汉的藩属外臣。
藩属外臣就是自己人,这卫公说得不对呀!怎么能打自己人呢?
他们小心地觑向刘越的脸色,只见帝王面色不变,还附和地点了点头。
于是沛县令松了口气,也是,百姓不以言论罪,说错话了,陛下也不会怪罪。
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这个话题很快略过,刘越面上带笑,手却拨动了一下袖口。
联想到卫满的“卫”,还有卫公的“卫”,他的目光有些深。
望向老人家,难不成他的祖上与朝鲜王卫满沾亲带故?
撇开国家利益不提,卫满的北逃,在老一辈眼里本就是背叛,那么那句“打朝鲜”,也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刘越心里被戳了一下,他谈论着其他话题,又像在回复那句“打匈奴、打朝鲜”:“终有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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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朝鲜是汉藩属,但膨胀太过,而今怕是有了不敬之心,意欲延缓进贡的步伐。这个消息,只在长安的小圈子里流传,作为天子长姐的鲁元长公主怕是都不知晓。
一整天去了三位乡老的居所,便是鲁元长公主也有些疲倦了。皇帝坐在车里,递给她一碗蜜水:“阿姐,今晚早些休息。”
长公主露出亲昵的神色,接过碗点点头,望向县里如小溪一般的水渠。水渠旁边,正有几个半大孩童蹲着拔草,他们扎着羊角揪揪,面上是无忧无虑的笑容。
她心神一动,忽然对刘越道:“阿姐方才与卫家媳谈天,溺婴的事,关中近年已然不多见了。但关中以外,许多地方还是鞭长莫及,阿姐想了很久,既有功德碑,如何不能有慈善碑呢?”
鲁元语气带着不确定,刘越听得出来,姐姐本身也是犹豫的。
他却像听到了一个惊喜,重复道:“慈善碑?”
鲁元长公主从弟弟的眼睛里看到了肯定。
她眼眸亮了亮,凝神思索,会不会有更好的做法:“不若公主府出钱,建立如墨院那般的慈善院……”
目的自然是为了遏制溺婴,同时帮扶更多的妇人。
第195章
事实上, 禁止溺婴的律法早就颁布,但天下何其大,总有汉律照耀不到的地方。
连最恐怖的刑罚都遏制不住罪犯杀人的心, 何况多生一个婴孩, 是真正要消耗资源, 许会拖垮一整个家庭的难事。
新生命的诞生, 不仅仅是多一张嘴, 一个碗, 而是压在父母肩头的重担。汉境以内吃不饱肚子的百姓何其多, 他们之所以溺婴,绝大部分不是因为不想养, 而是养不起!
这等现象, 大汉君臣只能遏制, 不能断绝。他们能做的,是拉高亩产, 研究新种,一年又一年, 将“吃不饱肚子”转变为“人人可以饱腹”, 鲁元长公主乃实权公主, 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但她作为女人, 作为一个母亲, 即便沉浸于权力的心肠再冷硬,也总有一方柔软之处。从前曾亲眼目睹溺婴的鲁元,每每待在民间, 总有一丝空茫,这份空茫,在周菱以女子之身进入太学之后, 变得越发明显起来。
她为汾阴侯之女感到高兴,紧接着,云中郡传来同样有关女子的消息。云中郡有一位女官,姓氏不详,当年空降郡府为官,如今硬是杀出一条路,越发收到云中百姓爱戴。
鲁元长公主笑了,随即陷入思考,她想做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
数不尽的谄媚巴结,她不缺,她也早早地站在了权力的顶端,锦衣玉食,奴仆无数。而今又是一年,她陪天子巡视丰沛,看见了孩童在水渠边欢快地玩耍,鲁元终于想明白了。
她可以为天底下的婴孩妇人提供帮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丝。
说完“慈善院”三个字,鲁元脑筋开动起来,一瞬间,趋近完善的计划在心里成型。不过首要的一步,自然是征得越儿的许可。
刘越眼睛亮晶晶的,他毫不吝啬地夸赞:“阿姐尽管放手去做,若是真的办成,将是母后都会称赞的义举!”
鲁元长公主被夸得心花怒放:“陛下不是在诓我?”
