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叶西风
明言已经想好了借口:“那天上街给大哥写信,火车上一个红头发的人扔下来的,我给忘了。”
离这里二里地的地方,有并行的两道火车铁轨,一南一北的将国家最重要的两座城市连接起来,一个是首都,一个是最繁华的城市,两个城市都是村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有些小脚的女人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去乡里赶集。
但是火车上南来北往的货物却被这些赶集的小脚女人看的清清楚楚,有的时候有煤块,有西瓜,红薯,粮食,于是她们就约好一起来捡火车道两旁掉的煤块,这是好东西,冬天的时候放在屋里睡觉的时候没有烟儿,跟放个炭盆一样,还比炭耐烧。有时候还能偷到火车站站长的煤渣,自然是没有烧尽的,回家还能用。孩子们也跟着母亲来火车道旁边玩,火车上运的西瓜番茄黄瓜什么的,可惜的是比较贵重的东西都用毡布盖着,绑的严严实实,扒不下来。
当然陈梅也听说过来旅游的外国人往火车下扔吃的,这样的机会少着呢,没想到被明言碰到了。
她把糖块放进兜里,没有分家当然一切由陈梅做主,“晚上给你爹尝尝,剩下的留着慢慢吃啊”
正说着话儿,队长家的老小李德喜跑过来,也不进门:“俺爹说喝过汤去东头开会,全家都去”
陈梅连忙问他:“你爹说为啥事没有?”
李德喜奔去下一家通知了,传来他已经跑远的声音:“除四害布置任务!”
明礼背上背篓准备去山上把油莎果过明路,回来可以说是在山上刨的,种一点在自留地里爹娘应该会同意的。明礼也想上山,她都没同意。
回来的时候背篓底部装上了那三十斤的小土豆一样的东西,她还在山上割了许多荆条,绳子捆成一捆放在背篓上,从背后看几乎把她的头遮的严严实实。
大大娘正坐在院子里闲唠嗑,不知道说的啥,见到李明言这个侄媳妇闭上嘴不吭气了。见陈梅连忙上前去接下,一点儿都没有把她的小话当回事,不由有些羞恼。
陈梅一上手才知道多沉,“这装的啥,恁沉,咋背回来的?”
当然是熟练运用手机的仓库功能啦,等到有人的时候再把东西放出来,省了不少的力气呢。李明言笑着说:“也不沉,大娘来家唠嗑呀?”
大大娘看到李明言二皮脸似的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自己还过来同老三婆嘀嘀咕咕,倒显得自己多么小气,因此也上前拎一下,这一下可吓坏了,“恁沉从山上背回来?可真能干,比俺家那个媳妇强!”
陈梅笑了,从小到大,明言都是懂事又能干的,她想着或许这孩子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所以比着其他人家的女儿更加懂事。因此她也更心疼明言,虽然一脸骄傲,也对妯娌客气一下:“恁家秀也中,都重身子了一点儿活都没落下。”秀是大娘家的大儿媳妇。
明言微笑不语,这种长辈之间比较儿媳妇,尤其是涉及到自己的评价,她是不好言语的,难道让她去王婆卖瓜?
据她所知,别看大大娘对于大嫂多么的不满意,等到她的二儿媳妇一进门,大大娘就会知道大嫂是多贤惠了,她还记得大大娘在村里哭天抹泪呢!二媳妇又骂她啦,又回娘家啦,又找娘家兄弟打老二啦。
“我在山上挖了点好吃的,以前没见过,你看看这是啥?”说着她掏出一把油莎果给两位长辈看。
这是啥?跟小土豆似的,两位对视一眼,都满肚子疑惑。谁也没有想到往肚子里填,万一有毒呢?
还是小明礼远远的见到大嫂回来,立刻奔回院子里,大人们说的话她也听懂了一些,她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尝一下不就知道了?
“好吃,比花生甜。”说着她又往嘴里塞一个。
陈梅连忙阻止,“去洗洗去,你可真是个吃才。”
李明言趁机表达了她的想法:“我想在自留地里种这个,一颗能挖出来一大捧,在山上能长这么好,到地里肯定也不差,我咬开看了,里边有油,能打油。”
她搞这一番动静,也就是表示种子是山上弄来的,自留地里种什么怎么种,一向是她自己拿主意,陈梅充分尊重她的意见。现如今七分自留地里的油菜正郁郁葱葱要黄不黄的长着,马上就能收获,她决定了,接茬就种这个!
