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对方深谋远虑地谋划了这么多年,也难怪自己输了……
耿海神情复杂,嘶哑地说道:“真狠。”
是了,岑隐,不,薛昭他连自残己身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别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着,耿海又觉得可笑,嘴角泛起一抹混合着嘲讽、惊诧的诡笑,嗤笑道:“若是薛祁渊知道他唯一的儿子竟成了太监,会怎么样?!”
“国公爷,人死如灯灭。”岑隐阴柔的声音悠然响起,慢慢悠悠。
这还是他今日见耿海后说的第一句话,意味不明,而又意味深长。
“我这个人从不信什么前生今世,什么轮回报应……今世债,今世了。”岑隐的神情与语气是那么平静,仿佛耿海与他曾经处置过的其他犯人没有什么差别,仿佛耿海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蝼蚁。
岑隐从头到尾不曾提一个“薛”字,可是听在耿海耳里,却等于是岑隐终于承认了他的身份。
耿海又是哈哈大笑,脸上的笑容空洞而癫狂,那双曾经精明的眼眸变得浑浊起来,冷声道:“当年本公亲自带兵打进北境,将镇北王府满门斩杀,鸡犬不留。”
“薛昭,可知道爹是怎么死的?!哈哈哈,是本公杀的!是本公亲手将刀捅进他的胸膛,一刀又一刀,本公足足捅了他十刀!也是本公亲自砍下他的头颅,带回京去献给皇上的。爹尸骨不全,死后也是无头鬼。”
“还有娘……娘怀胎七月,那可是一尸两命啊。”
“薛昭,能捡回一条小命,薛祁渊想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
“哈哈哈,他要是知道他薛家最后还是断了血脉,怕是在阴间做鬼都不会安息!!”
耿海仰天大笑不止,头发凌乱地披散了下来,心中颇有几分快意:薛祁渊啊薛祁渊,自认光风霁月,自认光明磊落,最后儿子却成了心狠手辣的东厂厂督,为世人所唾弃!将来的儿子也只会遗臭万年!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耿海退了两步,空洞的笑声回荡在牢房中,久久不散。
岑隐手里的八角宫灯微微摇晃了两下,那摇晃的灯光映在他那绝美的脸庞上,灯光摇曳,他那微抿的嘴角唇线绷紧了几分,他身上隐约地透出了一丝凌厉的气息。
“我劝国公爷还是操心自家事吧!”封炎慢悠悠地开口道,那双乌黑的凤眼在灯光中像是嵌了碎宝石一般璀璨,“薛家还有大哥,至于们耿家,怕是全要尸骨无存了。”
耿海双目微瞠,猛地又看向了封炎,一瞬间,双目中迸射出如秃鹰般的光芒。
看着封炎那双与安平极为相似的眼眸,耿海的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不已,心里隐约浮现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似乎快要从那浓浓的迷雾中呼之欲出……一闪而逝。
封炎嘴角微勾,俊美的面庞上如平日里般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耿海,既然当初选择背主,那么,如今的这一切,也该是受的。”
“放心,们耿家人会一个个下去陪的。”
封炎的声音愈来愈冷,脸上的笑容却愈来愈浓,灿烂如骄阳。
“封炎!”耿海的瞳孔中布满了如蛛网般的血丝,额角青筋暴起,怒喝道,“就算毁了耿家,甚至毁了皇上又如何?!姓封,不过是安平的儿子,这个天下还由不得来做主!”
“以为岑隐……薛昭真得会服从吗?!他不过是拿当幌子罢了……”
说话间,耿海的情绪越来越高昂,声音尖锐得彷如一柄利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厮杀着,碰撞着,不分敌我。
封炎唇角微勾,静静地看着牢房内的耿海,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般,少年人那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撕开了耿海外强中干的表象,目光直看到他的心底深处,对方那种气定神闲的冰冷与锐利让耿海几乎无法与他对视。
封炎与岑隐相视一笑,淡淡道:“这些……就不用卫国公费心了。”
“国公爷,还是顾好自己吧。”岑隐缓缓地转过了身,目光也随之从耿海身上移开了,声音阴柔而清冷,“在这诏狱里,国公爷可以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作生不如死!”
