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满头
我疾步往前走,被阔孜巴依一把拽住。
士兵还在呼喝,那妇人颤巍巍站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眼见着要护不住怀里的孩子,她朝那些人跪了下去,不住地磕着头,苦苦哀求。而那些人的手上,没准还沾着孩子父亲的鲜血。
我再按捺不住,使力挣开了阔孜巴依,奔过去,一把拽住了破空而来的鞭子。那契丹士兵瞪圆了双眼,手上青筋暴出,却分毫奈何不了。
阔孜巴依走近了,旁边围了一圈的契丹士兵将手放在胸口,弯下腰行了礼。与我僵持那人也收了手,我将鞭子掷在地上,转身将那对母子扶起来。那妇人先是不停念叨着谢过恩人,而后约莫是看清了我肩上护甲刻的秦字,“你是秦家军?不,不对,秦家人怎么可能出现在契丹人的城池里头!”她面上像是恨极,护着孩子往后退了两步,咬牙切齿骂道:“呸!叛徒!秦家军中怎么会有你这种不忠不义之人!”
我方才伸过去摸那孩子头顶的手便停滞在了空中,一时忘了收回。双唇嗫嚅着,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些士兵在阔孜巴依示意下收了鞭子,仍像驱赶牛羊一般,将这群人往前赶着走。那妇人被推搡着走远,只有叫骂声随风传过来,“你这样的孬种,还有脸穿着秦家的战袍?你不配!......”
我声音哑下去几分,“阔孜巴依,你们是要做什么?”
她面上恭敬,语气却讥笑得很,“阶下囚该有阶下囚的本分,主上可没吩咐您能多管这些闲事。”
我知问不出什么,径直往主帐过去,寻耶律战。
我进去的时候耶律战已将公事处理完了,闭着眼松松垮垮倚着,有两个婢女恭谨垂着眉目给他捏着肩捶着腿。他见我来者不善,直起身来,挥了挥手,两个婢女退下去。阔孜巴依附在他耳边用契丹语禀了两句,他轻轻一笑,又倚了回去,散漫道:“我还当是多大的事,能把秦小姐气成这样。你们的士兵杀戮着我契丹族子民的时候,秦小姐没动过气罢?”
“可他们只是一群妇孺!他们能做什么?”
他闭上眼睛,自己伸手揉着额角,“是,他们是妇孺。他们的父亲、丈夫,手里粘的是那些士兵们父亲兄弟的血,难不成你还指望将士们好好招待着他们?”
我手紧了又紧,“你这种能下令屠城的人,果真是大言不惭。”
他忽的睁开双眼,目光冷硬如铁,“你梁朝的铁骑就没有踏平过契丹的城池?须得我一笔笔同你算这屠城的账?”
他身上一时有了杀气,我不退反进,往前压了一步,“我大梁有军法纲纪,若非城中负隅顽抗,绝不会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他怒极反笑,“好,说得好。你们是忠勇无双,到了我们这儿,就是负隅顽抗。”
本就立场不同,我不欲与他争辩下去,径直问道:“你为何将他们押进城里?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杀气减下去,又是一副懒散模样,“秦小姐所见不过十分之一罢了。”他饶有兴致地用食指蘸了茶盏中的水,边画边同我说道:“这几处是关着老弱妇孺的,这两处关的是男丁,他们白日里还得做活,平常看守的也多一些。”
他画完了,像是心情大好,从案边的锦盒里拿出一张信笺,递给我,“你照这个誊几份,我算算,贺将军那边须得有,你父兄须得有,梁朝太子也得有一份。那便三份。”
我顺手接过来,看了两眼,不由得大惊失色。这分明是张婚书,我同耶律战的,婚期是三日后。我刚要撕,他手快了一步,夺了回去,噙了一抹笑,“我想着,你那边的人,还是得你亲手写了请柬送去才显得有诚意。”
初时的惊愕消散下去,他此番的意图我也明了两分。我亲手誊的婚书送到军前,便是先前不信我投诚的,怕是也会信上三分。若是还不信者,如父兄,不免更担忧我安危,更易冲动行事。即便他们不曾妄动,这礼若是真成了,也是我大梁的奇耻大辱。
我心头堵得慌,冷冷瞥他一眼,“做梦。”
他一面将笔墨纸砚铺陈好,一面语气轻快地说道:“你不答应也成,在我契丹,婚嫁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不好强求。”他将笔蘸好墨,递到我面前,“只是你一日不应,我便杀百人,第二日杀二百人,第三日杀四百人。此番押进城里的,应该够你犹豫三日。若是还没想好,我再命人去抓。”
我手在身侧握成拳,迟迟未动。
他将笔收回去,“那今日就从你碰上的那一群开始。”
我恨恨抬头,“耶律战!”
