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满头
我啐了他一口,恨不能将他掰碎了去喂狗,“你做梦。”
他也不恼,又坐了回去,松松垮垮倚着,语气平淡,“是不是做梦,秦小姐日后自然会知晓。”
他亲自押着我,日夜不离,却始终未与大军汇合。我原还是有两分盼着能在路上被父兄追上来,时间拖得越久,这两分希冀便越凉。
那些契丹将领来报的时候,他并未避着我,也不必避着我,他们说的契丹话,我只能听懂几个无关紧要的词。可看他平静得仿佛心有成竹的神色,我便清楚,这怕皆是对我军不利的消息。
除却我刚醒过来时说的几句话,一路上并无交流。我只看着他便恨的牙痒痒,他瞧得出,何况话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用。他精神不济,总闭着眼睛养神,呼吸也放的平稳,仿佛睡了过去。我趁机偷偷磨着缚手的绳子,可只消我动作大一点儿,他便倏地睁开眼来,而后只是淡淡一瞥,并不言语。
直到入了夜我还在对付那绳子,他才语气里含了几分警告地说道:“秦小姐再费力气,难不成是想换铁打的链子上来?”我才不敢妄动。
我琢磨了一夜,契丹大军逼近的消息是准的,可一路上并未瞧见大军的影子,而耶律战势必是往契丹本营回的。也便是说,他本就是兵分两路的打算,自个儿带了一队轻骑兵来擒我,为的也是动作更快,余下的大军......我眼前闪过这一片儿的地图,脑海清明起来。他们是奔着父兄所驻扎的那处城池去的,往襄城走只是个幌子,只是这幌子一晃,父兄知我留在城内,必然派人来探,那人传回去的消息便只能是......
只是我唯有一事不明,若我是他,定将当场结果了他,悬其头颅于城门之上,好叫敌军主将自乱阵脚。
他留我一命这事,分明解释不通。
他行进速度极快,虽是跟了这一辆马车,可用的是最佳一批的战马来拉,颠簸是颠簸了些,速度委实不可小觑,日夜兼程下去,第二日便抵达了契丹主力驻扎之处。
进城门之时我尚在马车里头,没能瞧见他们是将哪座城当做了大本营。不过按父兄之前推测,八九不离十,该是敦城。
马车停下来,他状似无意的掀开了帘子,我往外瞥了一眼,目光所及,皆是寒芒。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他用匕首割开了我脚上的绳索,我活动了活动,绑了许久,乍一自由了,反而麻了起来。
他在前头下了马车,我跟在后面,因着手被别在后头,难免走不稳,有侍女眼疾手快地来扶了我一把,出手一眼便知是练家子。底下另跪了一群侍女,着湖蓝色衣裙,头低着。来扶我这个衣裳是碧蓝色,下裳是裤非裙,想来是为着行动方便,应与普通侍女不同。
她一路走在我身侧靠后一点,像是寻常婢女般,右手却始终按在匕首上。她的位置,出手快一点,便能将匕首直接插上我后心。
我这时候却没来由的想起来,耶律战督军尚且还有这许多的婢女伺候,太子千里迢迢而来,竟一个也未带来。而后不由得挂了一抹笑,就这作风来比,终有一天该是我大梁胜的。
眼见着主帐要到了,我心下有了计较,忽的自后发难,佯装朝耶律战袭过去。实则身上一件能用来伤人的物什都没有,手又被缚住,只能靠腿攻他下盘。我本也没打算能伤得了他,只是盼着那婢女手快一些,给我个痛快。
可我显然料错了,她出手确是快,匕首却未出鞘,只是钝钝地点在我后脊梁上,我腰间一麻,差点儿跪下去。
耶律战步伐未停,只轻笑了一声,“若能叫秦小姐死的这般容易,我又何苦费心安排?”
那婢女按着我肩头,一言不发,将我送进了主帐里。
主帐里头的温度比之初夏也不遑多让,耶律战将身上狐裘除下,淡淡吩咐了一句:“阔孜巴依,出去守着。”这话是用中原话说的,那婢女竟也听懂了,单膝跪下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我皱了皱眉,“你到底意欲何为?”
他拿了一个暖炉在手里头,眼也没抬,懒洋洋开口,却是问我道:“秦小姐可知你那大哥,定远侯世子,在这儿被叫做什么?”
大哥这人平日里温温润润的像个文人,可一旦上了战场,他骨子里那杀气便遮不下去。耶律战此时提这个,我心下不解,一时没接话。
他并不在意,自顾自往下说:“兵仙。”他眼中有赞许之意,“我同他交手几回,确是算无遗策,精通兵道,难得的将才。”
而后他将目光转向我,眼中几分戏谑,“秦小姐可知,秦世子是哪一场仗打的最毫无章法?”