大大娘抓了一把油莎果回去,听明言说一颗就能收获一大把,她也在菜园种种试试。
晚上吃的是红薯稀饭,加上混了菜的馍,就是窝窝头,这两天不是虾就是兔子的,着实让大家吃叼嘴,这个时候粗粮才是常态,谁家要是顿顿能白面馍,那真是十里八乡的富户了。
去开会,大家互相问“喝汤了?”“喝过了”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一起集坐在村东头,想有个像样的会场,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一片片亮地儿,帽子,鞋,自带的小马扎就派上用场,女人们在一起说话,叽叽喳喳,孩子们玩成一片,把干了几天的地踩得狼烟四起。
第8章
这个时候就会传来大人的斥骂声,队长清清喉咙示意大家安静,天已经擦黑,人脸上还有模糊的光亮,他让大家自己看看还有谁没来:“没来的赶快去喊,开了会回家钻被窝。”
人终于来齐,会场上的吵闹也安静下来,因为这次会议也有小孩子的事情,孩子们也都安静的或蹲或坐听队长讲话:“上头说,争取今年一年四害精光,不光除四害,还得计数,往上报小啄脚老鼠尾巴蚊子苍蝇。万户百万只,就是一户一百只,不管是老鼠麻雀都中,十个小的顶一个大的。”
“还有植树造林,一户一升,种核桃桐油子都中,还得讲卫生,饭前便后洗手,到时候人家卫生员来了都听着,态度好点,认真学习。”
“后个儿全县动员逮麻雀,不论谁都得敲出来响,集上查地严,不敲个响不叫你上街!”
听到这里,群众们都沸腾了:“全县动员?那以后天天都得打梆子,不干活啦?”
轰的一下,大家全笑了,都打梆子不做活儿大家喝西北风去啊?
队长重重地磕一下他的千层底布鞋:“豆三天豆三天!”
总之每户人家一百只,这是确定了地,不管你家里人多人少。这个时候人多的就占优势,一家十口人,均摊到人头上,就是一个人十个就够数,要是一个寡汉条子,就是一个人一个月逮一百个麻雀,你说气人不?
会说完了,人却没散,黑布隆冬的也不耽误大家说笑的兴致,今天出工的就在这里记工分,反正队长就在这儿没跑。女人们说一起去赶集,说借鞋样子的事。
大家对于除四害打麻雀却是不痛不痒的态度,上头布置任务下来了,就干呗,以前又不是没干过,一阵风刮过去了就散了,大家还是该干啥干啥。
李明言上辈子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后来发生了蝗灾,人们才隐隐约约觉得这场灾难是不是与打麻雀有关?老人们也都念叨,把鸟都打完了,没有小鸟去吃它,那蹬倒山不就出来了?
可是她此时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了什么。工分记完了,李明言就趁机让队长开介绍信,她跟娘说好了要去隔壁窑头镇赶集,坐火车去。
这次开会,陈梅还说好了一桩大事!那就是二儿子明湖的相亲敲定了,就在县里集中力量除四害的三天,不用上工么,正好闲着相看相看。
人渐渐的散了,陈梅回到家里,点上油灯说了这次的事情:“打麻雀的时候给你二哥,还有你大伯家二哥都说了媒,到时候家里收拾干净点。”
然后给一个孩子分了一块糖,老二明湖已经十六岁,刚说完他的大事,还有些害羞,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已经不适合吃糖了,将糖让给了小妹。爹心疼小的,也将糖给小妹,娘看老四眼巴巴的看着小妹分到三块,就将她的一块给了老四。
老三已经十二岁了,可自觉跟弟弟年龄差不多,于是将目光转向大嫂,然后就见大嫂把糖纸剥开,整个吃了下去。
李明言没有看见老三渴望的目光吗?不是,她看的很清楚,可是她不想再纵容这个三弟了,平时兄弟多没有发现,其实老三是最不像老李家的人。他更像舅舅,婆婆陈梅的大哥,一个上过大学被国家重用的人。老李家都是朴实谦让的,沉默的那个。而他是嘴甜的,需要人谦让的。想到上辈子的事情她就心寒,一块糖都不想给!
李明言吃着糖哼着歌儿去整理要卖的东西,簸箕,筛子,笊篱,锅盖,炊秫,再记下娘让买的蚕种,粗盐,酱油,粮食。
第二天人们依旧被赶着上工,问队长不除四害了?
“除?咋不除,地里的活儿不能耽误,人误一时,地误一年!”