“薛、昭……”
耿海咬牙切齿地念道,但是岑隐没有再理会他,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嘴角噙着一抹幽魅冰冷的笑。
“本公要见皇上!”耿海咬牙道。
岑隐走了,封炎和袁惟刚也都离开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仿佛耿海的声音再也进不了他们的耳。
随着他们三人的远去,宫灯发出的烛光也渐渐地远去了,四周越来越暗……
耿海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渐渐被黑暗所吞噬,又喊道:“薛昭,无权处置本公!”
回应他的是无尽的黑暗与沉默,岑隐和封炎再也没有回头。
耿海的眼睛深邃阴郁如无底深渊,思绪飞转:
没错,就算他犯得是谋反大罪,也该经过三司会审,无论是岑隐还是东厂都无权处置他。
只要他有机会见到皇帝,他就能翻身!
他与皇帝相识几十年,对于皇帝的性格再了解不过,皇帝生性多疑,又想当仁君,这件事涉及谋反,皇帝决不会听信岑隐一人之言。
也许皇帝此刻刚闻讯,正怒极,可是等皇帝冷静下来后,一定会传召他的!!耿海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拳重重地捶在了牢房的栏杆上,手腕上那沉甸甸的镣铐撞击在栏杆发出“咚”的声响。
耿海踉跄地坐回到牢房的地面上,牢房冷硬的地面散发着一种阴冷的气息,如同冰窖般,耿海感觉浑身刺骨得冷。
不知何时,四周的灯光彻底消失了,地牢中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
牢房里静悄悄的,寂静无声,只剩下了耿海一人浓重的呼吸声,“呼——”,“呼——”,一声又一声地回响在空气中……
此时,岑隐、封炎和袁惟刚已经走出了地牢的大门。
与黑暗阴冷的地牢不同,外面的空气温暖和熙,夕阳已经落下了一小半,天空中彩霞满天,绚丽似锦。
“袁统领,”封炎在地牢外的树荫下停下了脚步,对着袁惟刚慎重地作揖道,“辛苦这十几年来忍辱负重。”
袁惟刚惶惶不安,连忙也躬身作揖,郑重其事地说道:“公子言重了。”
袁惟刚俯首看着地面上的斑驳的光影,眼睛里涌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
对他来说,崇明帝可说是恩重如山。
当年崇明帝遇难后,他故意向耿海示好,打算慢慢赢得耿海的信任,再伺机复仇。
后来他收到了镇北王府的密信,才知道崇明帝尚有子嗣在,他们打算联合起来里应外合,却没想到他们还没起兵,镇北王府就出了事。
而他没有暴露。
他按捺了下来,继续原本的计划,继续向耿海投诚示好,静待时机。
十六年了,他足足用了十六年才一步步成为耿海的心腹,成为耿海最信任的手下。
“大哥,我先走了。”封炎对着岑隐拱了拱手道,“后面的事就交给大哥了。”
封炎的嘴角抿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弧度,凤眸里锐气四射,就仿佛一把出鞘了一半的利剑,闪着杀伐之气。
封炎身上还有一件不能耽误的要事,他要趁机去收服被耿海调来京畿的辽州卫和豫州卫。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岑隐和封炎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后,封炎就带着袁惟刚离开了。
只留下岑隐独自一人站在浓密的树影下,目光幽深地看着封炎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
岑隐一动不动地静立着,仿佛一尊精美的玉雕般,肤光胜雪。
夕阳又往下落了些许,连带天色也变得昏黄起来。
岑隐仰首望着西边那金红色的天空,眼神渐渐恍惚了,狭长的眸子被映成了金红色,如血染般,似乎眨眼间,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当年镇北王府覆灭,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姐姐带着他藏在秘道里,三天三夜,一直到饿得受不了,他们才出去。
外面早就物是人非,空气中扑鼻而来的便是浓浓的血腥味,以及满目的尸体,腐肉,蛆虫,乌鸦……
他是镇北王府的世子,从小,父王就时常教导他——
“薛昭,我们镇北王府的职责就是守护北境的太平,要记住,我们是大盛北方的最坚实的一道屏障!”