我忽的想起来父兄回玉阳关那日,晚间席上父亲训斥大哥二哥犯诨的话来。这般看来,父亲还是训得轻了。
他果然接着道:“你被困在玉阳关之时,我派了最得力的将领,去设伏拦定远侯父子,本只打算拖到攻下玉阳关,没指望旁的。不成想,只差一点,若不是定远侯发现的及时,你两个兄长,都该将性命留在那处了。”
他一时说了这么多话,又咳了一阵,方才笑道:“秦小姐有这般大的用处,怕是还不自知。”
我头一次有些后悔来了北疆。我原以为能做秦家的枪,秦家的盾,却不知不觉成了秦家的命门。
我冷冷瞥他一眼,“那你不如杀了我,岂不是事半功倍。”
他摇了摇头,走近了,蹲下身来,将我手上绳索松开,很是遗憾地看着我,“秦小姐还是年纪小了些。你一死,激得你父兄出兵来伐,顶正当的由头,将士们必是斗志高昂。你们得了天时人和,我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我明白他言外之意,动了动手腕,等它恢复知觉,声音更冷了几分,“要我投诚?死都不可能。”
他抚掌而笑,伸手抬起我下巴,强迫我同他四目相接,“有什么打紧?我只要你父兄,你秦家军,你大梁的子民,他们知道你投诚了便是。”
我心头火旺,着实如此,我在他手上,外头也只知我在他手上,他要放什么消息出去,外头便知道的是什么。
虽说我能笃定父兄定不会信,可旁的人呢?底下的将士只要有一人信了,便像一场疫病,蔓延开来,军心必然大乱。
我出手快如闪电,五指作爪冲他喉咙而去,可半途便被他截下,他使了几分力握住我手腕,登时红了一片,“秦小姐怎的还不明白?你既杀不了我,也不能伤得了自己。”
我恨恨抬头,“耶律战,你卑鄙!”
他松开我手,“多谢夸赞。秦小姐先冷静冷静,还是认清状况的好。”
我原以为他会将我锁到地牢里头,叫人看死了,最好是手脚皆折断了,爬不出来才好,才能一点风声都透不出去。可他却全然没这个打算,只是将我放在主帐里头,他眼皮子底下。
我军中主帐向来是处理公务用的,可他这主帐分明就是耶律战自个儿的营帐。如今被简单一分隔,他在靠外头,我在里头,起居皆在此处。做戏还做得十分全套,拨了四个婢女来,又将阔孜巴依也放在我身边,一应礼遇,倒真像是我主动投诚来的。
我渐渐平静下来,他确是有这个本事,叫我求死不能。逃是逃不出去的,杀他也没这个能耐,与其引得他更加戒备,倒不如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第 32 章
一晃便过了三日。我半点外头的音讯都没有, 心下难免焦躁,想出去透口气,实则是想出去探一探。我打起帘子,往外走了一步, 本以为会有人拦, 还刻意顿了顿, 结果只是阔孜巴依跟了上来。许是我顿住的时候久了点, 耶律战抬头望了我一眼,复又接着看手中的书信, “我有说过不准你出去么?”
我没做声,可总觉着哪儿不太对劲,又扫了他一眼, 视线在他手中素白的信纸上停了片刻,留意到案上烫了金边的信封, 可距离太远, 瞧不清楚上面的字迹。恐停的久了惹他生疑,便不动声色走了出去。
契丹风俗与中原不同, 体现在服饰上,尤为扎眼。耶律战为我备了契丹人的衣裳,我自然是动也没动, 此时仍穿着被掳来那日的战甲走在路上,碰着的契丹将士皆是一脸怪异, 交头接耳说的话我听不懂, 也不屑于听懂。
阔孜巴依像影子一般紧贴在身后,却并不阻我去哪儿, 左右我这副模样,去哪儿都被戒备着。
我大致观察了此处的地形, 士兵巡防的状况,心彻底凉了下去。耶律战排布的极细致,一点儿空档都没有,真真是插翅难逃。
走了一阵,忽听得前方有呼喝声,夹杂着妇孺低低的啜泣,我皱了皱眉,往那边走过去。
只见为首一契丹士兵领在前头,满脸不耐,后面跟了一群身着我汉人服饰的妇孺,年迈者已逾半百,两鬓斑白,步履虚浮,年幼的孩童还被抱在母亲怀里,懂事的安分些,不懂事的断断续续哭啼着,抱着他的妇人便用手捂住孩子的嘴,小声在耳边哄着。偶或有走不动的落下一点儿,两侧守着的士兵手里的长鞭便挥上去。
我眼睁睁看着孩子一直哭闹的那妇人腿软了一下,半跪在地上,离她最近的士兵抖了抖手中长鞭,毫不客气地一鞭子抽了过去,恶狠狠地骂着听不懂的话。她把孩子护在怀里,背上受了两鞭子,衣裳都裂开,两道深深的血痕洇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