明礼趁机规划自家的院子,她家的东边是个池塘,池塘边上就种的有韭菜,菠菜莴笋蒜苗生菜芫荽,这个时候正新鲜,自家菜园舍得上肥,都长的水灵灵的。
这些都是她的劳动成果,没有办法,不种多点儿不够一大家子吃的啊!
池塘埂子有些塌方,如果能用石头垫一下边,再垫一点儿土,就又多一厘菜地。可是她很忙,油菜该收割,东西得去买卖,况且等人民公社成立,房前屋后这点儿地都属于集体了,大概就到八月吧,那只能种四个多月,不划算!
用一个上午将菜地里的草除净,下午又用手机实验捉虫,效果显著,整个菜园只有菜,没有草,生机勃勃的,任谁看了都说这家菜地好,啥菜都长的旺。
第二天一早四点多,她下菜地薅了芫荽菠菜生菜莴笋,掰点牛皮菜,又割两垄韭菜,这些都是春天吃的,如果吃不及等到入夏,那菜叶子一个比一个老的快,长薹开花还耗地力,留一颗收种就足够,其他的要赶紧买了。
捡一把麻绳,将还沾着露水的菜叶粗粗一捆,趁着夜色上路了。
有几天没有给大哥写信了?不知道上一封信他收到没有,这次去窑头可以再送一封信去。走到半路见左右都没人,将东西一样放进仓库两个,每样都定价很高,根据她对于手机连接的另一端的了解,人们买这个完全不是当做工具使用,而是当手工艺品欣赏来着。毕竟发明了这么终端这么高级的东西,还要啥背篓?估计大卡车都用不着了,直接瞬间传输到目的地。
所以她大胆定价到……一百块!
火车站比赶本地的集还要近,李明言到时天擦亮,一个个都挑着扁担,跟李明言一样的装扮,李明言把那几块布也带来了,放在家里她怕小明礼乱翻。还是早点处理掉变成钱比较好。
火车上一片嘈杂,鸡鸭鱼和人共乘一节车厢,火车是一个镇一个镇的停的,还没起步又要减速,所以慢腾腾,可真是受罪啊。
下车的时候李明言已经浑身家禽味儿人味儿旱烟味儿了,她找到集市,将竹编往地下一摆,开始捋麻绳,将小菜一把一把的扎起来,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面前,放置在竹筐里的时候青菜的根都是朝一个方向的,所以青菜看起来还是干干净净,卖相很不错。而她则是坐找来的石头上,静待买主光临。
日头越来越高,窑头镇走动的人们也多了起来,她面前走过千层底,这是老农民来赶集,走过小脚的老太太,这至少得五十岁,走过劳保鞋,那肯定是窑头镇钢铁厂的工人去上班呢。
终于有脚步愿意在她面前停一停了,是问簸箕的,一听要五毛摇头走了。
又来一个,听统统五毛钱,就问能不能四毛五?
窑头镇去年轰轰烈烈的建起了钢铁厂,人口一下子变多了一倍还要多,街面可比别的小镇都气派的多,可人还是扣扣索索地。李明言价格已经给到最低了,不还价心里不舒服似的。
李明言还是摇头,她的手机传来震动,有人下单了!她立刻发货,确认之后余额立刻变多,那还在这里摆摊卖什么?
立刻收拾东西把东西都放空间,省出来的时间可以做好多活呢,得回去整地下菜秧。茄子辣椒番茄黄瓜都该种了。
想到这些,她立刻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找个背人处把东西收起来,只留下布偷偷的在镇上卖,然后买点洋火,洋油给娘交差,再给明礼买点吃的。
心里思量着这些,她就没有注意几个痞里痞气的年轻人正朝这边走来。
“喂,交卫生费听见没有?”一个梳着二分头的小年轻居高临下的开口。
李明言抬头看向几个年轻人,都瘦骨嶙峋的,卫生费摆明了就是保护费,她还是头一次遇见呢,几个瘦弱的年轻人摆出这个架势一点都不吓人,只是这几人里头仿佛有…二癞子?