“越儿什么时候诓过人。”刘越摸出一块牛肉干,郑重塞进姐姐手里,“只不过公主府不需要投入所有的资金。阿姐方才不是也说了,仿照功德碑之举么?若要将慈善院开满大汉,那就离不开商人,双管齐下,效率定然更高。”
鲁元长公主同样拥有顶尖的头脑,她一点就通。
原来陛下将一万功德金削减至八千的高瞻远瞩,显现在这里——剩下的两千金,刚好可以用来办慈善院。
有她牵头,依附她的那些勋贵自然跟随,鲁元长公主咬了口牛肉干,笑得十分好看:“等回长安,让陛下的姐夫也来。省得成日下棋作画,正好给他点事做。”
……
此番出行,郅都没有跟随。帝王鹰犬没有跟在帝王身边,这反常的现象还引发了小规模的猜测,只因他树敌太多,盼着郅都跌跟头的人也太多太多了。
但结果终是要让猜测的人失望。郅都正在调动一切力量,调查匈奴大萨满的真面目,为此,牺牲一二梅花司的暗探也在所不惜。
这是陛下的命令,郅都给自己限制了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他会亲手揭开大萨满的画像,递到威严的宣室殿前。
尽管梅花司如今的主心,都在遥远的匈奴那头,但其余的情报,还有日常汇总,郅都同样需要翻阅。刘越回程这天,梅花司的新线报递到了他的眼前,他看了看,扬眉。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刚提到了朝鲜,这份线报,就是有关朝鲜的内容。
“是个好消息。”刘越合上,笑意却是不达眼底。
货币改革的进度,每天都在向前推,回到朝中的帝王也不再隐瞒淮阳来使。轻飘飘安抚众臣的情绪后,终于,刘越召见了淮阳国的使者。
殊不知淮阳王刘友已经着急上火了。
说着急也不恰当,刘友差不多变成了惊弓之鸟,浑身上下满是惊惧。铸币收归中央的诏书已经下发,吴王也安葬进了王陵,可长安君臣就像忘了他似的,派去的使者杳无音讯,唯独捧着帝诏的长安来使,笑容不安好心。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差,足够把本就心虚的诸侯王玩弄股掌之中,他每天都在想,太后是不是要下手惩治他,天子是不是在臣子面前说他的坏话?
等长安使者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刘友心防彻底溃败。
他哆嗦着嘴唇说:“臣,淮阳王友,自请向天子罪……”
使臣眉目微动,明显传出了诧异的情绪。
转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王为何请罪?又请何罪?”
“没有即刻销毁铸币用具,是友之过。”刘友越说越是哆嗦,灰败的脸色犹如败犬一般,“请天使传达,友愿意捐赠两万石粮——”
两万石,对于素日对百姓抠门的淮阳王来说,实在大出血了。
然而使臣知道他们的陛下最近关心什么,只说:“今岁春耕一切顺利,待到秋日,许是难得一见的丰收。”
刘友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他自然听懂了使臣的潜台词,当下长安不缺粮食。
哪怕内心咆哮着把此人拖出去,他的神态,依旧是谦卑的:“不知陛下近来因何烦忧?”
这才上道嘛,他的同僚们,没一个对淮阳王不存在恶感,使臣亦然。使臣的神色同样谦卑,仿佛暗中敲诈诸侯王的场景不存在:“好叫大王知晓,铸币需要足够的黄金,否则国库难以为继。我大汉的疆域何其广阔,若要下发到每一个郡县——大王自可计算一番。”
“……”淮阳王。
他计算?
他吃了空才去计算!!
刚刚失去铸币权这个揽钱的杀器,如今又要丢失一定量的黄金,淮阳王摇摇欲坠,惊惧过度的身体,到底支撑不住地晕倒了。
长安使臣:“……”
他还是有点小害怕的,再怎么说,这位也是执掌一国的陛下的兄弟。哪知淮阳上下,以国相为首的文武百官一点责怪他的意思都没有,等淮阳王醒来,使臣如愿以偿。
他收获了比预料之中更多的黄金。
使臣晕乎乎地回到长安,刘越眨眨眼,目光难得深沉。
皇帝陛下望着一大笔意外之财,头上的小灯泡,亮了。
原来他的六哥是黄花油,无聊了就炸一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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