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在墨者看来,私自复仇不被允许,一切交由律法与君王裁定。何况五十鞭没有真正地落在他身上,若是没有辟阳侯,他如何能够遇见大王?
此时此刻,苏缓不见害怕,而是低声说道:“草民多谢辟阳侯。”
审食其:“……?”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他高高提起了心,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
这孩子脑子没问题吧??
找到了觉悟极高的庄园新住户,刘越一时间生不起心思,也没空改造辟阳侯,同他说话的兴致都淡了,只点点头,转过身,往梁园的大门走去。
可不说一句话的冷处理,更叫审食其忐忑难安,恍惚在那张白嫩的圆脸蛋上看见了漠然。
这和从前对他甜甜笑的大王不一样。
深知太后对于幼子的疼爱,太后宠信他,可跟梁王殿下比起来,又孰轻孰重呢?何况造纸,可是大王亲创的功劳,若是大王不同意,太后如何会将造纸之权拨予他?
他不敢生出怨怼,再一次懊悔方才的所作所为,抬脚跟了上去。
进庄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杂草环绕低矮的茅屋,三三两两,透出破旧的味道,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流到看不见的远方。
田野左侧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右侧是低洼平地,布满棕色的黄泥,其中还围了畜栏,同样破破烂烂。
正有仆从打着水,里里外外擦拭茅屋,见了大王连忙行礼,等候梁园令的调遣。
“呀。”这是吕禄的反应,他不敢相信梁园居然如此荒凉,瞪大了一双上挑的狐狸眼。
“咕咚。”这是苏缓咽下的口水,他双眼放光,眺望四周像眺望着宝藏。
周亚夫的反应虽不比吕禄,犹豫片刻,也觉得这里太冷清了些。
反应最大的当属审食其。被晾的越久,就越是软刀子割肉,他告诉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
他痛心地看着庄园,反应有八分真两分假,深吸一口气道:“若叫大王住在茅草屋里,太后如何能够安心。不如就让臣出资,为大王修建气派的行辕……”
刘越原本踮着脚,闻言,灰黑色的大眼睛一寸寸亮起来。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扭过头,真诚地问:“辟阳侯有多少家财?”
“……”审食其大喜,紧接着一愣,喜的是大王终于同他说话了,却没想到大王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努力回忆账簿的数字,这些年他尽力敛财,加上宫中赏赐、官吏巴结,还有价格不菲的装饰,如桐木桌青铜鼎等等,折算大约有三百万钱。
在长安勋贵中算得上独一份了,不像其余军功起家的彻侯,还遵循着老一套,半点也没有经营头脑。
不动声色地敛起神色,审食其笑道:“臣向来不懂这些,亦不管钱财,有吃有穿就够了。但只要大王喜欢,那些石料木料,又算得上什么呢?”
刘越被辟阳侯的忠心感动了。
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他问梁园令吕玢:“若要彻底翻修我的庄园,一千万钱够吗?”
空气陡然变得寂静。
吕玢目瞪口呆,他从前在雒阳行宫,就是管这一行的,据他所知,萧丞相主持未央宫的建造,耗时两年,统共花了两千多万钱。为此还被先帝责问,说丞相太过伤财,丞相回答“帝王之所,非壮丽无以重威”,这才使得先帝高兴起来,说他造得好。
未央宫多雄伟多壮阔啊,一千万钱,大王是要在庄子上盖两座宣室殿吗?
余光瞥见同样目瞪口呆的辟阳侯,吕玢领悟了。
白胖的下巴点出了残影,他笑呵呵道:“大约足够,毕竟梁园广阔,虽比不得上林苑,也是徒步不能走完的地方。”
得到肯定的回答,刘越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审食其。
审食其:“…………”
他削薄的嘴唇微微抽搐,差些绷不住神色,想要大骂这个不知所谓的梁园令。
一千万,把他卖了都拿不出来!
可他明知道这个数字的离谱,却不能纠正。因为他说过,自己不懂这些,也不管家财,若是纠正,岂不是仗着大王年幼加以欺骗?两位彻侯家的伴读都在一旁看着,陛下和太后能饶过他?
辟阳侯只觉心里滴血,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有苦说不出。
似乎察觉到他的为难,刘越失望一瞬,体贴地改口:“那就五百万钱?”
多大的折扣啊,都折半了,梁王殿下继续亮晶晶地望着他。
审食其:“……”
刘越瘪起脸,小声地问:“四百万?”
审食其:“……”
穷困凄苦,从没有听过那么多钱的苏缓灵魂出窍,嘴巴都张不动了。
吕禄从前溜去市井斗鸡,对钱财稍稍有点数,第一反应便是真有钱呐,他震惊又嫉妒地想,辟阳侯原来能拿出一千万??
他爹还有逝去的大伯,奋斗两辈子恐怕都没这么多钱。谁知辟阳侯竟又一副囊中羞涩的样子,他当即怒了,这不是诓人玩吗?
连一心只有练武的周亚夫都察觉不对了。明明说只要大王喜欢,石料木料算不上什么,怎么如今,还要大王委屈自己,同他讨价还价呢?
加上庄园里侍奉的仆从,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太过炙热,审食其的脸犹如火烧,心底犹如火烤。
这一幕若是传出去,他还有何脸面在长安立足?简直要让天下人嘲笑,说他大言不惭,敢在梁王殿下的班门前弄斧,却守不了出资修建梁园的承诺!