“只要镇北王府在一天,无论是北燕还是匈奴,谁也别想南下中原!”
“我们是军人,手上染血无数,但是,薛昭,我们杀的是侵犯我大盛山河之人,杀的是残害我大盛百姓之人!!”
他很小的时候,父王就带着他上过战场,他也亲眼见过那尸横遍野的场景,可是当这一幕出现在王府时,他才知道什么是人间地狱。
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歪七扭八地横躺在整个王府,那一张张面孔全都是他自小认识的人,他们惨白狰狞的面庞看来如此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他们全都死了。
娘亲一尸两命,一把长刀刺穿了娘亲隆起的腹部,娘亲腹中才七个月大的弟弟也跟着娘亲走了。
当时,他想把娘亲他们的尸体都埋起来,但是姐姐拉住了他。
姐姐说,不能让人发现,镇北王府还有他们姐弟活着。
姐姐说,为了镇北王府,他们必须活下去。
姐姐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哪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一定可以为父母报仇。
姐姐女扮男装带着他一路南下,没过多久,北燕来袭边境,无数流民一路逃难,他和姐姐也混在了逃难的流民中,一路乞讨,一路流亡,吃树皮,挖野草,饮泥水……日子越来越艰难,但是他们姐弟咬牙熬了下来。
然而,即便是姐姐用泥土掩饰她的容貌,她还是被人发现了女儿身。为了自己,姐姐她……
当年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岑隐一向平静的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黄昏的微风徐徐吹来,吹得他身上黑色的披风哗哗飞起,乌发飞舞在风中,明明面无表情,明明沉默不语,整个人却透出一股深沉的悲凉……以及追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岑隐终于动了,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东厂,然后策马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得得得……”
马蹄声在黄昏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马匹越跑越快,让那迎面而来的风变得锐利如刀。
岑隐原本激荡的心在单调的马蹄声中渐渐平和下来。
当他抵达宫门时,整个人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睥睨天下的东厂厂督。
夕阳已经只剩下了西边天空最后一抹橘红,宫门快要落锁,但是对于岑隐而言,这些都不是问题。
“督主。”
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岑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如常般不疾不徐,在夕阳的余晖中,目标明确地走向御书房。
一盏茶后,解下了披风的岑隐就出现在了御书房中,将耿海意图谋反,他带人在安定县附近拿下耿海的事大致地禀明了皇帝,三言两语间,说得是避重就轻。
“什么?!”
“耿海竟然暗藏了三千私兵,还打算造反?!”
“啪!好大的胆子!”
皇帝双眸之中冷光大作,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身前的御案上,紫檀木御案微微一震,摆在上头的一叠折子就塌了,啪啪地落在下方的汉白玉地面上,折子凌乱地散开着。
皇帝觉得犹不解气,挥臂一扫,案上的茶盅、文房四宝、笔架等等全部被扫到了地上,霹雳啪啪地摔了一地,一片狼藉。
然而,皇帝对此毫不在意,霍地站起身来。
“耿海,好个耿海!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皇帝怒气冲冲的声音几乎是微微颤抖起来,负手在御书房里来回走动着,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皮肤下盈满了怒意。
御书房内的空气陡然一冷,冷得仿佛寒冬腊月,寒风呼啸,御书房里服侍的內侍们几乎双腿都要打起颤来,噤若寒蝉。
皇帝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后,才稍稍冷静了一些,停下了脚步,朝岑隐看去,心中后怕又侥幸。