“你认识他?”领头的男人指着他们其中的一个,原来李明言看到二癞子的时候脱口而出被这位听到,随即他就改变了态度,“那行,熟人卫生费减半。”
二癞子有些迷茫,他翻遍记忆也找不着这位小媳妇的身影,或许是哪个远房亲戚听说过他的大名,特意交代了这事?那行吧,“大哥,照顾照顾,要不算了吧。”
李明言看到二癞子迷茫的目光,也明白了这个时候的他应该是不认识李家庄的人的,应该是明年他才受不了后爹一家子,跑到李家庄的吧?那个时候大哥回乡转业,下了火车回来的途中遭遇不测,她难过的浑浑噩噩的,似乎听见村里人说来一个外来户,说是队长一个娘的兄弟,当年队长爹得病没了,队长娘就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走到别家去,在别家生了孩子,村里风言风语说队长娘并没有怀孕,可是这个外来户并没有侵占村人利益,自己开了四亩地的荒,以后也就像村人一样下地挣工分分粮,所以并没有人深究。
这人情等二癞到李家庄安家再还,李明言心里暗暗的想,面上朝二癞子感激一笑。
大哥摆摆手,看在二癞子的面上免了李明言的卫生费,继续朝下一个摊贩走去。
被收了卫生费的其他人就朝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却看见李明言收拾东西要走了,就有人问:“大妹子,这咋就走了?都不收你保护费,你就在这儿坐着呗,你的东西好,等会问过价的保管回来!”
说这话的大爷也是好心,他卖席的,蒲席竹席各种席都有,两人生意不冲突,以为这姑娘少不经事,回家啥都卖不出要落埋怨。
李明言手心又传来震动的感觉,她咧嘴一笑,说:“我到别处去卖!”
她想赚钱,用来买粮食买衣服,省得家人挨饿受冻,可是在这里的买卖实在不值得,卖出去不值,纯手工的竹编是最不值钱的,比起香皂毛巾这些紧俏货便宜不说,还不好卖。
已经卖出两个簸箕,李明言的信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终端上的两百元够买两百斤玉米,够一个人吃半年的。一家八口人要度过□□,只需要96个簸箕!
第9章
找到背人处将扁担挑着的东西收进手机仓库,仓库的容量很大,她问小郭上限是多少,小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她就放心用。
手里只剩一包袱的布,李明言觉得轻松无比,先去邮局寄封信,说说家里的情况,说家里正在除四害,给明礼做了裤子,二弟也要相亲了,父母身体都好,最后惯例写上,复员回家务必通知,亲自去接的字样。写了好几页纸,坐在邮局门口写信的先生都不耐,这才结束。
写完信已经身无分文,她决定把背上的布卖出去,以现在的价值观去衡量这块布,一定是最贵重的,二十年之后大家还会以化纤的衣物为荣,任务非天然的就是好的,的确以实用性来说,目前的化纤更适合劳动人民。
她在街上搜寻这些布可能的买主,在包袱上特意露出一截布头,在街上慢悠悠的走着,眼神一直注意着路人,看谁对她的布有兴趣,脸色不能太差,饭都吃不饱的人不会花钱买高价布。
搜寻半天她终于朝看中的目标走去,“同志,要布吗?俺自家织的。”
那人摆摆手,示意不要,然后匆匆走了。
李明言叹气,第一次做投机倒把的生意,还是有些不熟练,衣服不是刚需,一般人家用旧衣服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一年,哪有那么容易大街上找个人就能卖出去?
广撒网吧,还怕哪个人坏心眼的举报了去,一时间李明言竟然陷入了茫然无措中。
她迈步走向供销社,布料柜台前几个妇女在指指点点的,营业员鼻孔朝天,任凭顾客在那里看来看去,自己给其他人算账扯布。她这还算好的,任凭顾客们过过眼瘾,隔壁卖点心的直接骂人:“没粮票看什么看,一群乡巴佬,唾沫星子沾到桃酥上有你赔的。”
卖点心的背后贴着大红的标语“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再下面一点贴着“不要打骂客人”。
“0.465的哔叽6尺,2.79元,当面点清,出门概不负责”卖布的用一米长的木尺子,尺子的一头有一个小刀片,量好六尺布,刀片一划。然后用两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布,胳膊一伸开,布就“刺啦”一声,一桩买卖就算是完成了。
这块布就剩二寸,按理说是布头了,排在后头等买布的大娘就问:“同志,这布头咋卖?”
买布的翻了个白眼:“您几年没买布了,还想着不要票的布头呢,现在买手帕都要布票!”
被抢白一顿的大娘就不说话了,这个供销社工作的都是大爷,得罪了她,轮到她扯布的时候手一紧,将一尺的布拉成一尺二的,找谁说理去?
下一个排到的是一位大爷,洗的发白的衣裳上头几块深色的补丁,他小心翼翼的从内衣里掏出一个黑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