尤其是太后、陛下,会怎么想他审食其……
刘越叹了口气,再一次体谅于他,着实是个心胸宽广的好大王:“三百五十万。”
所有人震惊了,大王竟是包容辟阳侯至此,竟然五十万五十万地降了!
审食其:“……”
连手臂细瘦,肚子鼓鼓的小难民都用谴责的视线望来,审食其眼前一黑,摇摇欲坠,强撑着没有晕过去。
他怕大王开始十万十万地降,然后五万,最后一万,直至太阳落山。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哑声说:“臣……这就让人回府查账,许是拿得出三百万钱……”
方才平日,这个让人尖叫的数字,当下竟是半点水花也没溅起。
三百万?和一千万比起来也不是很多嘛,吕禄不屑地想。
刘越耷拉着圆脸,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孤就谢过辟阳侯了。”
第66章
审食其:“……”
仿佛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地割下来, 他俊美有神的眉眼失了灵光。
出门一趟,三百万家财……没了。
起因是往日视若蝼蚁的小难民,这是不是上天给予他的惩罚?
刘越眨眨眼, 瞧审食其魂不守舍的模样, 觉得他应当也没有心情欣赏山清水秀, 淳朴茅屋, 不如回自己豪华的车架休息休息, 或是打道回府, 他还要安顿新来的下属呢。
梁王殿下示意梁园令凑近, 悄悄吩咐几句。
吕玢慎重地应诺,不多时, 恍恍惚惚的辟阳侯回到属于自己的密闭空间, 就可以尽情地心痛, 尽情地滴血了。等收拾好心情,他还要启程回府, 变卖出三百万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
至于造纸之权, 他还有心思, 还有本钱去畅想吗?
数十个门客都要养不起了。
审食其上车时踉跄了一步, 吕玢连忙搀扶住他:“君侯小心脚下。”
又凑近他的耳边:“大王说, 今日梁园的对话, 万万不会流传出去。他体谅辟阳侯养家不易,故而只拿二百九十万钱,毕竟府上还有门客仆从, 君侯也要体面地吃穿。”
只、只拿……
审食其嘴角抽搐,心已经不是滴血,而是裂开了。
“谢大王体恤。”说完这句话, 他心痛得就要往吕玢的肩头倒,忽然反应过来,都是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怂恿大王!!
可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姓吕,是太后亲自拨给幼子的梁园令。
他面色铁青,甩袖就走,弯腰钻入车厢,再也不想看到这张白胖的脸。
辟阳侯府的车夫仆从一副惶惶然的模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君侯一声沙哑的“回府”。吕玢站在车架后,笑眯眯地躬身,神色谦卑得不得了,等尘土散去,这才回到大王身边。
如今的章程是先把苏缓安顿在茅屋里,养得有力气些,等过些时日,再派遣熟知长安的百事通与他一道寻找师叔。吕玢能够从若干族人中脱颖而出,很有两把刷子,趁大王与伴读巡视庄园的时候,将事务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
待忙碌告一段落,他擦擦汗,瞧了瞧天色,这个时辰,派去禀报太后的近侍也应到地儿了!
……
长乐宫。
望着胖儿子跟前的近侍,吕雉一怔:“墨家?相里氏墨?”
审食其将要进宫的时候,遣谒者前来通报,得了她的准许。谁知半天都不见人影,再一问,进宫路途出了些争端,恰恰与越儿撞上了。
审食其要惩罚的过路孩童,被越儿救下,吕雉当即提起了心,又有一股隐约的愠怒。
她不是不知道辟阳侯在外,与在宫中的表现截然不同,但一来,往日同甘共苦的情谊摆在那里,二来,朝堂之外的消息,官吏隐秘的言谈,审食其都会一字不漏地上报,她需要这样一只眼睛。
但她竟不知一个孱弱的孩子晕倒在地,辟阳侯都要赏他鞭子,扭送廷尉衙署审理,还差些顶撞了越儿。五十鞭下来焉有命在?
“把与辟阳侯相熟的黄门令换了。日后轮班轮值,谁也不能瞒报。”
见大长秋领命出去,吕雉重新看起奏疏,细细凝思,越儿是要把那孩子带去梁园,继而安置在那里么?
想起刘越认真地拒绝她,说不要母后和皇兄拨款建造,铜钱要用在刀刃上,太后无奈又柔和地笑起来。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梁王身边的近侍回宫,给她带来一个大消息,那孩子竟是有身份来头的人。
吕雉缓缓起身,在殿内走动。
诸子百家,在她看来,谁的主张对大汉有利,谁就是当世显学。当了太后之后,她越发觉得黄老有理,然而对于小儿子,她不希望他像哥哥那般独爱几家。
先帝同她说过,最后的墨家钜子已随田横自尽,原来还有传承。有这样的毅力走到长安,遇见贵人,也是他的幸运,吕雉温声道:“既然大王同意,就让这孩子好好住下。安顿好了,哀家派人帮助他找寻师叔。”
如今的墨者太少太少了,离成为影响一方的势力还有很远,不安分打压就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认定贤主就不会轻易改变,而是由生至死的追随,越儿喜欢他们的机关术,那就留,只要有用,什么不可以留呢?
继而叮嘱近侍:“大王年纪小,并不想听什么讲经,别叫他们越了界。”
近侍连忙道:“诺。”
等大长秋回来,瞧见的是一个面露欣慰,还有丝丝小骄傲的太后。
太后招她到了跟前,悄悄和她道:“越儿救下小钜子的事,你暗中散布出去,叫儒门知道。”
大长秋吃了一惊,墨家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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