他没理会,击掌两下,有亲兵走进来,“带一百个中原人来,一个个在她面前杀了。”说完转身看我,笑的很温柔,温柔到我浑身恶寒,“我想你见血见惯了,应该不会怕。你想在哪儿看?营前空地那里行不行?就是打扫起来麻烦些。”
眼见着那两个亲兵领了命要退出去,我一把抓过笔杆来,左手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里,咬着牙道:“我写。”
他挥挥手,那两人退下去。他将我左手掰开,“攥得太紧容易伤着自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笔按他给的婚书一行行抄下去。他立在我身侧,伸了一只手去替我磨着墨。写到三日之时,我笔顿了顿,沁下去一滴墨。他淡淡开口:“三日,赴宴来得及,排布大军,是有点紧了。”
我闻言没再有旁的动作,他一直在旁看着我一字字写下去,即便是我有心想在信上留点什么消息也不成。好容易抄了三份,我心下悲愤,手都打着颤,最后一笔落定,将笔一摔,“滚。”
他不急不慢地将三份婚书收好,眼神落在我肩上护甲之上,无不嘲讽道:“是你要做好人,你要做他们的救世主。可惜,他们可不一定领你这份恩情。”
他走后我枯坐在地上许久,手摩挲着肩上那个秦字,不敢想大军收到这样一封书信时的反应。一时间心里凄凉一片,缓缓脱下了身上轻甲,如今,实在配不上这上头那个秦字。
可也委实不愿披上胡人的皮,只拿榻上细绒毯子将自己裹了两圈。耶律战送完信回来,远远望见,脚步一转,又出了去。过了片刻阔孜巴依捧了一套衣裙来,是汉人常穿的样式,“请八王子妃更衣。”
我嗤笑一声,接过衣裳来,冷然道:“他娶的,只能是个死人。”
当夜,我先熄了烛火,而后外头耶律战也跟着熄了烛火。熬了一个时辰,估摸着他是该睡着了,我蹑手蹑脚起身,往他书案过去。
他白日里看的那信,我总觉着不妥,似是在哪见过。
营帐里极黑,我摸索着找了一会儿,忽觉有人在身后,我反应已是极快,将手肘往后一顶,却被扣住双手,往后一带。他双手分别抓着我两手腕,人在我身后,正是整个环住我的姿势,声音从我耳侧传来,“你想找什么?”
我使力挣脱开,退了两步,生硬说道:“没什么,随便翻翻。”
夜里总归比白日冷一些,他咳了几声,搓了两下手,“你不是刻意起来杀我的,我已很满足了。”
我瞥他一眼,笑了笑,“你若是在主帐留一点锋利的物件儿,便不能这样同我说话了。”
第 33 章
往后两日他对我防备更重了些,一应文书在主帐里头连个影都寻不见,遑论刀枪匕首之类。阔孜巴依时刻守在我身侧,寸步不离。
初时他还装模作样地同我商议,问我中原的礼俗如何如何,我冷冷撂下一句“何时鸿门宴也开始在意上什么菜了?”便再没接茬,他亦是不再提此事。
到了第三日,一早便有婢女围上来,拿了一套契丹的婚服,一套中原的嫁衣,皆是火红的颜色。我看都没看,道:“这颜色太重了,换白色的来。”婢女为难得很,说着契丹的话,阔孜巴依替她解释道是没准备。
我垂下眼去,淡淡道:“出席丧仪连套丧服都没有,委实是不周全。”而后抚过那一样样的首饰,心念微动,没再为难她们,任她们上了妆,一件件披上嫁衣。盖头遮上来,眼前是一片大红。
我被扶着,去了为着婚宴布置的营帐里头。所谓的大婚本就是一场阴谋,看似风平浪静的营帐外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礼俗更是从简,我径直进了去,耶律战负手而立,偌大的宴厅除他外空无一人,寂静的仿佛一座张红挂彩的坟墓。
“吉时已到,你父兄还未有音讯,想是不会来了。”他这话说的带了真心实意的遗憾,我听着,心下倒安定几分,走到他近前。
他伸手来揭盖头,我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轻笑了一声,“在我们中原,这新嫁娘的盖头,是该在婚房里揭的。”
他显然怔了怔,而后递了一只手来,笑着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